談心
一、明心見性
今天我要與諸位「談心」。心是我們的主人,在宗教上、哲學上、心理學上各有不同的解釋方式,我則只談佛教的、禪宗的心。
諸位一定聽說過「明心見性」這句話。「明心」究竟明什麼心呢?它指的是本來就有而人們卻沒有見到,本來存在而人們沒有感覺到,本來處處都是現成的人們卻不知道,人們時時都跟它在一起卻沒有發現的那個「心」。所以這個心與心理學所講的心不同,也與精神不同,是有功能但無法形容,有力量但無法衡量,這就是人人本具的心,又叫作「本來面目」。
本來面目是什麼?我們現在世間上所見你我的面目都不是本來面目,父母所生的都是假相,而且凡是能夠呈現出來的現象都是暫時的幻境,不是本來面目。
昨天有一位大學教授跟我說,曾經有一次他突然念頭一轉,覺得自己失落了,世間也不存在了,但發現自己還是好端端地在那裡,能夠走路、吃飯、動作。他問我這是什麼?我沈默以對。我不能告訴他這也是心的現象,雖不是明心見性的心,但已有些相近,如果我為他多作說明,會使他的妄念馬上生起,連帶著很多問題就產生了。
所以我只說:「不錯啦,你要能夠保持它,但不要執著它,像這種情況能夠持久的話,對你很好;但若執著它,覺得這個東西很好、這個境界實在太好了,希望常常有,那大概就會消失了。」這聽起來有點「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捉摸不定。其實,心並不是捉摸不定,它本來就在那裡,不需要捉摸,一捉摸、一追求,它就遠離了,因此心可以叫作「清淨心」、「本來面目」,甚至叫它什麼都可以。
在禪修營中,我告訴大家在自我的成長之後要有自我的消融;自我消融就是將自我中心、自私的執著心,從淡化而變為不存在,消融之後,這個清淨心才能出現。
二、貪心與願心
今天早上我接受華視新聞的採訪,記者問我:「人的貪心從那裡來?人的貪心對我們的世界、社會有什麼不好?因為貪,所以才會努力,因為貪,所以需要不斷成長,為了貪,所以必須爭取,才能成功,貪為什麼不好?」
這個問題問得很有道理。我回答說:「『貪』的意義要看是否有『私我』在其中?若有,便會為自己製造困擾,也為社會大眾帶來麻煩。如果沒有私我的成分,那不但會為自己帶來智慧、福報、功德,同時也會為社會、眾生帶來幸福、光明、祥和,那是非常好的。」
因此,有自我中心的貪,叫作「煩惱」;沒有自我中心的求,叫作「悲願」,而不是貪了;願眾生都能離苦,願眾生都能得樂,願眾生都能離煩惱而成佛,已不是貪心而是悲願。更進一步說,為了眾生的「需要」而努力經營製造、取得,那叫作願心;為了個人的「想要」而巧取豪奪,那就叫作貪心。
「想要」的東西是無止盡的,而「需要」的東西是有限的;為了眾生的需要不是貪,為了個人的需要則是帶著貪的成分,因為涉及自我的利益。
因此,貪可分成兩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有我的,叫作貪心;第二個層次是無我的,叫作悲願。如果是貪心,則不能明心見性;如果是悲願,則與明心見性相應;如果願心中帶有私心,便是不清淨的,還是貪心而不是明心。
想要立刻把貪心去掉,是很困難的;要立刻明心見性也很不容易。但話說回來,明心見性也並不是難事,就看你的心能不能轉貪心為願心。例如,人人都是貪生怕死的,那便是以自我為中心的煩惱心;但是,地藏菩薩卻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雖也有個「我」在那裡,但那是悲願心的我,而凡夫貪生怕死的我便不是悲願心了。
如果提得起悲願心,就不會貪生怕死,生死的問題就不存在了。可是要凡夫一下子就不貪生、不怕死,是很不容易的。歷史上記載,文天祥寫〈正氣歌〉時充滿浩然正氣,隨時都可以為國家、民族而死,但真正上刑場時,也是相當痛苦的。英雄豪傑口中說捨生取義,但真正付出這麼大的代價時,仍以為是非常悲愴、悽苦的事。
如果是一位菩薩,為了救千萬的眾生而奉獻出自己的生命,是不會有煩惱的。為什麼?因為他很清楚,這件事是非常值得的,而且死了以後並不是什麼都沒有了,那樣的死亡,只是成佛之道的一個過程、一個階段,因此能夠心平氣和,而不會產生對生的貪戀、對死的恐懼。
三、平常心與智慧心
在我們的生活中,常會遇到風險,政治界有風險,工商界有風險,工作中有風險,家庭裡也有風險。如果說我們隨時隨地準備著面臨風險,任何事情發生都不用興奮,不必恐慌,好的事情很好,不好的事情也不意外,這就叫作「平常心」;平常心和「無心」相應,也和「本來面目」的心相近。
平常心就是對任何事的處理、應對,不以得失、多少、成敗作考量,而只考慮能不能做、該不該做、可不可以做,做了之後,當有問題發生時,也都能履險如夷,從容處置了。
上星期我在臺中遇到一位在工商界很有成就的大老闆,我對他說:「你的成功真不容易啊。」
他說:「也沒有什麼啦,只要努力就好。」
我說:「努力不一定能成功。」
他說:「對,很多人埋頭苦幹,苦了一輩子,也沒弄出什麼名堂來。努力不一定就能成功,但是不努力也不行。」
我說:「努力還要加上運氣,運氣很重要。」
他說:「對!對!運氣不好,你再怎麼努力也是沒有用的,不過運氣好不好,有時候也要看有沒有眼光。」
我告訴他:「眼光就是你的智慧,運氣是你的福德。如果只是自己一個人空想:我的眼光很遠,心量很大,那是沒有用的,一定要有機會才能成功;這個機會、運氣就叫作福報,也就是福德因緣。」
其實,能有眼光、智慧,也是一種福報,而且每個人的程度不一樣,這都與自我中心的心有關。
自我私心強烈的人,很可能有成功的機會,但不是可大可久,尤其在有成功的機會時,會不擇手段地搶、爭、奪。他本身好像是成功,但從長遠考量,對社會大眾都有損害,所以他個人的成功,也不能永保。
要讓自己成功也使社會得益,這才是真正的成功。因此,要想眼光遠大先要將我的私心淡化,做事會比較順利,就算不順利也會逢凶化吉。否則,遇到逆境便在痛苦中掙扎,遇到順境時飄飄然,以為自己的能力很強,能一手創造天下,具有這種心態的人,會讓與他在一起的人都跟著倒楣,因他沒有智慧,也就沒有福報。唯有悲願是無盡的、是無我的、是永遠成功的。
四、以無心為心,便是成功的心
禪修的心是以無心為心,俗話說:「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這裡的「無心」,指的是沒有一般的期待心,所得到的結果反而是很好的。倒是期待心強的人,容易出問題。
然而,無心是不是什麼都不管呢?不是,這個無心是不夾帶自私自利的清淨心。以無私的心來做事的話,一定比較客觀,也比較會成功、比較能持久,至少事業不成功但做人已成功,表面不成功但內心已成功。
曾經有人問我說:「法師!現代人都追求成功,每個人都希望成功,這種心態對不對?能不能每個人都會成功呢?」
我說:「這兩個問題的答案都是肯定的。第一,追求成功是對的,要不然為什麼釋迦牟尼佛鼓勵我們要成佛,因為成佛就是圓滿的成功。然而,是不是人人都能成功呢?釋迦牟尼佛說眾生都能成佛,所以人人也都一定能成功。」
他又問:「成佛要好久好久才能成功,普通人要多久才能成功呢?」
我說:「一秒鐘也能成功,一分鐘也能成功,一生之中也能成功,累生累世累劫也能成功,人人都能成功。」
他很不解:「人人都能成功,這是什麼意思?很多人根本名不見經傳,苦苦惱惱一輩子,怎麼是成功呢?」
我說:「你聽說過『心安理得』嗎?一般人以為不做虧心事就能心安理得,其實光是不做虧心事是不夠的,還要與人為善、與人為樂,才能心安理得。」
不要把「成功」看作是我現在掌握著我的錢、我的名、我的位、我的權。有的人錢越來越多,內心的煩惱也越來越多;名氣越來越大,困難也越來越多;地位越來越高,麻煩也越來越多;權勢越來越膨脹,內心的痛苦也越來越增加。
如果不善於處理自己,隨時會痛苦,有錢會痛苦,沒有錢也會痛苦,有地位會痛苦,沒有地位也會痛苦,有事業會痛苦,沒有事業也會痛苦,那就正如佛法所說的「苦海無邊」了,這種人雖然讓人羨慕,卻稱不上是成功。
但如果說「金錢是萬惡,名位是腐敗」,這種說法也未必是對的。名利權位勢力,未必是壞事,但看是如何得來的,如何運用。例如:我現在為辦教育就需要錢,問題在於如何要錢?要來做什麼?要不到時又怎樣?如果以悲願心來經營,就是明心見性的清淨心;如果以自私心來經營,就成了貪心和煩惱。
因此有大名氣的人,不一定是成功的;沒有名氣的人,也不一定是不成功的。而且涓滴成河,每一滴水都是河的一部分,聚沙成塔,每一粒沙都是塔的一部分;故也可知,一分鐘有一分鐘的成功,一個時間有一個時間的成功,一個階段有一個階段的成功,一生有一生的成功,關鍵就在於當下、現在。
因此我不斷告訴修行禪法的人,要「腳踏實地,步步為營。」要踏踏實實活在現在,現在是最重要的時刻,把握現在、運用現在是最重要的。
五、自我的肯定、成長、消融
我在法鼓山的禪修營中,經常強調自我肯定、自我成長,但自我成長之後則要自我消融,人格的昇華,便為清淨心的完成。
成功或失敗,不可以有形或無形的名利權位勢力作衡量。你們看我與諸位將來誰先成佛?你們可能認為不是我的徒弟,一定是我先成佛,其實不一定。在馬拉松賽跑中,經常原本領先的人,過了一陣子卻落後,而原先落後的人又領先了,一前一後交錯不已。所以在修行時,不要看其他人是不是比我跑得快、修得好,不要介意誰先誰後,及時全力以赴才是最要緊。
從這個角度來看,與人計較長短、高下、成敗,都是不正確的。因為他人的成功有他的條件、因素,不要用我們自己的條件、因素跟別人比,而是要增長自己成功的條件,促成自己成功的因素。為了要有更多的付出,我們必須要有更多的進步,這是自我肯定、自我成長。
我的一生,一向不存與別人比較高低大小的心,我走在人家後面時,不覺得丟臉,我走到人家前面時,不以為成功,人家趕過我的時候,我不需要覺得難堪。
天地之大,能夠讓我們開發的領域,太多太多了,需要我們奉獻智慧和願心的地方,太多太多了,何必一定要在同一條窄路上跟人家拼得你死我活。
但是,不比較並不是停頓,而是走出自己的新路來。如果你走的路是別人也能走的,這表示這條路沒什麼了不起;如果你走的路別人趕不上,那你就真正成功了,在這種不比較的心態中,你的自我也就真正消融了。
生命之中,什麼樣的情況使我們痛苦煩惱,什麼樣的情況使我們愉快自在,那就要看我們的心,是處在什麼樣的情況。如果我們有主觀的實力及客觀的條件,而不好好運用,那就是浪費了自己的生命,辜負了大好的因緣。
最後我要強調,我們既生為人,便是責任重大,尤其現代人所遭遇的困擾,比古人更多,對這個世間所應負的責任也更重大。
目前的世界,人口增多而土地並沒有增大,問題複雜而人類的智慧並沒有比過去高明,反而對這個世界的破壞更快、更大。因此,我們更應該以無我無私的悲願心,共同來成長自己、為他人奉獻,這個世界的未來才會改善。
如果人心不能扭轉,不能從貪得無厭、自私自利、自我中心的心,轉變為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悲心、願心,則世界的前途非常悲觀,我這不是危言聳聽。因此,我們不只要提高警覺,更要大聲疾呼,把我們的心轉變過來,共同奉獻於這個世界,這也就是法鼓山所提倡的「提昇人的品質、建設人間淨土」的理念。(一九九四年四月十六日,法鼓山社會菁英禪修營聯誼會開示,單德興、朱書瑩整理)
平常心
一、常與無常
許多人常說「我用平常心來處理事情」,這個「平常心」是什麼意思?它的內容是什麼?
「平」是平等,「常」是永遠不變,到處一樣。佛經裡還有一個名詞叫「無常」,它是從一般的平常之中見到了無常,知道了無常以後再回到現實的平常;要在超越之後回歸平常,這個常和無常就是「平等不二」。
《佛遺教經》以及其他經典都告訴我們「世事無常」,要我們不要那麼執著,所以講無常;《涅槃經》卻講「真常」、永恆的常;《維摩經》則講常與無常不二。所以,佛經的講法並不是一成不變,我們要明白每一部佛經所講的對象及層次。
曾經有位弟子問一位禪師:「世事是無常還是常?」
禪師說:「常。」
弟子說:「那佛性是常囉?」
禪師說:「無常。」
你說常,禪師就說無常;你說無常,禪師就說常,讓人捉摸不定。無論你講什麼,他一定倒過來講,目的何在呢?這是要幫我們去掉心裡的執著,否定、否定、再否定,否定到最後,那才是真正的肯定。
許多人認為佛教是消極的,也有人說佛教是積極的,這都是錯的。講消極是錯,講積極也是錯。積極是拼個你死我活,消極是什麼都不管了。佛法講的是順從因緣、培養因緣、促成因緣;可是因緣成熟以後,還是要視其為無常,如果認為它永遠可靠便是錯的,因為它只是一個臨時的現象,隨時可以改變。
二、步步為營
要我們的心不變,是不可能的。由於經常在變,所以要經常調整自己的腳步,我們的方向可以不變,但是腳步要調整,進是在變,退也是在變,進和退之間要拿捏得非常準確。如果我想往前走卻走不過去、走不出去,或往後退也沒地方退,那麼不妨就橫跨一步吧!沒有必要因為後面擋住我,前面卡住我,就只有坐以待斃。因此大方向是非常重要,但是並沒有固定不變的立足點。
很多人認為自己的立足點一移動,就彷彿沒有立場了,失去立場可能就沒有生存的餘地了。其實,只要移動一步就有一條生路,這不是很好嗎?如果枯守一個立足點不變,那大概是死路一條,根本沒有辦法適應社會、環境。
我常常講「步步為營」,就是說我們走出去的每一步都是立足點,每一步都要踩穩,若是踩得不穩,往前走便會失去平衡,會摔倒。雖然可以說每一步都是立足點,但是也沒有一個固定不變的立足點。
三、無常是活路
隨時變是正當的,無常就是變動的意思。無常實際上是一條活路。很多人認為無常是悲哀的事,是一樁無可奈何的事,「世事無常」就表示沒有希望了,沒有著力點了,這是錯的。從禪的方法、觀念來講,無常恰恰好是一條生路,能夠有進有退、左右移動,活在現在。
有一個「畫地為牢」的故事,一個人給自己畫了一個圈,聲稱那是他的範圍,不准別人進來,他認為這樣自己就安全了。結果人家沒有綑他,他倒先把自己綑起來了;人家還沒有攻擊他,他就已經失去了活動的餘地了。
其實生路很多,為什麼要把自己綑起來呢?一旦把自己綑起來,就沒有彈性。所以說,希望永遠擁有、保留,或是希望自己有一個範圍,這都是愚癡。以無常為常,那是凡夫的執著,那會為自己製造困擾;如果知道無常,就會發現處處有活路。
四、佛性即常即無常
就因為無常,所以一切現象隨時隨地可以變更。事實上,環境在變,自己也在變,任何情況都在瞬息變化之中;我們應當掌握無常的事實,適應無常的現象。
禪法教我們明心見性、見性成佛。成佛是人人都可能的事,因此而說人人皆有佛性,不管什麼時候,佛性都跟我們在一起。我們下地獄,它也跟著下地獄;我們上天堂,它也跟著上天堂;我們到極樂世界,它也跟我們到極樂世界。無論我們處在什麼情況,佛性都跟我們在一起,佛性是恆常不變的。因此就有人執著一個永恆的、不變的佛性,認為到最後一定有一個佛性是屬於自己的。可是《心經》說「色不異空,空不異色」,物質現象的色法,經常在變化,所以也等於空,色與空這兩者,既非有亦非無。
佛性即是空性,故其本身即常、即無常,空性不變故常,空不異色故無常,佛性不離一切變動不已的現象,並非在我們的身心現象之外,另有一個具體的東西叫佛性。從佛性不離現象上看,佛性是無常的,從佛性處處都在、永遠都在看來,佛性是常的;所以佛性本身是常,又是無常。
至於佛陀,是活活潑潑的一個人,只是不動情緒、沒有煩惱,他的智慧能夠適應所有眾生的情況,他的慈悲能給予眾生救濟和幫助。
因此有人問,如果佛性無常,那麼佛也無常了?
是。佛的法身不離無常的一切現象,佛是在無常現象之中處處都在、永遠都在,所以無常即是恆常。
我們的心能不能體會「無常就是常,常就是無常」呢?
可以。當我們執著的心和情緒化的煩惱淡化、淨化之後,就可以體會,在無常之中就是永恆的存在。永恆不離無常,無常與永恆的常,是同一個東西,這就是《維摩經》講的「不二」,即超越無常與常。
所以平常心之中有幾個層次:常,無常,反過來還是常,然後依舊是無常;常和無常之間是平行的,不是對立的,所以說「常與無常不二」;「不二」才是真正的平常,它是平等的、平衡的、永遠普遍的。
五、福與慧
我們雖然不能夠一下子從凡夫所講的平常心,一路到達佛果層次的平常心,但是如果我們在觀念上能夠認識並且接受這個理論,那麼我們即使遇到了世相的衝擊,不管是好是壞,都能夠以平常心來面對、接受,同時平安度過,便是能夠全身而退,也能夠心平氣和的修行方法;能夠心平氣和,就能不計得失,那便是真正的智者。
一個真正有智慧的人,是生活得最愉快、最豐富,也是最懂得生活的人,所以也是有大福報的人。具備智慧的人一定有福報,一般人以為有財產、地位、名望、權力的人,才是有大福報,其實有智慧才真有大福報,沒有智慧的福報,足以使人痛苦、煩惱,所以沒有煩惱就是大福報。
由於沒有煩惱,他可以自由運用自己所擁有的一切,包括物質的與精神的,造福眾生,這是最大的福報。許多沒有智慧的人,雖有兒女、產業、地位、權力,卻是生活得相當痛苦;這種人是在受苦報,而不是在享福報。
若是有智慧,能夠運用在生活中,那麼就會時時過得很愉快。如果沒有智慧,就時時過得很痛苦。
兩天前有一位患了絕症的居士來農禪寺,問我怎麼辦?他已沮喪、消極到不想活,問我是不是早一點「安樂死」好。他認為既然是絕症,已非死不可,多活幾天、少活幾天都一樣,為什麼還要活下去受病痛的煎熬?
我說:「你沒有權利叫你自己不活,也沒有權利一定要活多久,你要順從因緣。能夠活而不活,是錯的;已經沒有辦法活下去還非要活下去,也是不可能。所以只要能夠活,即使剩下最後一口氣,你還是要珍惜你活的責任。」
我還遇到一個情況,有一位一百零一歲的老人在醫院的加護病房住了很久,他的女兒問我:「師父,我的爸爸在加護病房已經很久了,靠機械幫助他維持生命,我們全家都受不了了,如果我的爸爸還活下去,我們全家都會被拖垮,該怎麼辦?」
我說:「順其自然吧!自然是最好的,不要不自然,否則,病人及家屬都受痛苦啊!」
她說:「師父,這樣我們不是殺了他嗎?」
我說:「我沒有叫你們殺他。能夠用醫療治得好就治,可是現在他用機械呼吸,用注射補充養分,這已經不是自然了。」
類似這種情形有人問我,我通常都回答一句話:「自然是最好的」,這就是平常心。我沒有權利替他的家人主張怎麼辦,他的家人應該自己決定,帶一點點勉強是可以的,若太勉強就離平常心遠了,會造成太多的痛苦。
昨天還有人問我:「師父,您死了以後,法鼓山怎麼安排?」
我說:「安排什麼?」
他說:「你要寫遺囑啊。」
我說:「寫遺囑給誰?」
他說:「總要有一個交代啊!」
我說:「我還沒死啊!」
法鼓山已經在建設了,如果我今天就死了,可能會受到一些影響,但是法鼓山的理念照常會有人推動。佛陀涅槃後留下遺教,並未處理什麼遺產,所以我也會以平常心來處理。(一九九四年七月十六日,法鼓山社會菁英禪修營聯誼會開示,余麗娜、單德興整理)
心如日輪在虛空
今天講黃檗禪師的一段開示:「心如日輪在虛空」-「心」好像一輪太陽在虛空中,這段文字也收錄在我所輯的《禪門驪珠集》一書中。
黃檗禪師是唐宣宗大中年間(西元八四七-八五九年)人,第九世紀圓寂,年齡不詳。今天我們要介紹他的一段法語,內容如下:
「如今末法,向去多是學禪道者,皆著一切聲色,何不與我心心同虛空去、如枯木石頭去、如寒灰死火去,方有少分相應。(中略)你但離卻有無諸法,心如日輪,常在虛空,光明自然,不照而照。不是省力底事?到此之時,無棲泊處,即是行諸佛行,便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中略)若你不會此意,縱你學得多知,勤苦修行,草衣木食,不識自心,盡名邪行,定作天魔眷屬。(下略)」
這段話指出,修行禪法明心見性的情況。很多人把禪的修行看成與外道的修行相同,外道的修行可分為兩種現象,一種是懂得很多,學問、辯才非常好,所以很多人認為他們已經開悟了,認為自己是大師;另一種是修苦行,生活方式不像一般的人,過著平常人不能忍受的生活。這兩種人如果對自己的心行不瞭解,都算是邪行,不是正確的禪行。
黃檗禪師是怎麼說的?以下為諸位作介紹:
如今末法,向去多是學禪道者,皆著一切聲色。
「如今末法」。末法思想見於《法華經.安樂行品》及《大乘同性經》卷下。根據隋代慧思禪師的說法,佛法住世,分為三個時期:正法五百年,像法一千年,末法一萬年。而在隋文帝開皇十九年(西元五九九年)已是末法第八十二年,故到黃檗之世的唐朝中宗的時候,早已是末法時代。吉藏的《法華玄論》卷一○,則主張正法一千年,像法一千年,末法一萬年。
所謂正法,是正知、正見、正信、正行、正確的佛法;像法,即相像類似的佛法,已經不很純粹;末法是佛法已經沒落到快消滅的狀態,真正的佛法已經到尾聲了,正法不振而邪說橫行,即所謂法弱魔強的局面。
正法時期聽法學法的人多,證道悟道的人也多;像法時期聽法學法的人也還是多,可是證道悟道的人少了;到了末法時代,學法聽法的人漸漸少了,而證道悟道的人幾乎沒有了。
譬如一壼茶剛泡好,一杯茶剛剛倒出來的時候,又香又熱,純度又高,喝下去覺得非常受用,這就像正法時代;過一段時間,茶葉的味道漸漸淡了,濃度、香度也漸漸少了,如同像法時代;到了時間很久以後,只見茶葉顏色,卻聞之無香味,嚐之無茶味,不能說它不是茶,它還是茶,只是已嚐不出茶葉的茶香、茶味了,如同末法時代一樣。
我們這個時代距離第九世紀唐中宗之世,又過了一千一百多年,而唐朝之後,仍然有很多人開悟。黃檗禪師是百丈禪師的弟子,百丈之下同時有好多位大禪師,例如溈山靈祐、黃檗希運等,黃檗禪師之下還有臨濟義玄,一直到宋朝大慧宗杲的時候,還有好多大禪師出現。所以末法的觀念,只是警惕我們要好好的努力,不能說末法時代就沒有人證道,沒有人悟道。
但在黃檗禪師當時所見的也是事實,他說:「向去多是學禪道者,皆著一切聲色。」好多人看起來都好像是在學禪、學道,可是那些人都在執著「一切聲色」。聲是聲音,色是顏色、形式。
「聲」有兩種意思:一者聽聞佛法,透過聲音尋求佛法;二者在打坐時,進入一種境界,聽到無限的聲音,如同宇宙之中有一種好像從遠古無始以來就存在的聲音,叫它天樂也可以,叫它永恆的天籟也可以,這是在禪定修持中才能體會到的。
「色」也有兩種意思:一是用肉眼所見的現象、環境;二者不是肉眼所見的,即打坐時發生的種種幻景、幻象,見光、見花、見淨土、見天國、見佛菩薩、見種種莊嚴的形象、影像等等。
其實,「光」本身也是色,如果你打坐進入比較深一點的定,可以看到無限的光,「光」是和宇宙全體結合在一起,你會感覺到自己跟宇宙合而為一,你就是光,光就是你,宇宙都是光。所以一進入這個境界的時候,會感覺到自己非常自在柔和,也非常的開朗。為什麼?因為放下了一切負擔,自己就是整體,是那麼自在;但那僅是輕安境,尚不是悟見自性。
因此,這裡說執著一切聲色,這聲色可以是粗淺的定境,也可能是神通或幻覺。神通很令人著迷的,看不到的東西,你看到了;不可能聽到的聲音,你聽到了,很多人就是追求這個東西。
很多人喜歡在打坐的時候見到上界的天國、他方的佛國,見到佛菩薩,見到你想見到的天或神。也有很多人喜歡一坐下後,自己的身體能打通什麼任督二脈,或發生什麼中脈、明點之類的經驗。有人可以看到自己的五臟六腑,看到自己的氣在動、血在走、經脈在運作,也可以看到別人在做什麼事。
例如:有人明明在打坐,還能看到有人在庭院裡散步,看到美國有人正在做什麼。曾經有一個人正在打坐的時候,看到一架飛機失事要掉下來了,他馬上打電話問航空公司這架飛機上是否有他的家人?果然,真的有一位他的家人在那架飛機上,兩個小時之後,電臺竟然報告,那一架飛機失事掉落了。相信嗎?你不能不相信,他確實看到飛機的號碼,飛機上有一個他認識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像這種情形是事實嗎?是事實,有人遇到這種情況,以為自己已經得到天眼,得到神通了。但是,即使能見到、聽到,卻無法挽救那架飛機的失事。
在臺灣有好幾個團體,他們一打完坐以後,就是談論這些東西,談剛才感覺自己身體在動,氣在動,看到光,聽到一些什麼聲音……,講得津津有味,眉飛色舞,以為打坐很有工夫。但是,從禪宗的立場來看,這些都是光影門頭事,與生死大事毫不相關。
何不與我心心同虛空去、如枯木石頭去、如寒灰死火去,方有少分相應。
於是黃檗禪師要說:「何不與我心心同虛空去。」意即倒不如把你心中的執著通底放下來,讓心就好像虛空那樣就好了。
虛空本身無物,很多人認為虛空裡有雲、有霧,有太陽、星星、月亮等東西,那是天空,不是虛空,虛空應該什麼也沒有。虛空的意思是在空中無一物,既然是虛空,什麼也沒有,不是光明也不是黑暗。要把你的心跟虛空一樣的空去,因為「虛空」即是真如,若能如此,庶幾與悟境相應。
黃檗禪師又講了幾個比喻的形容詞:「如枯木石頭去」,你的心最好能像枯木以及石頭那樣。枯木無生機,石頭無動靜,它們本身不會主動起作用,也不會有生命的執著或動機在;這樣的話,約略與大死一番有一點相應。
又說:「如寒灰死火去,方有少分相應。」用柴草燒火煮飯、煮菜、煮水,煮完之後,草或木柴變成灰,而已經寒冷的灰中,一點點火星都不可能發生,叫作「寒灰死火」。我們的心,如果能夠像寒灰死火,才有一點點和開悟者的禪境相應。
「相應」並非「就是」。比如說,有人喝可樂,有人喝冷水,都在喝飲料,喝冷水就等於喝可樂?非也!冷水中沒有可樂的成分。
對於禪修者而言,這是什麼階段呢?如果能像寒灰裡的死火,像枯木、石頭,又像虛空,那就是不動、沒有作用的情況,心中不要起作用,不要有動的念頭出現,這時候有一點點像是禪悟,但那不是禪悟。例如有一種「枯木禪」,修禪修得像枯木一樣,那樣對不對呢?有問題!真正修禪不是那樣,所以說只有少分相應;倒是後來曹洞宗的只管打坐,漸漸的就有一點類似。
你但離卻有無諸法,心如日輪,常在虛空,光明自然,不照而照。
這段才是真正講禪悟的境界,有了前面的那種工夫之後,就要開發智慧。智慧如什麼?智慧像太陽,常在虛空,萬里無雲,永遠光明,任何東西都無法遮蓋它,從來沒有黑暗的時候;不像在地球上看到的太陽,下雨時就看不到。
此處以光明形容悟後的智慧動態,是絕對的自在,不是與黑暗相對的光明。這一定要離開「有」與「無」兩種對立的境界和心態,才能有心如日輪的體驗和境界出現,那就是悟境。
離開「有」與「無」這兩個對立的觀念,對禪修者是非常重要的,「有」是執著,「無」也是執著。何謂「有」?對心外之物,想追求,又想擺脫,追求解脫,追求開悟,追求成佛,認為有一個境界叫作「開悟」,認為「成佛」是有一個佛果等著去享受。還有,認為這個世界很多的困擾、麻煩都是「有」,希望從「有」得到解脫,而進入「無」的涅槃境,這都是執著。
前天有位居士來問我一個問題,他說:「師父,現在我學佛已有兩年多,過去的種種我覺得很愚癡,老是追求錢,我賺了還不算少,現在我學了佛,師父您看我的錢該怎麼辦呢?」
我告訴他說:「錢,並不等於有,也不等於無。一個窮人窮得一文不名的時候,若他心中想有錢,做夢也夢到錢,那還是心中有錢的人;相反的,若他在銀行裡和事業上有很多錢,可是心中沒有執著錢,這個人的心中,是沒有錢的人。」如同先師東初老人曾告誡在家弟子:「人要口袋有錢,銀行存錢,頭腦裡無錢。」有錢是福報,無錢是智慧。
所以,佛法講「有」,是指心中執著;講「無」,是指心中不執著,並不是說「無」,就什麼也沒有,說「有」就有很多東西,不是這樣的。
「心如日輪,常在虛空」,這是比喻太陽光本身沒有想到它自己就是太陽光,只在虛空之中,永遠是那麼亮,它是自然的,如果它覺得自己有光在照,這個太陽就不自然了。我們的心要像太陽那樣,非常地自然,經常用智慧來觀照自己,觀照一切人、事、物,但未想到有什麼目的,為什麼而照?它只是永恆的、普遍的照。而且太陽在照的時候,沒有選擇時間或對象,只是經常在光芒中,在發光之中,不論有沒有對象,永遠是光明的。
「不照而照」,它不是為照而照,但卻是永恆地在照。何謂「不照」?就是不為某一個特定的對象、目的或原因而照。太陽從來沒有下山,從來沒有停止照的功能,不管在什麼情況下,不管有沒有對象,它都在照,自然而然地在照。因此,大菩薩在度眾生的時候,度無量眾生,不會以為他度了眾生,卻認為是眾生自己得度的。就像萬物接受太陽普照,而太陽本身並沒有一定要照萬物,禪悟者的智慧亦復如是,故稱「不照而照」。
不是省力底事,到此之時,無棲泊處,即是行諸佛行,便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能這樣子的話,多省力啊!永遠如此自然,那多好啊!
何謂「棲泊」?鳥兒在樹上停留叫作「棲」,船隻在水上停留叫作「泊」。人心的執著,也就像鳥、船一樣,有所棲泊,便不得自在。
很多人要找安全,女孩子想要安全,就找一個老公,男孩子就娶一個老婆;一個嫁老公,一個娶老婆,互相的你棲我泊,那就是互相的倚賴。修行修到了「無棲泊處」心無罣礙的境界,那時便與諸佛同行,解脫自在,《金剛經》所說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智慧功能,自然顯現於眾生之前;若能心無所住,便能心無棲泊,雖然心無所住,又能明察秋毫、洞燭萬機。
若你不會此意,縱你學得多知,勤苦修行,草衣木食,不識自心,盡名邪行,定作天魔眷屬。
什麼是「草衣木食」?這是描寫一個修行者遠離物質文明,過著極原始的自然生活,由於不生產耕作,只好摘草葉裹為衣,採樹木的種子為食,如同中國道家修煉、隱居。但在印度的佛僧是以晨朝托鉢,行化人間為常規,「草衣木食」只有少數的禪僧行儀,不是人間比丘的風格。所以黃檗禪師要說,禪修者是以識得「自心」為著眼,否則縱然學得多知,勤修苦行,盡名邪行,定作魔眷。天魔有修行,也有神通,但是沒有智慧,心有所住,住於定,住於境界,住於聲色,故名邪行。
「若你不會此意」是指假如你聽不懂這些話的涵義,就是任你怎麼學習,懂得怎麼多,如何的「勤苦修行」,整天打坐,坐著不動,一坐幾個小時,甚至兩天、三天不吃飯,或者「草衣木食」,都是邪行,定會變作魔子魔孫。(邱松英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