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
我從西藏來(Born In Tibten)
創巴仁波切
25/09/2015 06:40 (GMT+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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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版序

  《我從西藏來》,原書書名:《Born In Tibten》,是創巴仁波切記述他被認證為第十一世創巴祖古(轉世活佛),到中共進入西藏,他帶領一群藏胞從西藏逃往印度的經歷。書中對禪世祖古的認證過程,以及轉世祖古的養成訓練,有深刻的描述,可一探西藏佛教所以別於一般佛教的大概:尤其藏人對佛教的虔誠,對高僧的尊崇、上師的敬信追隨,讓人感動。其中細緻的慈悲心,眾生一體、無二無別的菩薩行,在日常生活中真實踐履,處處展露,是「香格里拉」的最佳寫照。

  「禮失求諸野」,韓愈〈師說〉概歎「師道之不存」,於今寫烈。而在遙遠的世界屋脊上,白雪靄靄的雪國裡,一群素樸的佛教徒,卻有著親密的師弟關係,他們向道之心如喜馬拉雅山上勇猛的雪獅,一往無前;又如雪山冷冽的一泓湧泉,冰清玉潔而溫柔——溫柔如純潔的白雪,慈悲即化。

  眾生出版社有幸出版一系列「藏傳佛教」書籍,介紹佛菩薩眷顧的雪國,於末法時代,與芸芸眾生共贊如來家業,祈願眾生早證菩提,南無阿彌陀佛。

  眾生文化出版有限公司謹識

  一九九七年六月二十日

登位

  我出生在西藏東北部高原的一個小村落,這坐落在著名的巴高奔森(Pagopunsum)山下。人們都把巴高奔森山叫做「天空的庭柱」——它看上去好像一座直通天庭的尖塔,有一萬八千多尺高;山頂上永遠積著白雪,在陽光下閃閃生光。

  當佛教傳入西藏的數世紀以前,西藏本土的「苯教(Bon)」——即黑教教徒,相信巴高奔森山是神靈的府第;而它四周較小的山嶽,則是神靈眾位使臣的住所。這些神話現在仍然非常流行,所以我們村落的人,對這座山還是非常敬仰。

  我住的村落叫做齊芝村(Geje),它位於一片沒有樹木的草原上。夏天,草原上長出多種顏色鮮艷的花朵,和各種帶著香味的藥草——傳說,這些藥草的芳香可以醫治人們的疾病。只是一年裡大部分的時間,草原都被厚雪所掩蓋,我們要切開冰塊才能取水。

  這個區域有兩種特別的生物:野驢和野牛,這些野驢和野牛都成群結隊地出沒,一群總有五百隻之多。

  村民全住在用野牛毛皮蓋著的棚帳裡,較為富有的村民,住在村落的中央;貧窮的村民,則住在兩邊。

  雖然每一個獨立的家庭裡,總住有好幾個老老少少,也擁有牛群和羊群,但整個村落就像是一個大家庭一樣。

  每家的棚帳中間生著火,棚帳的右邊設有佛壇,佛壇上燃著油燈,照亮著一幅佛像,或者一本佛經。

  西藏東北部的這一帶劃分成二十五個區域,我們的區域齊芝村有著特別高的名譽;因為,從前有一個統領這二十五個區域的群主,曾選了齊芝村的村民為他的護衛,因此,齊芝村的村民就一直被認為比別村的村民更勇敢。

  齊芝村大約有五百多個村民。我的父親耶瑞特子在齊芝村擁有一小片土地,他和我的母親登蘇道瑪結婚,那時候母親正從事擠牛奶的工作。他們婚後生了一個女孩,婚姻還算美滿,但當我母親腹中懷著第二個孩子的時候,父親忽然離開了母親,一去不返。母親後來和一位很窮的男人再婚,這個男人也就接受了她肚裡的孩子 ——我,當作他自己的兒子。

  母親初懷我的那晚,得到一個意味深長的夢:夢見一個人帶著電光進入她的身體。而那一年冬天的花朵又奇怪地盛開,使同村的人們都感到非常驚奇。

  一九三九年二月——西藏兔年的新春,當大家正在宴會慶祝的時候,也正當月圓的時候,我出生了。

  母親生我,非常順利。第二天早上,一道彩虹出現在天空;家中一個專門盛水的水桶,忽然發現竟裝滿了牛奶;而且,母親的幾個近親都夢見有喇嘛登門,使他們感到神奇。

  我出生以後不久,有位扎什倫布(Trashi Lhaphug)寺的喇嘛來到齊芝村,替村民加持,那時我才幾個月大。這位喇嘛見到我,把手放在我的頭頂上,替我作了一個特別的加持,同時還說,要我到他的佛寺去,叫我的家人千萬要小心照顧我,並且要使我時時保持清潔。

  我的父母答應了喇嘛,告訴他,等我年紀稍大的時候,他們會送我到扎什倫布寺去,我母親的舅父就是該寺的一位僧人。

  一九三八年,不斷轉世的西藏救世活佛——第十世創巴祖古(Trungpa Tulku)(祖古是西藏對轉生喇嘛的尊稱)〔編按:祖古,或譯作「圖古」〕去世,這是我出生的前一年。這位第十世創巴祖古,當時正是修曼寺(Surmang)的最高方丈。他去世之後,寺中僧人成立一個代表團去探訪嘉華噶瑪巴大寶法王(Gyalwa Karmapa),請問他,有沒有接受到什麼啟示指出第十世創巴祖古轉生在何處?他們要求一旦有啟示,得知第十世創巴祖古轉生的地址,便立刻告訴他們。

  幾個月之後,嘉華噶瑪巴大寶法王到西藏東部的八蚌寺(Pepung)探訪。該寺的僧人蔣貢康楚(Jamgun Kongtrul)原是第十世創巴祖古的虔誠弟子,當他見到嘉華噶瑪巴大寶法王的時候,也表露了亟想盡快得到創巴祖古轉生的消息。

  嘉華噶瑪巴大寶法王果然就在那時得到啟示,他立刻告訴他的私人秘書說,第十世創巴祖古已經在離開修曼北面大約四天旅程的村落中再世轉生了。他的父親的名姓中有一個「子」字音,家庭中共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這兩個孩子中的那個男孩,便是第十世創巴祖古的轉生。

  只是,這個啟示的內容不夠清楚,多位僧人憑著這個啟示尋訪,都沒有結果。

  後來噶瑪巴大寶法王得到第二次啟示,這第二次啟示清楚指出,有第十世創巴祖古男孩子的家庭,大門對南面,養了一隻大紅狗,父親的名字叫耶瑞特子,母親的名字叫登蘇道瑪;他們的兒子大約一歲大,就是轉生的創巴祖古。

  這個啟示一出,立刻有一位年長的僧人和兩個隨從啟程尋訪。

  經過五天的旅程,他們來到了齊芝村,三個僧人探訪了齊芝村的所有重要家庭,把那些有一歲大男孩的家長名字記下,然後回程向噶瑪巴大寶法王呈報。

  噶瑪巴法王得知尋訪回來的僧人們只查訪了重要家庭,並沒有家家查遍,便再次叫多位僧人到齊芝村逐家查訪。

  這一次,僧人們來到了齊芝村的另一個家庭,這家庭中正好有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而且就像噶瑪巴法王的啟示一樣,這個家庭的大門向南,並且養有一隻大紅狗。孩子的母親名字正是登蘇道瑪;可是父親的名字卻和噶瑪巴法王得到的啟示有異。為此,僧人們猶豫不決。

  但是,當眾僧人去見這個家庭的男孩時,卻見那個男孩一看到他們便立刻向他們微笑揮手,表示高興,表情天真而莊嚴,而其他孩子從沒如此。由於除了孩子父親的名字有異以外,其他一切都與啟示所指相符,所以僧人們一致認為,這個男孩一定就是他們所要找尋的創巴祖古。

  因此,他們把噶瑪巴法王贈送的禮物——一條西藏佛教的傳教圍巾(哈達)、一條金剛帶——送給這個男孩。

  男孩伸手拿了僧人給的哈達,竟以傳統的佛教方式把哈達圍著那位僧人,好像已經非常熟悉佛教傳統,做得似模似樣。僧人們見到這情景,高興極了,他們把男孩鄭重地抱起——這個被抱起的男孩,就是我。我居然和僧人們好像有很多話要講,咿啞不停。

  第二天,僧人們再到齊芝村四處詳細探訪,然後,又回到我們家的帳棚,與我們道別。當僧人們向我跪下的時候,我把手放到他們的頭頂上,好像知道我應該替他們每一個人加持。由於這樣,僧人們更確定我便是他們所要找尋的第十世創巴祖古無疑。

  最後,僧人們請我母親告訴他們,我的真正父親究竟是誰?不論她的回答怎樣,他們都會保守秘密。母親坦白地說出了我的生父原是耶瑞特子,只是我一向都被認為是繼父的兒子,所以大家也沒再提耶瑞特子的名姓。僧人們聽到後,立刻明白:為什麼當初他們聽到我父親的名字會和噶瑪巴法王所得到的啟示不同。

  眾僧人回報噶瑪巴法王,法王也斷定我——登蘇道瑪的兒子——是真正第十世創巴祖古的轉生,將會成為第十一世創巴祖古。

  噶瑪巴法王這時正準備去修曼寺探訪,僧人們一致希望能把我立刻帶到修曼寺去,由法王為我主持登位儀式。

  德斯眺(Dudtsi-til)的首任秘書嘉仁(Kargyen)和一群僧人來到我家接我。嘉仁依著傳統規矩,報告同村落所有重要和有地位的人家,說他們準備帶我離去。本來,村落裡的重要人家依例可以向僧人們索取金錢或土地;但這一次,每家人都很合作,並沒有提出任何要求。

  僧人們跟著問我繼父和母親,是否想搬到修曼寺附近去住?又問他們要不要在齊芝村擁有更多的土地?我的雙親回答僧人們說,他們很希望能在齊芝村擁有多些的土地,也希望在將來能夠常到修曼寺去探望我。

  這一切手續都辦妥了,我的雙親急於見識修曼寺,所以跟隨大家一齊啟程前往修曼區。

  到了修曼區以後,繼父還是決定返回齊芝村;但母親卻由於想住在附近照顧我,所以願意搬到德斯眺附近的一間房屋去居住,她希望能夠一直照顧我,直到我五歲為止。

  我來到修曼區以後,一個傳訊者立刻到德斯眺報訊,說第十一世創巴祖古已經來到修曼,請大家準備舉行盛大慶祝會迎接。

  修曼寺的所有僧人和鄰近五里內的寺院僧人,聯合護送我正式進入了修曼寺。

  那一天,山谷被濃霧厚厚地籠罩,天空卻出現了一道彩虹,彷彿在對人群炫耀它燦爛的七彩顏色。而當我們接近修曼寺的時候,濃霧散了,一團低掛的雲層,像保護著我們似的掩蓋著,使離我們較遠的僧人都看不到我們。

  寺院裡面帶著濃厚的慶祝氣氛,僧人們個個興高采烈,慶祝會興行了佛教儀式,有特別預備的各種食物,我那時候是十三個月大。

  (長大以後,僧人們告訴我,那一整天我都很懂事,沒有哭過,而且更能認出第十世創巴祖古生前最賞識的幾個僧人)

  幾天以後,僧人們替我作了一次測驗:他們把佛教常用的法器放在我的面前。每一次,我都能準備地選出第十世創巴祖古所使用過的物件。這些物件包括兩串念珠、兩枝枴杖。僧人們又把寫有「第十世創巴祖古」的紙張,和有其他名字的紙張混在一起,我也立刻能把寫有第十世創巴祖古字樣的紙條選出。

  經過這次測驗以後,僧人們百分之百地確定,我就是第十世創巴祖古的轉生。他們向噶瑪巴大寶法王報告,請他來修曼寺替我主持登位儀式。

  每天早上,母親都送我到修曼寺,傍晚的時候,我便跟隨母親回家。

  我最早的記憶是在修曼寺的一間房裡與幾位僧人談話(後來得知我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庵嘛呢叭(左口右彌)吽」;我猜想,那時的發音可能並不太準確。)

  在整整一個月裡的每一天,我都在接見第十世創巴祖古生前的朋友和弟子們,他們對我有極大的興趣,我也很喜歡和他們在一起。

  直到月底,我才到比修曼寺更大的朗加哲(Namgyal-tse)舉行登位儀式,這次的儀式十分隆重莊嚴。

  噶瑪巴法王到達朗加哲,西藏東部也有千餘個僧人來到,所有的僧人共達一萬數千人之多。

  修曼寺的僧人都很慶幸,因為這一次將是該寺空前隆重的登位儀式。

  有幾位再世喇嘛,包括朗加哲的嘉汪祖古(Garwang Tulku),都來參加這次登位儀式,更增添了儀式的盛況。

  德斯眺的方丈盧巴多傑(Rolpa-dorje)被任命為我的代表,這位喇嘛在第十世創巴祖古去世之後,暫代執行第十世創巴祖古的職務,當我不在修曼寺的時候,他也繼續主持修曼寺的一切。

  我的登位儀式在一間很大的集會禮堂舉行。禮堂的盡處,設立了祖古登位的獅子寶座。

  獅子寶座是木製的,木材表面全部鍍金。四四方方的寶座,兩邊雕著一對白色的獅子,看上去就好像那對獅子在支撐著座位。

  獅子寶座上面有三隻墊子,一隻紅色、一隻黃色、一隻藍色,墊子上面蓋著兩幅錦緞。

  獅子寶座前面放著一張台檯子,檯子上面放著預備傳給我用的職位印章。

  我的首任秘書抱著我走進禮堂。盧巴多傑站在獅子寶座旁邊,秘書把我交給他。

  盧巴多傑抱著我坐上獅子寶座,他把我放在大腿上,代表我做出本來應該是我做的所有禮節。

  噶瑪巴法王準備替我削髮,象徵我離開俗世的生活,進入出世的生活。跟著,他以我的名字說:

  從今天起,我要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噶瑪巴法王把剪刀舉到我頭上,當他下剪的時候,突然間雷聲大作,大雨滂沱,一道彩虹跟著出現——僧人們都認為,這是非常吉祥的徵兆。

  然後,噶瑪巴大寶法王給了我一個新的名字,全名是:噶瑪.天津.赤尼.根加..桑波(Karma-tendzin-trinle-kunkyap-pal-zangpo)。

  所有噶舉(Ka-gyu)學派的僧人,名字都由噶瑪起頭。噶瑪的普遍解釋是「教敕傳承」。

  這一天,我接受了第十世創巴祖古所有的文件和印章。每一個僧人都到我面前受我加持,同時送我儀式用的哈達;再世喇嘛和寺院的高僧則送我僧袍和其他禮物。

  幾個星期以後,噶瑪巴法王被幾位祖古護送離開修曼寺,去到拉薩附近的佛教中心,他們在護送噶瑪巴法王到達以後,便各自返回自己的寺院。

 修曼寺的開創

  如果要清楚明白我身為第十一創巴祖古的生活如何?就必須要先明白修曼寺的噶舉學派歷史。

  噶舉學派的佛教學說,是由佛教學者兼譯師馬爾巴(Marpa)傳入西藏的。

  馬爾巴曾三次進入印度,跟隨印度著名的佛教老師那諾巴(Naropa)和其他有名的佛教學者研究佛學,而且在非常困難的情況下,把那些寶貴的經典著作帶回西藏,然後一一從梵文翻譯為西藏文,在西藏流通。

  馬爾巴成為西藏「翻譯新時代」的領導者。他的高足密勒日巴(Milarepa)也在他的薰陶下,成為西藏的一位佛教聖人,繼任他的佛教工作,成為西藏佛教界的精神領袖。

  密勒日巴寫了很多動人的詩,這些詩在他本人去世以後,由他的多位弟子所收集,加以整理。他動人的人生經歷,也由弟子們一一寫出,內容非常感人。

  密勒日巴有一位大弟子名叫岡波巴(Gampopa),出生在一0七九年。他是噶舉學派佛教寺院的創立者,著有《解脫寶鬘論》一書,成為噶舉學派最重要的著作,這本書直到現在仍舊受到非常的重視。

  岡波巴有三位高足,各自創立了不同的學派,其中尤其以噶瑪巴最著名,他創立了噶瑪噶舉學派,本身也一再地轉生世間。

  噶瑪巴第一次轉生,成為第二世噶瑪巴喜(一二0三~一二八二),是一位卓越的佛教老師,他曾被忽必烈可汗邀請,向皇族傳授佛教知識。中國佛教受噶瑪巴的影響很大,尤其是在噶瑪巴第四次轉生的期間,影響更加深遠,那時是中國明朝時代,永樂皇帝對佛教極具熱忱。

  直到噶瑪巴第九次轉生又成為佛教老師的時候,由於中國皇族的生活習慣腐敗,使他不願再去教導他們,堅決拒絕再去中國。他誓言:「寧加持狗頭,而不願加持帝王頭。」

  十四世紀末期,西藏東部君主美嘎(Me-nyag)的兒子——聰馬斯(Trung-mase——離開了他的父親,出外尋找精神方面的發展。他到處遊歷,後來去到祖普寺(Tzurphu),幸遇第五世噶瑪巴德欣謝巴,便成為他的弟子。

  聰馬斯隱居在祖普寺,生活非常樸素嚴謹,用功修行整整十年以後,第五世噶瑪巴告訴他:「你離開寺院的時候到了。」要他到外面去創立自己的佛寺。

  聰馬斯依從老師,離開了祖普寺,在西藏各地尋找適當的地方,準備創立寺院。就在他到達玉松(Yoshung)山谷的時候,他的心裡突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這感覺告訴他,玉松山谷將是老師期望他創立寺院的地方。

  聰馬斯拿著乞食的缽,在玉松山谷到處行走,一面走,一面虔誠地唸經。那一天,他走到一個人家的屋門前,有位女子從裡面走出來,當她在他的缽裡放下佈施的食物時,聰馬斯正好念到「豎正法幢」。

  聰馬斯心頭一震,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吉祥的徵兆,因此立即決定,就在此屋附近的空地上興建寺院,他所建的這間寺院,就是現在一再發展擴建的修曼寺(自此之後,每當修曼寺的僧人誦念到「豎正法幢」這一句時,他們總會停一停,然後再重複念一遍。)

  起初,聰馬期只用蘆葦建成一間草屋。這間草屋很原始簡單,並且有很多個屋角。草屋建成以後,有很多人來到聰馬斯面前,聽他說法,請求皈依。

  草屋寺院雖然簡陋,但也需要有一個名稱,聰馬斯為它取名「修曼寺」。「修曼」的原意就是「多角」,他既然喜歡他的草屋,又因為草屋有這麼多屋角,所以才決定用這個名稱。

  修曼寺在聰馬斯悉心地經營下,成為當地眾望所歸的地方,皈依弟子無數。而在聰馬斯眾多的弟子中間,有十一位弟子非常特出。這十一位弟子中的八位,後來帶著佛經離開了修曼寺,到西藏各處弘揚佛法,其餘的三位,一直都留在聰馬斯的左右。

  八位弟子中有一位名叫創巴根加嘉珍(Trungpa Kunga-gyaltzen),他被公認為是彌勒菩薩再來,如同偉大的成就者——堂壁巴(Dombhipa)和密勒日巴。

  像他的老師聰馬斯一樣,創巴根加嘉珍也被叫到別處去自建寺院,所以他別離修曼寺,到處尋訪,要找一個適當的地點來興建寺院。

  有一天,他走到一個村落,有村民告訴他,從前有一位僧人名叫堂壁巴,來到村裡時,手裡捧著一碗甘露,把裝滿甘露的碗向天空用力擲出,同時宣稱:「這個碗落到什麼地方,就是我下一次轉生的地方。」很快地,這個碗落入一個山谷,這個山谷從此便叫做德斯眺,意思是甘露山。

  創古根加嘉珍聽了村民這個故事,覺得一陣震動,這一晚,他就夢見老師聰馬斯,而且還對他說:「你就是堂壁巴的轉生,我想你就在德斯眺興建寺院吧!」

  創古根加得到了這個夢,覺得很感動。第二天,再去村中,手裡也拿了一個碗,大聲宣告:「如果我真是堂壁巴的轉生,請讓這個碗跌落到德斯眺!」然後,把碗大力擲向天空。

  其實,德斯眺離他擲碗的地方有五里多遠,但不知是什麼力量,竟使他擲出去的碗果然落到德斯眺,還正好落在當地一個地主的屋頂上。

  這個地方名叫阿道沙魯賓(Adro Shelu-bum),他邀請創巴根加嘉珍到他的宅院中居住,尊為上師。

  阿道沙魯賓願意把宅院中的一部分讓出來給創巴根加嘉珍興建佛寺,所有跟隨的僧人皈菜也都由他供養。

  創巴根加嘉珍由於想和弟子們繼續到別處弘法,所以並不想要建立一間太大的寺院,而阿道沙魯賓給他的地方還算合適,便和弟子們接受了捐獻,並且在新寺院居留了一段時間。

  以後,創巴根加嘉珍和弟子們到處遊歷,每到一個地方,便設立了一個營帳弘法,他的臨時營帳叫做「修曼的雄偉營帳」。這一種到處遊歷傳教的方法,在創巴根加嘉珍以後的三次轉生時間,都照樣實行。

  那時,創巴根加嘉珍的上師聰馬斯,在他的草屋佛寺裡又收了更多的弟子,草屋寺院變得非常擁擠。

  阿道沙魯賓聽到這個消息,決定將一座位於朗加哲的城堡送給聰馬斯。這座城堡還包括很多土地,又有很多石山,石山有洞穴,適宜作靜坐之用。

  聰馬斯接受了阿道沙魯賓的奉獻,從草屋佛寺轉移到朗加哲的城堡,但寺院的名稱卻仍舊叫做修曼寺。

  聰馬斯去世的時候,預言不再轉生,他認為,他的佛學著述就是他轉生的代表。

  繼任他成為修曼寺方丈的,是聰馬斯八位高足中的僧人嘉汪。

  修曼寺現在有寺院在德斯眺、朗加哲和其他幾個地方,每一個分寺都由不同的方丈住持。

  創巴根加嘉珍第四次轉生,不再到處遊歷傳教,他接受了阿道沙魯賓一座位於德斯眺的巨大城堡,建為寺院。

  第四世創巴根加跟隨朗加哲的眾喇嘛和別的高僧學習,後來成為西藏東部的一位著名老師,他的靜坐技術高超,能夠長時間不動身體。就因為創巴根加嘉珍的個人名望,德斯眺的修曼寺聲譽和重要性,比朗加哲的修曼寺更大。

  第四世創巴根加嘉珍希望貢獻他的生命給靜坐。

  他獨自在一個山洞裡靜坐,時間長達六年之久,在這六年靜坐中達到很高的精神境界,然後才離開山洞,返回寺院。

  在寺院裡逗留了一兩年以後,他又覺得須要到外面遊歷弘法。他把藏務交給同道,然後便拿了書本衣服,放在一隻白牛身上,開始遊歷生涯。這只白牛是一種沒有角的白牛,鼻子穿了一個圈子,非常善解人意,可以聽人指示。

  他遊歷了一0八個聖地,這些聖地包括了聖人靜坐過的山洞,和聖人在那裡作「空」的冥想的破爛舊城,以及墳場等等。

  他一直遊歷,直到晚年,才覺得須要停止遊歷,便回到寺院。回到寺院後收了一大群弟子,成為噶瑪噶舉學派的最重要老師,寫了十六本經典著作,創立了更多的寺院。

  他轉生為第五世創巴祖古,名望也非常的高,成為各修曼寺的總方丈。那時候的中國皇帝對他非常尊敬,不單賜他玉雕的印章、名貴的帽子和袍,還給他最高的榮譽。

  在這個時期,德斯眺地方也發展得非常興旺。

  第三世積辛(Chetsang)仁波切是一位才能高超的藝術家,在德斯眺創作了多幅巨大的佛教畫——是畫在絲綢上面的——這些畫都裝飾在寺院的牆上。他更在寺院聚會堂的牆壁和天花板上也畫滿金色和紅色的圖畫,內容是佛陀釋迦牟尼一生的經歷。另外,他又畫了過去、現在、未來劫千佛像;釋迦牟尼佛是現在賢劫第四尊佛,彌勒則為第五尊佛。

  修曼寺的聞名,到了一六四三年,竟然引起固始可汗(Gusri khan)和他的追隨者的妒嫉。固始可汗是一位蒙古和碩特部的酋長,他個人誠心信仰當時的達賴喇嘛,還成立了一個叫格魯巴組織的佛教派系。而這位身為這個組織主持人的固始可汗,竟然指使部下到處搗亂,把所有跟隨其他較早成立的佛教教派人們的房屋,統統加以摧毀,這種發生在佛教界的暴力事件,在佛教歷史中,可說極不尋常。

  有一次的惡行更加嚴重。當時的第七世創巴祖古和藝術家第五世積辛祖古,及朗加哲寺院的一位方丈,竟然全被他們捉起來囚入監牢。

  但是,雖然被囚在監牢中,這三位佛教尊者仍舊不忘記努力修行。第七世創巴祖古把「(左口右奄)嘛呢叭(左口右彌)吽」念了一百萬遍、積辛祖古畫了多幅佛像、寺院的方丈則寫出多篇佛教理論文章。

  這個時期,西藏遇到罕有的大旱,眾僧人唸經、拜佛都沒有求到雨水。最後,他們只好派一位僧人到監牢去會見第七世創巴祖古,請他替西藏求雨。

  第七世創巴祖古給了僧人一串念珠。在這串念珠上,有他念了一百萬遍的「(左口右奄)嘛呢叭(左口右彌)吽」,他指示僧人,回去把這串念珠放入一個水池。

  僧人拿了這串念珠,放入第七世創巴祖古指定的水池裡。就在那個時刻,天空忽然出現了密雲,傾盆大雨跟著降落。

  西藏旱災得到解除之後,三位佛教尊者也跟著被釋放;積辛祖古所畫的畫,多到要用三隻騾子裝載,才能運出監牢。

德斯眺和朗加哲

  現在,我要略略形容一下我所居住的寺院和附近的環境狀況。

  地主阿道沙魯賓送給修曼寺兩座城堡,除此而外,還包括很多土地,總面積大概有一百方里之多。

  這一個地區有很多農民,那屬於高原民族。

  這一帶的主要產品是鹽和木材,木材出自生長在曲水(Tzichu)和基河(Kechu)附近的精壯樅樹。農產不多,穀類只有薏米和少數麥;蔬菜只有菠菜、蘿蔔和一種很細小的韭菜。

  這裡的山坡上長滿了短草,足夠供給人們所馴養的羊和犛牛食用。山坡下面的低地有很多小溪,溪旁長著一排排楊柳樹,還有帶著香氣的杜松。在短促的夏天,美麗的野花到處盛開。

  阿道沙魯賓所贈的大城堡,位於甘露山上,被一座較小的城堡保護著,這兩座建築物都成了德斯眺的寺院。

  小城堡的用處很大,集會堂和主要的圖畫館都在裡邊,總方丈的房間就在集會堂的上面。其他的房間,有些用來貯藏食物,有些用來存放寺院珍藏的東西。

  當我在德斯眺的時候,寺院裡約有三百多個僧人。其中一百七十個是守全戒的出家僧人,其餘的一百三十多個是守部分戒律和新進入的僧人,當中還有些是僧人的弟子。這些僧人的弟子,都已經受了禁慾的戒律。他們都住在兩或三層高的狹小建築物中,這些狹小的建築物,位於斜斜的山坡上,一路向下,直伸展到河邊。

  在較低平的土地上,另外還建有一座集會堂,這座較小的集會堂分成兩個部分,其中一部分是給八歲到十四歲的小僧人用的,另外一部分則是大眾共用。

  這座集會堂的進口處設有一個寶座,這個寶座是給格裡(geko——一個年長的僧人用來視察和管理四周紀律所用。

  在格果的寶座之後,建有更多的寶座。幾位資格頗高的僧人,盤著腿坐成一排,兩旁更坐有他們的侍從,那些高僧的責任是替方丈管理一切事務。

  方丈的寶座設在最裡面,在方丈寶座的前面設有三個寶座:一個是當方丈不在的時候,給接替方丈執行任務的僧人坐的;另一個是給管理和編排集會時間表的年長僧人坐的;還有一個是給指揮音樂和領導唱經的僧人坐的。在這三個寶座的後面,供奉三尊十二尺高的佛像——第一尊佛像,代表過去世的佛陀;第二尊佛像,代表現在世的佛陀;第三尊佛像,代表未來世的佛陀。

  這三尊佛像都塗上金粉,額頭上有一粒閃耀的水藍寶石,這粒水藍寶石像徵著通曉宇宙真理的「第三眼」。

  三尊佛像都坐在寶座上,寶座上鑲有很多珍貴的寶石,看上去非常富麗莊嚴。

  寺外山坡上,另外還有一座集會堂,主要是給學者作高深的佛教哲學研究所用,也給僧人結夏安居時居住。

  當第十世創巴祖古任職該處的時候,德斯眺曾經發生過邊界的糾紛,寺院因此被侵襲,寺院中舊有的壁畫也全部被損毀。幸而,這些壁畫後來被多位藝術家僧人重新修補,終歸完好。

  這間寺院的露台上掛有多采多姿的佛教旗幟,迎風飄揚,寺院的四周點著幾百盞酥油燈,把寺院照得閃閃生光。寺院中的柱子塗滿紅色的天然漆,還畫有彩色的圖案。

  在寺院被侵襲的時候,幾千幅畫在絲綢上面的畫,僥倖獲得保存,這一大批絲綢畫,其中有許多是積辛祖古當年在監牢中畫的,也有部分是第八世創巴祖古傑作。

  山坡上另有一間舊屋,遠在第五世創巴祖古時代便已建成,它是專為僧人們閉關時所用的。僧人在他們一生之中都要有兩次閉關,每次長達一整年。這間屋子名叫「依怙殿(gonkhang)」,意思是神聖的護衛者之屋。  

  寺院廚房和食物貯藏室,位於主要集會堂的東翼,食物是在一個巨大的火爐上煮的,這個巨大的火爐用石和泥所砌成;火爐的燃料是犛牛糞和木材,從火爐邊的洞裡送入。

  由於火爐非常巨大,所以用來煮食的鍋子也很巨大,直徑九尺,以鐵和銅的合金製成。

  大鍋子就放在最大的火洞上,另外還有幾個較小的火洞,上面放在較小的鍋子,大鍋子一般用來煮湯煮茶;茶是用茶磚放入沸水中煮成後,先把茶水倒入一個桶裡,然後加上鹽、牛油。奶茶可以單喝,也可以混入糌粑一起食用。

  廚房裡的水缸更是非常巨大,那些水來自附近的河流,取之不盡。

  廚房上一層有貯物室,放著很多寶貴的東西,如絲綢畫、佛壇祭品、旗幟、佛教舞蹈者的舞衣等等,所有這些東西,都是舉行佛教儀式時所必用的。舉行佛教儀式設有專門部門,由年長僧人「格果」管理。

  修曼寺隨時都被整理得非常清潔,非常有規律。

  這就是德斯眺的修曼寺。我——第十一世創巴祖古——就是此寺的最高方丈。

  至於朗加哲,它與德斯眺相距約四十五里,要經大概三天的旅程才能到達。朗加哲的修曼寺,比德斯眺的修曼寺還要更大一些。

  阿道沙魯賓的城堡位於一座小山的山頂,離村落有一里半遠;一條從別的山邊伸展過來的河流,就在城堡的旁邊。當年,聰馬斯曾在山腳建了一間小屋居住,他所創立的寺院便很快變得很擁擠。聰馬斯去世以後,僧人們在東北面的一座山上建造房舍,山上還有一個洞穴,是一名僧人用來練習靜坐的,那間新建的房子,後來一直給僧人們作為閉關的地方。

  聰馬斯的後繼人嘉汪方丈和他的弟子們,都沒有住過聰馬斯所建的小屋,他們選擇城堡的一部分地方居住,城堡中的另一些房間保留給最高方丈使用。

  很多很多僧人來到朗加哲的寺院中,他們被分派到三個部門,每一個部門都有不同的工作和特別的教導。

  當第五世創巴祖古住世的時候,他在山腳建了一座很大的集會堂,這座集會堂是給所有的僧人們用的。集會堂的牆上,裝飾著非常特別的剌繡畫,牆壁刻有很多圖案和佛像。三尊用陶土塑成的佛像都漆上金色,它們象徵過去世、現在世和未來世的佛陀;另外還有四十幅噶舉學派的聖人像掛在會堂的盡頭。

  在較高的山坡上,建有一座德行派大學堂,可以容納四百五十個僧人聚集,它的主要目的,是使對佛學理論有研究興趣的僧人可以聚會一處,大家一起積極研究。大學堂也有它的方丈,管理堂裡面的一切。

  另一座建築物矗立在較低的山坡上面,它是寧瑪派大學堂,這裡有三百五十位僧人,他們的職務是專門管理修曼寺的行政事務。

  大學堂的喇嘛和他的三百個弟子住在寺院的最低層,負責管理朗加哲修曼寺的行政,其中年齡較長的僧人,負責管理修曼寺外所有區域的事務。

  每間大學堂都另有他們自己的禮堂、圖書館、廚房和辦公室。

  眾僧人的住所都建築在山坡上,是一排排很整齊的小屋。山坡的上面還有一間專門管理印刷的建築物,寺院中所有的經典都從那裡印製出來。

  緊鄰印刷所的「依怙殿」,由聰馬斯八個得意的弟子之一轉生——擅長於雕塑的祖古天津仁波切(Tulku Tendzin Rinpoche——創造了很多美妙的雕像;這些雕像用陶士和帶有神聖力量的藥草混合製成,他塑出佛教學說的各個護法形態,那些雕像使寺院更充滿神聖的氣氛。

  在第十世創巴祖古時代,修曼寺有多位方丈在近山腳處創建了第一座佛教學院。

  僧人們的力量是宏大無比的,當我在朗加哲修曼寺被任為寺院最高方丈的時候,那裡總共有一千多位僧人,其中包括五位再世的喇嘛,他們都是發揚佛教的中堅分子。

我在德斯眺的童年

  在我三歲的時候,家母故鄉的領導人要求母親帶我回鄉探訪。

  我清楚記得這一次的旅程,這是我第一次騎馬;我騎的是一匹白馬,那白馬原屬於第十世創巴祖古。

  路途中,我們經過高高的山嶽,有一天,遇上了一群野驢,總共有五百多隻,它們在左右奔馳,使我覺得十分奇異好玩。我的父母都非常喜愛他們的鄉村,以及鄉村裡的野生動物。母親這次能夠回鄉,非常高興,能夠改換環境,我自己也很快樂。

  當我在故鄉逗留的幾個月中,親戚待我疼愛有加,給我很多禮物。但是,我不被准許與別的小孩子同玩,只可以在一旁觀看他們遊戲。他們在一個溪谷中找到很多奇形怪狀的石子拿來做玩具,我真想帶一些石子回寺院,但這也是不被准許的。

  在我們探訪完畢之後,母親帶著我回德斯眺,但父親卻仍舊留在家鄉;沒有人向我解釋為什麼父親不和我們一起離開,使我覺得非常奇怪。

  終於有一天,一位僧人告訴我說,我的父親不是親生父親,只是繼父,這個解釋令我覺得安慰許多。

  那幾年中我都很快樂,母親一直和我在一起。由於尚未達到須要學習的年齡,有時候,我可以和一些孩子一同遊戲,這些孩子都是高級僧人親戚的孩子。

  有一天,我見到一個人——可能是異教徒——正被毆打;原來他在寺院的土地內殺死一隻野生動物。

  他的雙手被縛在背後,一個僧人一面訴說他所犯的罪行,一面用一根大棍打他。我覺得他很可憐,便詢問另一個僧人,為什麼要這樣打人?他回答說:這是因為他犯了錯,打他是依法而行。

  我問僧人:「當我長大住持寺院的時候,是不是也要執行打人的任務?」僧人回答說:「那時候你做什麼都可以。」我回答他說:「那麼,我絕對不用這種刑罰。」

  在德斯眺城堡裡,第十世創巴祖古的幾個房間,非常簡單、樸素,它們唯一的裝飾是牆上掛的絲綢畫。可是,他去世之後,我的秘書和會計員想要有所改變。他們請了十六位藝術家和雕刻家來佈置即將屬於我的這幾個房間。在開始佈置的時候,我很高興地看著他們工作,尤其喜歡看藝術家繪畫。藝術家的一個孩子和我,曾偷偷地拿取他們的畫筆和顏料,自己畫出一幅一幅的圖畫,我們都覺得作畫非常有趣,興致勃勃。從此以後,我便非常喜歡作畫。

  他們工作完畢,房間四周也安放好了櫃子,這時,所有的門都塗上了美麗的顏色,上面畫著花、鳥等等。房間裡的主要顏色是紅色配金色。櫃子的頂上,放置著人家給我的各樣禮物。牆上有更多的架子,安放著珍貴的佛陀像、菩薩像和聖人像。上面還有一排壁龕,放置著一些較小的雕像。在牆和天花板的銜接處,鑲有一條刻著美麗圖案的簷條,天花板是木製的,上面顏色均勻,全屋煥然一新。

  至於傢具方面,有長檯、長椅、床等等,也都是全新的。長椅上面放著很多墊子,我的床就像一個放滿墊子的長箱。在白天的時候,我可以坐在床上,就著床邊的長檯讀書寫字。

  房間另一面的書架上,放置著我的全部書本——是一大批佛教經典。這些佛教經典,有些是手寫的、有些是印製的。都有硬木板為對面封底,封面上貼著一條錦鍛,上面寫著書名,全書用一條絲帶穿縛著。這些書放置的時候封面都向外,令人一目瞭然。

  我的房間用來睡覺、溫習和練習靜坐,它和另一個房間相通——這個房間專作吃飯和接見客人之用。在這個吃飯見客的房間裡,放著一個高高的寶座,是專為給我坐的,寶座靠著牆,它的兩旁有兩排座位。靠近寶座的座位上,放著厚厚的墊子,這些有厚墊的座位是給重要的客人坐的。其餘的座位,墊子一張比一張薄,最後一個座位連薄墊都不設,只鋪一條毯子。

  我已經五歲大了,僧人們決定要我開始學習。他們告訴我,一位特別的高僧已經接受邀請,即將來到德斯眺,專為來教導我,我覺得非常震驚,因為他們說,我的老師額上有一條疤痕。自此之後,我每天都緊張地注視進入我房間的僧人,心裡帶著害怕。

  終於有一天,亞森(Asang)喇嘛來了。雖然我見到了他額上的一條疤痕,但是我心裡想:「這不是我的老師吧?」因為我想我的老師一定是一個非常嚴厲的僧人,但他卻那麼和藹可親。他手裡握著念珠,微微笑著,與我的秘書談話。

  亞森喇嘛來到的第二天,我就開始上課。

  這天是冬天來臨的第一天,正在下雪。以前,當僧人們在屋頂上把雪掃下來的時候,我和孩子們便把雪造成雪球,互相擲著球;這一天,我聽到外面孩子們玩雪球的聲音,但我卻只能留在屋裡上課,不能參加。

  亞森喇嘛很慈祥,他給了我一塊長方形的陶瓷製品,上面雕著無量壽無量光的阿彌陀佛像,我覺得它很奇妙。他說非常高興能夠當我的老師,因為他很尊敬第十世創巴祖古。

  他開始教我西藏字母,我在第一次的課程裡便把它們學會了,亞森喇嘛覺得很驚奇。

  我同時學習智慧菩薩文殊師利(Manjusri)的咒語和經句。能夠閱讀和寫字並學是不尋常的;因為在西藏通常都先教閱讀,然後才教寫字。

  這個時期,母親比較少來寺院探望我;她起初每隔一天來探望我一次,接著每隔三天來一次,終於有一晚,她來告訴我,她準備回去齊芝村;因為我還是一個小男孩,所以很捨不得並想念她。

  僧人認為我生活在德斯眺不適合,因為那裡有太多事令我分心,所以決定送我到多傑昆宗(Dorje Kyungdzong),第四世創巴祖古曾在這裡的石洞作過六年靜坐。多傑昆宗閉關中心就建設在那個石洞上面,正好對著山上的一個峭壁。

  到達多傑昆宗,要經過成鋸齒形很長的梯級山路,閉關中心的前面部分被柱子架著,柱子陷入山石中間。從屋子的窗外望出去,可以見到美麗的山嶽,彎曲的河流,兩個連接著的山谷,隱約還可以見到遠處德斯眺的煙雲。

  閉關中心下面有一個巨大的山洞,就是第四世創巴祖古當年靜坐的山洞;它的面積非常大,可以養七十隻牛羊。這些牛羊足夠供中心使用;管理牛羊的工作,屬於廚子的家人,他們在山洞中造了一間屋子,住在裡面。

  閉關中心有三十多個僧人正在閉關,要靜坐四年之久,既不出外探訪,也不讓別人去探訪他們。

  他們的靜坐練習是根據印度名師那諾巴所創的方式,而由聰馬斯修定為噶舉學派靜坐的專門技巧。一個有豐富經驗的老師在中心指導閉關僧人們修行。

  雖然一般閉關的時間都是四年,但中心裡面也有一些房間是專為只閉關三、四個月的僧人而設,不過這些短期閉關的僧人,也同樣要遵守長期閉關的法規。

  我在那裡的生活很有規律,早上五時,我和老師一同起床念佛,然後是吃早飯;吃完早飯之後,開始上閱讀課,一直上到中午。中午吃完中飯,有半小時給我休息;休息完畢,學習寫字半小時,然後再閱讀,直到傍晚。

  至於食物方面,種類並不太多,但烹煮的方法卻常常不同;西藏的蔬菜產量非常非常少,奶和肉類成為維持身體健康的必要食品。

  早飯是用非常濃的茶,放入鹽和牛油,再加上糌粑粉和奶油。大約二、三小時以後,我們又可以喝一碗湯,湯由肉、麥、米、麵條、燕麥所煮成,裡面有時也加一些蔬菜。午飯吃的是糌粑——燒麥餅,和一些燒或煮熟的肉類;有時則吃肉餃子。下午的點心是噶茶和吃乳酪以及西藏餅乾(茶整天都可以喝)。到了傍晚時候,吃最後一餐,又再喝些湯。

  有些特定的下午,我們會出外散步,然後在傍晚誦經,我很喜歡和亞森喇嘛出外散步,他會為我講佛陀的故事,也講第十世創巴祖古生前的事跡。我覺得山上的野花和髮香的杜松很迷人。那裡的雀鳥和野生動物很多,黑鳥尤其和善可愛,它們的歌聲到處都可以聽到,還會來寺院的窗前索取食物。

  有些時候,偶然也有閉關的僧人、老師有朋友來我房中和老師談話;我很喜歡他們來,因為他們來了,我便可以暫時停下課程,休息一會。在夏天的時候,我們有時更會集體出外野餐。

  我就這樣地生活著,直到七歲開始,方才改變。

  七歲時,我被帶回了德斯眺。

  這時,德斯眺正在舉行一個盛大儀式:根瓊(Genchung)喇嘛以三個月長的時間,逐日朗誦《甘珠爾》——佛陀的佛教學說。這些佛教學說,都是由梵文翻譯成西藏文的,共有一0八卷。這個朗誦儀式,意在表示這一0八卷佛教學說從此可以被正式學習,普傳大眾。

  當儀式舉行的時候,我不可以閱讀,只可以一面聽,一面練習寫字。

  這時,朗加哲和德斯眺兩個寺院的攝政方丈和我個人秘書,都對我的老師亞森喇嘛不大滿意。他們說亞森喇嘛花太多的時間給我講故事,忽略了正統的學習。

  亞森喇嘛的確使我覺得他就像是我的父親,我們都知道,如果分手,彼此會很想念,但他感到身體太疲乏,需要些休閒,所以,在根瓊喇嘛的朗誦儀式完畢後,僧人們已替我另外找到一位老師時,亞森喇嘛便從此不再教我,我和他這次的分別,令我覺得幾乎比母親的分離更為難堪。

  我的新老師名叫亞富噶瑪(Apho-Karma),他曾經教導過寺院裡的年輕僧人,所以有很多教導經驗,但他的脾氣比亞森喇嘛略差。我的生活程序從此有了改變,課程也比較困難;受亞森喇嘛鼓勵的繪畫課程被終止,寫字課的時間被縮短,閱讀的時間增長。而且晚上還要在酥油燈下記熟課本,因為第二天早上我要正確地把課本內容在老師面前念出來。

  我們回到了多傑昆宗閉關中心,雖然也有閉關僧人來探訪亞富噶瑪,但那些閉關僧人卻與探訪亞森喇嘛的僧人不同,再沒有像以前那樣的談笑了。

  幸而,散步的時間被加長,出外野餐的次數也增多。但新老師非常嚴肅,不過,偶而他也給我講些故事。他對野生動物和花朵不感興趣,我沒有一同遊戲的小朋友,也沒有任何玩具。

  有一次,一個來我房間打掃的年輕僧人告訴我,新春的時候,會有很多煙花和爆竹,我說服他拿一些火藥給我;得到火藥以後,用紙捲成一個爆竹,竟然非常成功,而且沒有被人發現。於是,我計劃製造一種會放出巨響的爆竹;我在房裡秘密進行,這時候,亞富噶瑪來到房間,我匆匆把東西收藏起來,但他已經聞到了火藥的氣味;他當時並沒有處罰我,但從此以後,他時常提起這件事,說我如何頑皮。

  自從亞森喇嘛走了以後,我一直沒有受過體罰,七歲那年,亞森喇嘛曾經使我嘗過體罰的滋味;當他認為我須要被體罰時,他會作一個重大的儀式來實行。他首先會這樣說:「如果要塑造一個鐵像,一定要用鎚子把它的形狀打造出來。」跟著,他會向我跪拜三遍,然後在我身體的適當部位施下責罰。

  就在我偷制爆竹的那個時期,晚上常作一些奇異的夢。我雖然從來都沒有見過西洋的東西,但有一夜卻夢見自己坐在一架機械貨車裡;隔幾天以後的晚上,我又夢見一架停在平地上的飛機;在另一些晚上,我更夢見自己走入一間商店,商店裡有皮靴、鞋子、馬鞍、皮帶扣等等,它們都與西藏所有的不相同,這些東西,形狀很是特別。後來,我在外國真的看見這些東西的形狀和我夢中所見的竟然相同,而且很普遍。

  我曾把我的夢告訴亞富噶瑪,他只說:「啊!這是無稽的夢。」

  在我八歲的時候,我學會了怎樣舉行某些儀式,怎樣高速鼓的聲音,怎樣擊鼓,怎樣用鈴和其他樂器。我的佛教課程又增長了時間,要學習佛教歷史和佛陀的生命史。

  我能夠想像佛陀穿著紅色的僧袍在教導他的弟子。

  當我讀到佛陀出生七天後便喪失母親,我似乎在分擔他的痛心。

  我把密勒日巴的傳記讀了很多遍,直到能夠完全記熟,同時也記熟了其他幾個聖人的生命史。

  我最喜歡名師蓮華生上師(Padmas Sambhava)的故事,喜歡讀他怎樣把佛教帶到西藏,怎樣建立第一批佛教寺院,怎樣教授佛學;我尤其喜歡他的和藹仁慈。他對西藏人很親切,當他離開西藏返回蘭卡波裡島(Lankapuri)的時候,他對藏人加持,然後說:「人們或者會忘記我,但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們;我永恆的慈悲,會和你們在一起。」

  我的老師和年長的僧人們,都覺得我對研究佛學有很大的興趣和熱情,因為我時常都問很多問題。他們認為我已經可以學習沙彌的戒律,我也已經在學習一些較深奧的心靈研究學,只是他們都不知道我要到何時才該正式守戒?

  根據佛教的經典,八歲的男孩可以正式受戒成為沙彌;僧人們決定請高僧蔣貢康楚替我舉行授戒儀式。蔣貢康楚仁波切欣然答應,並且說:「他是我自己的老師轉生的,我很高興現在可以幫助和服侍他。」

  德斯眺熱誠地迎接高僧蔣貢康楚的來臨。我記得他是一個矮小的僧人,外表很整潔,做事非常有分寸,帶有一種沈著的幽默感。

  自從第十世創巴祖古去世以後,這是他第一次回到修曼寺,他給我說了很多關於第十世創巴的故事,當他見到第十世創巴的遺物時,非常感動。因為我是第十世創巴轉生的人,他對我特別的友善。

  我受沙彌戒的儀式在月圓日舉行,盧巴多傑和三個年長的僧人參與儀式,我要從此遵守北傳佛教——西藏、中國和日本的大乘佛教戒律,不是守南傳佛教——錫蘭、緬甸和泰國的小乘佛教戒律。

  儀式完畢之後,蔣貢康楚向我訓誡:「從今天開始,你正式進入僧團。」

  跟著,他便對我講述第十世創巴生時如何嚴守戒律的一切,說我成為沙彌,是生命中非常重要的關鍵,還說我是他所授任最年輕的僧人。他為我解釋了更多關於僧人的戒律並給了我很多開示,然後便離開了修曼寺。

  我開始不再害怕亞富噶瑪了,因為他逐漸瞭解我,我也很喜歡和他到外面散步。

  一個八歲的孩子是非常靈敏的,這個年齡最適宜給他灌輸和培養思想、概念以及知識。所以,在我快滿八歲的時候,我便開始閉關,學習簡單的靜坐。

  我被指導去想像智慧菩薩文殊師利的形象,默想他的各種特別性格,尤其是他超越的智慧,我還要念出他的咒語和經文。我宣誓閉關三個月,除了我的老師和廚子之外,我不接觸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可以來探訪我;三個月之內完全吃素,不離開閉關中心。

  我的閉關一直維持到三個月以後的新春。

  生活和學習的經驗告訴我,僧人們所有的知識,都是由老師直接傳授弟子的。正如高僧蔣貢康楚教導過第十世創巴祖古,第十世創巴祖古又教導了兩個轉生的蔣貢康楚——一個轉生於八蚌寺,另一個轉生於西清寺(Sechen)。轉生在西清寺的蔣貢康楚指導我靜坐,是我的靜坐老師,轉生在八蚌寺的蔣貢康楚則為我授沙彌戒,他同時給我很多教導和指點。事實上,高僧蔣貢康楚還轉生為另外三個人,不過,那三位與我個人的生命史無關。

  當我九歲的時候,西清寺的蔣貢康楚被請來德斯眺,為我舉行灌頂儀式。在灌頂儀式中,他將教我十三集「修行指導精華」,這十三集珍貴的佛學,是由多位西藏不同學派的祖古所寫的。

  因為外面有太多僧人到訪,蔣貢康楚覺得德斯眺過於擁擠,所以便把灌頂儀式轉到多傑昆宗的閉關中心。

  儀式訂在月圓日隆重舉行;首先向佛壇奉獻禮物,然後全體誦經,最後共同進餐。

  由於蔣貢康楚是一位非常有名氣的高僧,所以很多人都湧來,希望聽他訓話和受他加持。這批人擠在中心外面的山洞裡,人數越來越多,情況很快便像德斯眺一樣壅塞,蔣貢康楚因此完全空不出時間來休息,忽然病倒了,僧人們把他護送到附近一間小屋休養。月圓那一天,他的病還沒有完全痊癒,所以灌頂儀式便改由盧巴多傑代為執行。

  後來蔣貢康楚復原,但他的精神已經較差,只能給僧人作靜坐秘訣的個別指導,我留下做他學生之一。

  當我初次見他的時候,他給我的印象很特別,因為他和其他老師全不相同。他的個子高大,人非常幽默輕鬆,對人和藹,而且很有直觀力,能夠瞭解別人,對於人家的煩惱也很關懷和同情。雖然他這個時候身體不大好,但接近他,可以令我得到難以想像的和平和喜悅。

  他對我說:「我現在是你的老師,以前,你是我的老師。」他很清楚地記得第十世創巴祖古所教導的一切,以及當他還是個小孩子時,第十世創巴祖古對他如何地親切。

  他說他很慶幸能夠傳授我他所接受的學說,正好西藏人常說的「物歸原主」。

  後來,我發覺他所講的每一句話都非常有意義,我每天早上都去見他。有一天,他告訴我:「我看你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與第十世創巴祖古一模一樣。」

  他又說:「現今人們開始改變,世界充滿黑暗和痛苦。」

  他說他那一代很幸運,能夠生活在和平中,非常快樂,並希望我不會有痛苦的遭遇。他要我去西清寺,接受一杯加持的神靈奶;並說像我這樣的年輕人,是將來世界的希望,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一定要好好地照顧,將來才能在我們的寺院和西藏人的家庭中盛放。

  他說:「你非常明智敏銳,我們每一個人一定要幫助你;尤其是我,要擔起給你灌輸佛教學說和練習一切的責任。」

  有一天早上,他請我去見他。當我剛剛進入他房間的時候,第一道陽光恰好落在我的身上,他說這是一個很有意義的徵兆。跟著,他教導我一些很高深的學說,我覺得他在教我第十世創巴祖古給他的指導。

  當他知道我能夠毫無困難地吸收他的教導時,高興非常。他告訴我,從此以後,我應該繼續練習靜坐,而如果我有了任何啟示,便應該自己隱藏它,不須要告訴其他人。他並說,因為我還只是個小孩,不能夠長時間集中,應該訂立一個練習靜坐的時間,每天依時練習,他強調我應該跟他學習一些關於祈禱、慈悲和日常生活態度的指導。

  他又說,在尚未認識一座山嶽後面是什麼的時候,是不應該隨便向那裡啟程的。他說我應該知道絕對的真理和相對的真理。他要我在閉關之前先理解痛苦和無常的意義,並且說佛陀釋迦牟尼把法輪轉動的時候,是象徵著深刻的意義的,在修行道上會有三個階段。

  幾天以後,蔣貢康楚說他要走了;他覺得很可惜,不能夠繼續教導我,不過,他來修曼寺的責任已經完成了。

  大家——尤其是我——都很捨不得他離開,因為他對我們有著很大的意義。他時常那樣喜悅,充滿生命力,又那麼會講故事和述說聖人的事跡;他的笑話更時常可以領悟出深刻的啟示,在他談笑的時候,也同時在教導我們。所以,我永遠記得他對我們講過的一個故事:

  他說:「從前,有一個名師叫巴楚仁波切,他不屬於任何寺院,只到處遊歷,沒有隨從,也沒有行李。有一天,他去探訪一位獨自住在一間茅屋裡多年的隱士 ——這個隱士漸漸出名,有很多人去探訪他。有些人去聽他的開示,另一些人去試探他的精神修養和知識境界——巴楚不聲不響地進入了隱士的茅屋。」

  隱士說:「你從哪裡來?你又要到何方去?」

  「我從背後來,我要走向我對面的方向去。」

  「你在哪裡出來的?」

  「地球。」巴楚回答。

  「你是跟哪一個佛教學派的?」隱士又問。

  「佛陀釋迦牟尼。」

  隱士覺得有些迷惑,他看見巴楚戴著一頂白色的羊皮帽子,立刻詢問他:

  「如果你是個和尚,你戴著那白帽幹什麼?」

  巴楚說:「現在我知道你是怎樣的一個人了。看,如果我戴一頂紅帽,格魯派的僧人會看低我;如果我戴一頂黃帽,其他的僧人便不喜歡我。因此我戴一頂白色的,減少麻煩。」他其實是在幽默格魯派寺院僧人戴黃帽,而其他學派的僧人則戴紅帽的事。這話分明在針對寺院與寺院彼此的分別和對立。

  但隱士竟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巴楚跟著問隱士為什麼要住在這個遙遠和荒野的地方?

  隱士回答:「我住在這裡已經二十年,一直在練習靜坐。現在,我正在練習十全十美的耐性。」

  「好得很!」

  巴楚一面說,一面靠近隱士,像要告訴他一些秘密:「其實像我們這樣的兩個騙子,永遠都不能夠練出十全十美的耐性。」

  隱士從他的座位跳起。

  隱士指著巴楚說:「你說謊!你為什麼要來這裡?為什麼不能讓我這個可憐的隱士平和地練習靜坐?」

  巴楚說:「看你現在,你十全十美的耐性到哪裡去了?」

  這真是一個有趣而耐人尋味的故事!

  在蔣貢康楚離開我們之後,大家都覺得好像失去了什麼美好的東西那樣,十分惆悵;他給寺院加添多麼神奇美妙的氣氛!

  我們繼續跟盧巴多傑學習「修行指導精華」,學習完畢以後,我就回寺跟隨亞富噶瑪學習。

  在西藏,精神修行高的喇嘛最受人敬佩,他們不須要經過僧人的階段便能成為佛教老師或方丈。這些喇嘛遵守「優婆塞」的戒律,實行大慈大悲菩薩道,堅決要普度眾生,使眾生醒悟;最後,他們更會依著「金剛乘」的指示而修行,專心培養和獲取最高真理。

  頂果欽哲(Dingo Chentse)仁波切是一個結過婚的喇嘛,他對最高真理有深入的瞭解,也是第十世創巴祖古的重要弟子,他就是一八一七年出生的著名作家兼教師飲哲(Chentze)仁波切的轉世。

  因為他的修行高深,德斯眺的僧人們邀請他來修曼寺主持「無上瑜伽」的開學授課儀式;這個課程包含了金剛乘教學,共舉行了一個多月。課程授畢以後,頂果飲哲給我作個人的特別指導。我覺得自己很自然地被他所吸引,感覺到他就像是我的父親,所以能夠毫不害羞且沒有猶豫地向他發問一切。

  他很歡迎我,因為我是他老師的再世。

  在我才十歲的時候,他送給我玩具和糖果。他的個子非常高,人很威嚴和瀟灑。不論他做什麼事情,都能處理得十全十美,他甚至比所有我曾遇到的人都優越,辦事能力確實非凡,他的著作高深有力,且是一個詩人,更能把故事講得引人入勝。

  這幾年來,我經常很忙碌,要接見這個喇嘛、那個高僧,和參加種種的儀式,因此,我的學習被疏忽了。雖然我的學習減少,但是對事情的瞭解卻與日俱增,我的一般知識也大大超過了往昔。

  頂果飲哲仁波切給我上私人課程,教我大圓滿法,也教導我第十世創巴祖古和其他老師教給他的學問知識。

  幾個月之後,他離開寺院,令我非常失望,竟然一連多天不想吃東西和溫習。這次的別離,比亞森喇嘛的別離更為令我傷心。

  過了幾天,亞富噶瑪決定帶我回到多傑昆宗閉關中心,並且改變我的課程。他要我向那裡的僧人和居士們訓話和講解佛學,這些僧人和居士中,有一個是拉朵王(Lhathog)的兒子(當第十世創巴祖古被困在監牢的時候,就是經拉朵王的幫助,才使他能從監牢中釋放。)

一九四九年,西藏東部的情況開始變得很混亂。在中國,國民黨與共產黨發生戰爭,勝利的是共產黨。可是,共產黨戰勝的消息並沒有即時進入西藏,西藏拿依舒沙加省的西藏人和國民黨是聯盟,他們因為沒有得到消息,仍舊進軍幫助國民黨。他們還帶一千多隻馬匹、大量的食物、羊毛、衣衫和皮件要送給聯盟者,直到進入中國邊界時,才知道戰爭已經結束,而他們也被迫放棄所有的東西。不料,共產黨竟然乘機以這次事件作出很大的反宣傳。

  他們把西藏人將馬匹、羊毛、食物、皮件等東西交給共軍的場面錄影下來,使它看上去好像是西藏人在向共軍送禮。然後,他們佈置了一個盛大的宴會,叫西藏人參加,再把宴會也錄影了下來,使它看上去好像西藏人和共軍充滿了友誼。

  三個月之後,我們得知三個共方官員來到西藏的積依根多市(Jye kundo——我們省分的貿易中心。三個共方官員在拿依舒沙加省施行權力,修曼寺就位於這個省分。

  這時,共方並沒有帶軍械,也沒有過分干擾省裡的事務,西藏人與共方也就暫時保持了友善;但是,在內心裡,西藏人仍舊對共方不信任。

  兩個月以後,三個官員中一位最高級的官員對西藏人提出意見:「你們在佛壇上的奉獻,很浪費食物;你們應該多吃些東西,不要把食物貯藏起來。你們還應該瞭解,將來你們不會再擁有現在的自由。」

  (後來我們才知道,原來這個高級官員其實和國民黨有關係,他的弟弟也是如此。他弟弟後來被共軍逮捕,他自己則逃往印度)

  就在這個時候,我母親離開了她的丈夫,遷居到德斯眺附近。她替第十世創巴祖古的一個妹妹做制奶工作;她不可以進入我的寺院,但我可以去探訪她。每兩個星期,她會送給我奶和乳酪。大約一年後,我繼父去世,她也就再沒有回過家鄉。

  我十一歲時,因為須要多花些時間在較高深的學習上面,所以被召回德斯眺宣誓遵守菩薩戒律,我這樣發誓:

  在諸佛、菩薩及戒師盧巴多傑的面前,為利有情,我誓得正等正覺。我接受世上一切生物為我的父母,興無緣慈,運同體悲。今後,為了利他,我要實踐佈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智慧的六波羅蜜和正言、正行、方便善巧、明因識果等等。讓我的戒師接受我成為未來的佛陀,成為不入涅槃的菩薩,直到連一枝草都醒悟佛理的時候。

  宣誓完畢,我沒有返回多傑昆宗,亞富噶瑪帶我到盧巴多傑所主持的閉關中心——德欽邱林(Dechen-Choling),因為我現在要直接跟他學習。

  盧巴多傑的樣子很特別,他的頭幾乎全禿,留著一束尖尖的鬍子,他對法規、戒律、學說的要求非常嚴格,對舉行儀式非常熟練,而且非常精於誦經的藝術。他雖然為人嚴謹,但非常和藹,對人瞭解,他的閉關中心附近,有許多野生動物和雀鳥,他生活得很快樂,多數的時間都在寫作。

  閉關中心位於一座山坡上,下面是一個山谷,前面是更多的山嶽。楊柳和髮香的杜松遍佈長滿青草的山坡。因為這山非常高,所以每天早上山谷都被雲層所籠罩,盧巴多傑有時叫山谷做「雲霧的花園」。我因為環境改變,很是高興,亞富噶瑪也很喜歡德欽邱林。

  盧巴多傑獨自住在一個美麗的山洞裡,山洞的前端圍了牆,間隔成一個房間。他把房間的牆塗上柔和的淺橙色,在牆上貼著從書本上剪下來的細小圖畫和一些版畫,他還在牆上裝上一些櫃子安放東西。房間裡有一個佛壇,是用雕刻過的石頭砌成的。他有很多裝飾品,都是精巧的佛教物品,他准許我拿它們來賞玩。山洞裡有一個完整的廚房,因為盧巴多傑喜歡自已照顧自己。山洞的洞口有很陡的石級,這裡距離閉關中心有一小段路程。

  通常,只有四個僧人住在閉關中心,閉關四年。但中心附近有幾座屋子住有十五個僧人,每天到中心學習課程。

  山嶽後面建有一間尼寺,有四十多個尼師在那裡閉關,這尼寺也同時是教導居士們的地方。

  在德欽邱林,亞富噶瑪把我升了級,學習一些較深奧的學說,他同時教導我詩詞藝術;盧巴多傑則教我佛教的形而上學。他認為我應該開始學習「四加行」——前行功課。這種前行功課是學習「金剛乘」的學說和修行前必須做到的。前行功課包括:

  (一)十萬次大禮拜。

  (二)念十萬遍「三皈依」。

  (三)念十萬遍「金剛薩埵」咒語。

  (四)做十萬次獻曼達。

  最後,念十萬次「上師相應法」的咒語。

  在此同時,要作五種默想:

  (一)人身難得,佛法難聞。

  (二)諸行無常,諸法無我。

  (三)如是因、如是果。

  (四)明白苦諦。

  (五)須要虔誠投入。

  前行功課對我有很大的影響:我住在中心裡,一面研究這些學說,一面勤練靜坐,開始發展出更深的理解力,這對我即將要面臨特殊生活有著很大的幫助。

  有一天,當我正在跪拜和實習靜坐的時候,我的秘書忽然出現在我面前,告訴我中國共產黨的軍隊就快來到我們的寺院。

  三個月前,我就曾經聽說有幾隊共軍軍隊駐在積依根多市。但到目前為止,他們一直都沒有離開那個市鎮。

  秘書又告訴我,有人得到消息,中國共軍已經到達朗加哲,不過由於朗加哲離開德斯眺有三天路程之遠,所以這個消息還沒有能夠證實,也不清楚朗加哲的寺院究竟還存不存在。他是專為這些消息來報告我的。

  中國共軍這種突然的舉動,顯示他們可能有意想以武力佔領整個西藏。既然我們已經被中國共軍所控制,只有密切注意他們的一切,也擔心他們會不會毀滅我們所有的市鎮和寺院,並逮捕所有重要的西藏人。

  我們召開了一個會議。

  不久,我們又接到第二個報告:共軍經過市鎮和寺院,完全沒有作出任何干擾。報信人還帶來一張共軍四處散發的傳單,上面寫著:「紅軍是來幫助西藏人的,不會損害藏胞,同時還會尊敬西藏的宗教和封建制度。」傳單上有共軍司令的簽名。

  中國共軍表面上雖然不像會對我們不利,但是我們還是決定把寺院中所有寶貴的東西藏到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以備一旦形勢有變,我們須要逃走的話,便可以逃走,同時,交通工具也開始著手準備,我的秘書隨後便重返德斯眺去了。

  以後一連幾天,一切都很平靜;只有牧人們見到中國共軍在夜間帶著燈火,成一路縱隊經過鄉村。

  一天早上,亞富噶瑪到外面去撿拾木柴,見到山谷四周都有共軍的營火煙霧升起。他等我靜坐完畢,在吃早餐的時候,才告訴我這件事,太陽出來以後,我在外面首次看到遠處有共軍,他們的背包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生光,排成一路縱隊,正在離去。

  來到閉關中心探訪的人對我們說:他們看到中國共軍總付錢購買所需要的東西,那些共軍看上去好像都很憔悴,缺乏糧食,但卻有很多錢。

  共軍隊伍向昌都(Chamdo)行進,當他們經過拉朵市的時候,一個英勇的西藏官員——麥查地班(Muja Depon——以他的軍隊攔阻共軍,但共軍只把西藏軍隊推開,便繼續進發。

  共軍曾經叫修曼寺的僧人替他們引路,但修曼寺上下都不放心,所以並沒有幫助共軍。

 踏上第十世創巴祖古的後路

  自從西清寺的蔣貢康楚探訪過德斯眺以後,他的影子像一直留在我的心中,雖然當年我只有九歲大,他卻在我心中種下了一顆精神上的種籽,我很想跟隨他學習深長的佛教學說和修行。當我在盧巴多傑的閉關中心時,這種內心的感覺越來越強,而且自覺我已經到了眼隨我的上師修行的適當時機。

  這一年年終時,我和亞富噶瑪返回德斯眺,各們喇嘛對我的學習都感到滿意。到我將要十二歲的時候,他們都鼓勵我要更加獨立,凡事應該自已要有主張。

  我告訴亞富噶瑪說,我希望去跟隨蔣貢康楚;我知道寺院的委員會覺得我應該依著傳統,在自己區域四處參訪。亞富噶瑪說他並沒有作出任何決定,還說我要做什麼應該由我自己決定。

  新春的時候,我被邀請去多傑昆宗閉關中心。那裡的氣氛平靜神聖,但我心中卻有些煩惱,因為我還沒有作出在短期內應該作下的決定。

  噶瑪天津(Karma-tendzin)是多傑昆宗的一位高級僧人,他也是第十世創巴祖古的虔誠弟子,認識我已經有多年,就像中心裡大多數年長僧人都認識我一樣。我請他為我作些開示,他誠懇地告訴我說,我現在的年齡,已經成熟到可以自己替自己著想的時候了。我又把我的難題再請教年長可敬的陀登沙拔丁(Togden Tsepten),他那時正好來到閉關中心探訪;他不單接受過第十世創巴祖古的教學,而且和第十世創巴時常在一起,當第十世創巴去世的時候,陀登沙拔丁就在他的左右。陀登沙拔丁詳細地告訴我第十世創巴祖古的生命故事。

  第十世創巴祖古的生命故事

  第十世創巴祖古在童年時,就為了要準備以後承擔修曼寺最高方丈的職務,受到非常嚴格的訓練。

  當他十九歲的時候,差不多全部僧人都認為他已經可以完全承擔寺院的職責了——雖然他們仍舊會在某些情況下給他幫助。但是,他認為,要能夠真正地領導他人,一定要先發展個人的精神道行;他要繼續練習靜坐,他覺得練習靜坐比管理寺院更為重要。

  他感到有一股強大的動力,使他想要接受再世將貢康楚的教導;他在很年幼的時候,便已聽到這個偉大上師的名字。突然,他心中湧出一個記憶,記憶到他在前世就曾經與蔣貢康楚有過精神修行的密切關係。

  但是,寺院的委員會卻給他預備了別的計劃——要他先替修曼寺工作。依著西藏的傳統,身為一個成年的方丈,應該到他的區域四處去替人加持。而在這個旅程中,他更會被邀請去說教、訓誡、舉行儀式;他也會接納很多禮物,而寺院的聲譽和財產就會因此增加。

  雖然第十世創巴對於這個傳統的任務並不認同,但他不得不尊重長老的願望。因此,他和他的會計員便一同啟程,而他的個人秘書則留在德斯眺執行任務。

  他的旅程很成功,給修曼寺帶回了很多捐贈物品。這對會計員有著很大的鼓舞,因為自從轉世方丈第九世創巴去世以後的一連二十年,寺院都很少收到奉獻品,寺院實在很需要物質上的資助。

  為了這個原因,第十世創巴又被說服要在下一年再次出外旅行。這次的旅程原定是三個月的,但在他的旅程只完成一半時,他忽然覺得再不能耽擱去跟隨上師蔣貢康楚學習的時間了。

  蔣貢康楚仁波切原是在八蚌寺方丈的照顧下長大的,等於是八蚌寺方丈的法子。蔣貢康楚仁波切在年齡稍大時,希望能得到更廣泛的指導,所以他便到處遊歷了多年。在那幾年中,他探訪了西藏百餘位老師。在他返回八蚌寺以後,很多訪客從西藏各地絡繹來到寺院,要跟他學習。因此,他在寺院旁邊建立了一間中心,就在這裡獨自寫作,終於寫出了超過八十冊的佛教學說和精神箴言。八蚌寺的方丈去世前,更指定蔣貢康楚仁波切為噶瑪學派的精神領導人。

  蔣貢康楚的學問修養深深吸引著第十世創巴,所以他在第二次出外探訪和接受供養的旅程中,便終於作了最後的選擇,決定要去跟隨蔣貢康楚。

  那天,他和幾個僧人在一條河邊架起營帳,突然想到,只要越過這條河,再走十天左右,便會到達八蚌寺。於是,定下了一個計劃。他先靜靜地告訴好友楊格(Yange),說他準備好好招待一下同行的僧人們在河邊進行野餐,將給予大家很多食物和茶;吃完野餐以後,根據傳統法規,本來不准談話,但他要暫時把這個法規放寬,讓大家談笑盡歡,他要楊格給他準備一袋糌粑粉,在傍晚時把這袋麥粉放在他的馬上,並且把馬鞍裝好,把馬匹帶到大樹後面。

  楊格聽了第十世創巴的吩咐,心中得到警覺,知道第十世創巴祖古是在計劃逃走。

  野餐時候到了,幾個僧人都吃得津津有味,由於獲准在餐後可以談話,他們談天說地,非常興奮,一直到天明的時候,他們才一個一個疲倦不堪地睡倒了。

  第十世創巴祖古把握時機,連忙悄悄地走到大樹後面,跳上早已準備好的馬匹,就令馬匹奔向河中。這時,河流正在氾濫,情況很是危險;但是,第十世創巴祖古寧願冒著溺水的危險,也不願失去跟隨上師蔣貢康楚的機會。幸而馬匹有力地涉水而過,勇往直前到了河的對岸。這以後,第十世創巴祖古決定自己步行,因為他覺得如果繼續騎馬,就是過分依賴物質。他撕下僧袍的一角,把布條縛在馬背上——這是西藏喇嘛放馬自由的傳統做法。只要背上縛著僧袍布條的馬,凡是有人捉到這馬,就會對他特別小心地看待,更絕對不會虐待他。第十世創巴祖古放走馬匹,馬匹掉頭過河,回到僧人的營帳。他好像因為背上縛著布條不自在,所以把身子在一個營帳上猛擦,大概是希望能把布條擦去,誰知它用力過大,把整個營帳都弄坍了。僧人們驚醒起身,初時還以為是馬不小心碰斷了營帳的繫繩,但後來他們見到馬背上裝著鞍,這鞍正是方丈第十世創巴祖古的,因此感到震驚,連忙走到第十世創巴祖古的營帳之中,只見營帳裡面空空的,沒有人,只有第十世創巴祖古的衣服高疊著,看上去好像正在睡覺。

  僧人們在著急中喚醒了其他的僧人,他們走到馬旁邊,小心觀察,見到馬匹的身體全濕,馬背上所縛的一條僧袍布,正是從方丈第十世創巴祖古所穿的僧袍上撕下的,於是都無奈地斷定他們的方丈已經離開,過河走了。

  由於僧人們素知創巴祖古不慣步行,所以認為他可能會遭遇到困難,因此他們分成四組,在河的兩岸四處尋找他。

  結果,只有在對岸南面尋找的那一組僧人,找到了一條原來鋪在創巴祖古馬鞍上的毯子遺落在地上,除了這條毯子以外,他們再找不到任何線索。

  其實,連這條毯子都是創巴祖古故佈的疑陣,他使它掉在南面的地上,其實他走的不是這個方向。

  創巴祖古是往北面走的,他獨自走著,覺得非常孤寂,因為他一向都從未孤獨過,幾乎每時每刻都有多個僧人在左右服侍他。他快步地走,走到非常疲乏時,便躺在地上睡覺。

  河流澎湃的水聲和附近村落的犬吠聲,傳到第十世創巴祖古的耳中,聽來就好像是死亡的哀鳴;這與平時他所習慣的井井有條的生活,簡直天差地別,不同得驚人。

  創巴祖古躺了一會以後,繼續步行,終於來到一條熟悉的路上。這條路,以前他和僧人們一起出外的時候,曾經走過,還曾經詢問過當地的人有關這一帶的地形和道路的種種問題,所以他知道,再走下去,便會到達八蚌寺。於是急急趕路,到傍晚,在一家以前曾經探訪過的富有人家門前停下,抬手敲門。

  屋裡有一個男人走出來開門,但他沒認出這個訪客是誰,既然訪客身穿僧袍,他就邀請入屋,他的妻子見到創巴祖古時,立刻驚奇地叫出聲,因為她完全認得他,見這位方丈竟只獨自一個人,所以感到很驚奇。

  創巴祖古請他們讓他留宿,並且叫他們不要把他的行蹤讓別人知道,因為他正有很重要的精神使命在身,一切必須保密。

  這對夫妻雖然感到很惶恐,但覺得應該依從創巴祖古的吩咐。他們給創巴祖古食物,然後把他藏在一個巨大的貯物櫃裡,在櫃裡留了一整天。果然,有僧人一路找來,到了這間屋子,他們向屋主詢問,屋主對他們說,並沒有見過創巴祖古。

  到了傍晚,創巴祖古向屋主夫婦告辭,說他要啟程離開了。屋主夫婦很為創巴祖古擔心,不放心他沒有人服侍,又要獨自步行,而且還要走更多的路。他們請求創巴祖古告訴他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問他是不是和會計員有了什麼衝突?他們說,如果他真是和會計員有了什麼衝突,他們可以幫助他,因為他們的家庭很富有、很有名氣。創巴祖古安慰他們說,並沒有和人衝突,也不需要他們的幫助,由於創巴祖古是他們所尊敬的方丈,所以只有聽從他,讓他離去。

  創巴祖古沿著河邊繼續前行,忽然,聽到後面隱隱有馬蹄聲,連忙躲到樹叢後面,不讓騎馬的人看到他。原來這群騎馬的人,正是會計員和幾個僧人,他們騎著馬,仍在到處尋找他。

  等他們過去好一會兒以後,創巴祖古才又繼續啟程。到了天亮的時候,他到達另外一家認識他的人家門前。

  原來會計員早已通知了這一帶所有的人家,所以家家都已經知道創巴祖古出走,但是儘管這樣,這一家人還是答應把他留在屋內,給他食物,而且也把他藏貯物櫃裡。

  會計員因為在地上看不到創巴祖古的足跡,所以又叫僧人們去查查看附近所有的人家。僧人們來到創巴祖古隱藏的那間屋子,對屋主的回答感到懷疑,於是便在屋中四處搜索,終於在貯物櫃裡把創巴祖古找了出來。

  會計員見到創巴祖古,立刻摟著他,眼中充滿淚水,問創巴祖古為什以要令他們這樣擔憂?創巴祖古回答,他有私人的原因,任何人都不准干擾。他們辯論了一整天,創巴祖古並不說出計劃,只是堅持拒絕返回修曼寺。

  因此,會計員只有派人向朗加哲和德斯眺兩方面報訊,請求指示,由於路程遙遠,估計在十天之中不可能得到回覆。

  修曼寺收到了請示,決定舉行會議,請齊了所有寺院的高級僧人,一同開會討論這件事情,開會的結果,全體僧人都一致同意要請創巴祖古返回寺院。

  會計員得到修曼寺的通知,極力想說服創巴祖古回寺,但一向都很溫和聽話的創巴祖古,突然變得很倔強,意志非常堅定。會計員無奈,只得再派人向修曼寺報告說,雖然寺院要請創巴祖古回去,但方丈卻堅持不肯改變他的心意。

  修曼寺為此舉行了第二次會議,這次會議的結論是:如果沒有辦法說服創巴祖古回寺,只有依他的心意,准他離去,但是一定要有很多僧人和馬匹跟隨他和服侍他。

  報訊者把修曼寺的決定回報創巴祖古,他聽後非常不愉快。不久以後,修曼寺派來了服侍創巴祖古的一群僧人和不少馬匹,這令創巴祖古更為不滿。他認為修曼寺不須要這樣把事情擴大,他之所以要獨自離開,為的就是要擺脫這種複雜不自由的生活。

  會計員和僧人們不停地與他爭辯,創巴祖古向他們訓導說,俗身的生活怎樣虛浮和不永久,如果大批僧人們真要跟同他去,那只會使他的願望破滅。眾僧人聽了,立刻不知所措。

  他又說:在西藏,有這樣一句諺語:「殺一條魚來喂一隻狗,並不是德行。」他告訴大家,佛陀釋迦牟尼丟下他的王室生活,獨自去靜思和作其他鍛煉,最後得到覺悟,很多聖人和菩薩也都放棄他們的豪華生活,踏上修行的道路。

  年老的會計員最後終於忍受不了,哭了起來。他告訴創巴祖古,最少要帶兩個僧人和他一起步行,而包裹則要放在騾子背上。這樣的請求出自一位這樣年老的僧人,而且又是自己的舅父,創巴祖古感到應該答應他的要求,不該再拒絕會計員堅決要跟他一起去的主張。

  長途步行是一件非常令人疲倦的事情,但當僧人們都走得疲倦不堪的時候,創巴祖古卻依舊精力充沛,這使隨行的僧人覺得很是奇怪!而且,創巴祖古還轉過來服侍他們。

  年老的會計員筋疲力盡,終於病倒。但他卻說覺得很快樂,因為他默想到精神道路和物質生活的確不同,覺得創巴祖古決定走精神之路非常正確。

  經過十天的旅程,他們終於走到了八蚌寺。

  八蚌寺是噶瑪噶舉學派的第二重要寺院。寺裡的很多僧人都早已熟識創巴祖古,創巴祖古因為不想被僧人們認出,所以直接走到離寺院三里外的蔣貢康楚的住所。

  蔣貢康楚在這一天前已經得到一個預兆,這預兆指示:有一個重要的訪客會來見他,他應該把住所整理妥當,準備見客。

  蔣貢康楚身邊的僧人們以為來訪的貴客一定是什麼王族要人,或什麼著名喇嘛,他們都心急地等待這個重要人物的來臨。可是,直等到下午,都不見有那樣的人出現,只有四個帶著一頭騾子的旅客到訪。

  由於蔣貢康楚住所隔壁的客房已經預備用來招待重要人物,所以創巴祖古一行便被僧人安排在一個極普通的地方住下。

  第二天早上,蔣貢康楚問他身邊的僧人,有沒有把來到的重要訪客安置在客房。僧人們回答說,並沒有重要訪客來過,這使蔣貢康楚覺得很奇怪。可是,蔣貢康楚卻堅決地認定,這個重要的訪客一定已經到來,所以他叫僧人再小心去查看。

  僧人們終於在四個旅客之中認出了創巴祖古。

  他們立刻把創巴祖古和其餘三個隨從請去見蔣貢康楚。沒想到蔣貢康楚見到創巴祖古這樣步行到來,竟無半點驚奇。

  蔣貢康楚把跟隨創巴祖古同來的三個人,安排在距離有十五分鐘路途的一間屋子居住,那裡有一位年老僧人為他們供應所需的一切。他和創巴祖古談論了一會,立刻便開始教他靜坐。

  另一位老師,準備教他學術研究。

  在這以後的一年中,創巴祖古都獨自在修行練習。

  修曼寺的僧人和秘書來探望創巴祖古,他們帶來禮物和金錢。秘書私下請求蔣貢康楚,要他在創巴祖古完成學習以後,鼓勵他返回修曼寺,蔣貢康楚同意了,他認為,創巴祖古一定要回去修曼寺,但不會是在短期內,因為創巴祖古和跟隨他的僧人們修行進展得都非常好,如果現在去騷擾,絕對不應該;至於年長的會計員,現在就可以跟隨他們同回修曼寺。

  修曼寺來的僧人、創巴祖古的秘書以及會計員走了之後,創巴祖古把他們帶來的禮物和金錢全都送了出去,他自己和兩個僧人幾乎沒有東西可吃,要到外面四處乞食。他的兩個僧人因此感到不快,因為當會計員還在的時候,他們從來沒有缺乏過任何需要,他們不明白,為什麼現在忽然就有了改變?

  創巴祖古對他們堅決表示,認為樸素的生活,是走佛陀和密勒日巴的道路所必需的,他們應該出外乞食,使冬天能有足夠的食物存留。

  他們也缺少燃燈的酥油,只有香不缺乏,創巴祖古把氣吹在香上,使香微微發亮,這微微發亮的光,就足夠照亮書本上的幾行字,使他可以讀書。

  這個時候,八蚌寺院的所有僧人,和八蚌寺院區域內的居民,都知道創巴祖古在八蚌寺,他們不斷地來探望他,使他的靜坐練習受到了干擾。

  過了三年以後,修曼寺的僧人個個都非常希望他們的方丈返回寺院,所以又有一組僧人來到八蚌寺,請創巴祖古回去。這一次,修曼寺高級秘書的侄子杜津(Duldzin)也一同到來。他們找到了跟隨創巴祖古一起來八蚌寺的兩個僧人;這兩個僧人因為受不了與創巴祖古一起過那種艱苦生活,精神上和生理上都受了很大的創傷。但創巴祖古卻不同,他對他們說,希望繼續留在八蚌寺,直到修煉完成。

  僧人們於是決定返回修曼寺,只有杜津一定要留下服侍創巴祖古。

  可是,杜津的停留,卻給創巴祖古帶來很多的麻煩。他們兩個人的生活和處世態度非常不相同。創巴祖古是吃全素的,希望生活過得越簡單樸素越好;杜津則想要吃肉,而且不喜歡簡樸的生活。後來,創巴祖古瞭解到,這種困難的情況可以幫助他對世事的理解,他知道自己所喜歡的樸素生活,對服侍他的僧人來說,未必一定能夠辦得到。

  又過了三年以後,蔣貢康楚覺得,創巴祖古的進展已經非常高,已經到了可以成為一個教導他人的老師的程度。但是,創巴祖古卻覺得,如果要承擔教導他人的責任,仍舊須要先得到更多的經驗,他想要像他的老師一樣,出外遊歷,尋找更多的指導,把生命完全投入在靜坐中。

  蔣貢康楚要他好好的作出一個明智的決定,因為修曼寺的確很需要他。他鄭重地對創巴祖古說:「就像你以前的九次轉生一樣,你的責任是在執行寺院裡的職務,當你把寺院上上下下完全的控制了,便可以依你自己認為正確的方法去領導他們。」

  他吩咐創巴祖古說:「你一定要建立五間靜坐中心。第一間建在你的寺院中,其餘四間建在寺院的鄰近。如果你能這樣做到,就會有一個嶄新的開創,因為你所教導的人不再限於修曼寺,而是普及四周。」

  創巴祖古接受了蔣貢康楚的勸導。

  蔣貢康楚替創巴祖古舉行了一個送行宴會,臨別的時候,老師和弟子兩人都很難過。創巴祖古離開了八蚌寺,一路步行回修曼寺。

  回到修曼寺以後,他立刻在寺裡建立了一個靜坐中心,並且把寺院的事務樣樣處理妥當。

  有一天,當創巴祖古正在忙碌辦事的時候,一個報訊者報告他:蔣貢康楚已經去世。他接到了這個消息,感到很傷心,但是仍舊繼續努力工作;他終於建立了另外四間靜坐中心。那幾間靜坐中心,直到中國共產黨軍隊佔領西藏以前,都發展得非常昌盛。

  身為蔣貢康楚所信託的後繼人,第十世創巴祖古後來成為轉生西清寺和八蚌寺兩個蔣貢康楚的老師。

  在修曼寺,創巴祖古受到很多人的追隨,因為他的生活那麼簡單樸素,所以被大家公認為是第二個密勒日巴。

  第十世創巴祖古五十多歲的時候,西藏邊界地方發生糾紛,朗加哲和德斯眺都受到很大的摧毀。創巴祖古也被逮捕,被迫空著肚子走很長遠的道路;他因為過於刻苦,身子本來已經不大強壯,加上這樣過度的折磨,終於不支病倒。幸虧他的追隨者拉朵王設法使他從監禁中獲得釋放,還說服他多多照顧自己的身子,不要再長途步行,應該騎馬回去。

  創巴祖古回到修曼寺;很多事情都堆積著,等待他的處理。寺院因為受到摧毀,須要重新修建;同時,他也要繼續教導眾人。

  雖然年紀漸大,身體又不健康,他仍舊全力投入修建寺院的工作,每晚只睡三、四個小時。他時常說,如果一個人真誠地走在正確的精神道路上,當他真正需要金錢的時候,命運自然會幫助他得到。他以寺院被摧毀來理解佛教強調的「不執著」學說。他的喇嘛們認為他是方丈,房子應該放滿舒適的傢具,但他卻堅決要繼續簡單樸素的生活。

  不久,創巴祖古知道生命已經接近終結。他得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是一個小孩子,小孩子的母親戴著西藏東部的頭飾。

  這時,僧人們正要給他添制一件僧袍,他告訴秘書說,僧袍要做得很小很小。秘書不明白他的意思,問他為什麼?他只一笑置之。

  創巴祖古覺得他的馬兒很可憐,因為他自己就快不能步行,所以馬兒便要受苦戴他。秘書覺察到創巴祖古的意思,感到非常擔心,他想方丈的健康大概已經很差。

  一九三八年,創巴祖古在旅行途中忽然想要立刻返回寺院,但是因為他早已經和很多人訂下約會,使他無法突然改變計劃。拉朵王請他去探訪,他也早已答允。

  創巴祖古到達拉朵,那天正是月圓的日子,心情非常愉快。他進入屋子以後,突然脫下僧袍、襪子,轉向他的僧人們,請他們為他舉行一個特別的儀式。僧人們已煮了餐,創巴祖古並不吃,說了幾句祝福的話,便叫僧人們把食物奉獻在佛壇上面。

  然後,他躺下,一面躺下一面說:「是工作和行動完結的時候了。」

  這就是第十世創巴祖古在世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接著,創巴祖古撐起身子,盤腿而坐,立刻入了涅槃(涅槃是每一位修行者最高境界,所有高深的修行者,在肉體死亡的時候,都會進入這樣的境界)。

  僧人們還以為創巴祖古昏迷了,他們中有一位是醫生,立刻為他檢查,替他抽血,燒了草藥想拯救他,但全無效果。

  僧人們繼續站在他四周,一同唸咒誦經。

  創巴祖古就這樣盤腿坐著,看上去依舊還像活著一樣,直到午夜的時候,他的全身突然閃耀出光芒,身體才緩緩地倒下。

我去跟隨老師

  我聽了第十世創巴祖古的生命故事之後,便離開了多傑昆宗。這個故事停留在我的心裡,對我的影響很深。我知道應該把將來的計劃與秘書和會計員商量。當我和他們談論的時候,他們告訴我:依照傳統的做法,我應該到寺院區域內四面探訪,與人接觸,講經和接受供養;但是,我自己有選擇的權力,可以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於是,我又再度面臨自己作一個抉擇。

  我對亞富噶瑪說,我的志願是學習,是去跟隨西清寺的蔣貢康楚。我希望把目前的一切暫停,轉換去一處能作不同學習的地方;我又說,如果我一旦到區域內四處探訪,一定會接到很多很多的邀請,要去這裡、那裡,那樣便會使我不能很快就跟隨蔣貢康楚學習。

  不過,因為寺院曾經給我很多幫助和指導,我又真有些不忍拒絕他們的要求。

  就在這個時候,我接到了兩個邀請。一個來自昌都省的度魯馬拉康(Drolma Lhakhang)寺,另一個來自拉朵王。在寺院的探訪傳統上是必須要見的。

  我的喇嘛們很高興,希望我這次出外旅行探訪能接見多些人,去多些地方。度魯馬拉康寺的代表很擔心我不去他們那裡,因為整個區域有太多的人都在想望見我——我是他們的方丈。如果我不出現,他們便會非常失望。

  至於我自己,最希望能直接去跟隨我的上師蔣貢康楚,不要到處去。

  我告訴寺院眾人,在這一年的年底以前,我一定要去見我的老師;而我又真的不願意拒絕大家的要求,所以雙方都應該互相遷就。最後,我決定到外面旅行探訪,也同意去探訪拉朵王,因為路程還不算太遠;至於度魯馬拉康寺那裡,我實在沒有時間去,只能改派第十世創巴祖古的一個弟子代我前往。

  就在我啟程之前,我要秘書答應我,在我旅行探訪完成之後,立即前往西清寺,不再回寺院打理一切,所以,他現在就要在寺院作好所有的準備功夫。

  這次我們出外旅行探訪,一組總共有三十個僧人,大家都騎馬而行,還有八十隻騾子背著東西,陣容非常浩大。我這時只有十二歲,由於年紀還小,所以,眾人並不期望我作很長很深的開示;大多數的時間,都是用來舉行種種的儀式,由我大聲地讀出經文,以及加持眾人。

  我們從高原開始,一路探訪下山。我見到很多不同的人,很多不同的生活方式,經過很多地方;不同的風景不斷地出現在我們眼前。

  當然,我這時所見到的村民生活,和他們平時的生活並不相同——目前,他們個個在盛大的宴會中,心情興奮,盼望我替他們作特別的宗教儀式。

  因此,我們休息的機會並不多。我很想念寺院裡有規律的生活,但同時又覺得這個轉變很是新鮮。

  在我們去到拉朵的時候,拉朵王依著那裡的傳統,請我們舉行遠古就已傳下來的佛教儀式。我們住在王宮中一間屋子裡面,由這間屋子望出去,可以見到一間剛由中共設立的學校。校門上插著一面共產黨國旗,每天傍晚的時候,小孩子一面看降旗,一面唱出共產黨國歌。

  那間學校用中文和西藏文教導小孩子,還教導西藏成人,他們說,中國對西藏是怎樣地有益!他們鼓勵孩子唱歌和跳舞,這使我想到,用寺院的擊鼓聲,可以教導小孩子整齊的步行;不過我又想到,恐怕宗教樂器不應該拿來作其他的用途。

  一個昌都市共軍總部派來的中共代表人員,和一個西藏翻譯員,這時也住在王宮裡面;很多學校的老師,也都來到了拉朵,他們正忙著在為學校策劃。

  這間學校是中共在西藏設立的多個機構中的一個,西藏本土的人對它反應冷淡。共產黨還在西藏各個都市中到處張貼壁報,壁報上寫滿標語,連寺院的牆上也都貼得滿滿的,那些標語寫著:「我們來幫助你們」、「我們的軍隊隨時都希望幫助大家」……

  探訪旅程維持了三個多月,我很希望能早日回去修曼寺,然後立即去見我的上師蔣貢康楚。不過,我也知道,我已經比較成熟,可以對人們講解佛學,和指導他們怎樣修行;這種探訪旅行,對我來說也很需要。

  由於我畢竟只有十二歲大,所以並沒有什麼定見,既覺得,隆重的旅行不必要,又覺得傳統的形式仍舊有很大的意義。

  在回程中,我經過朗加哲,和當地的僧人們相見、道別。德斯眺的僧人們替我預備了前往西清寺途中所需的一切,令我感到很欣慰;他們準備好了兩只用來供給牛奶的母牛、二十隻用來搬運東西的騾子。

  寺院內很多新入教的僧人,都希望跟我一起出門學習,還有些對高深學說有興趣的僧人,更想跟我一同前去西清寺。但是,西清寺方面卻只允許亞富噶瑪和另外兩個僧人與我同往。

  僧人們因為我學習佛教儀式課程被縮短,靜坐的密切實習和玄學則被加長,感到不滿,而我自己卻覺得很興奮快樂,因為我就要跟隨蔣貢康楚學習了。

  秘書特地前來看我,他已經在擔心,我將來去到西清寺,生活能否過得像現在這麼舒適?我想學第十世創巴祖古一樣,步行前往西清寺,但亞富噶瑪和秘書卻覺得我年紀太輕,應該小心照顧我;所以我們都要騎馬前往,夜間更要睡在營帳裡面。

  我們一路騎馬,經過十天,到達西清寺,整個旅程都很有趣,路上的風景非常幽美,我們所經過的每一個鄉村,都各有風味,各村村民的衣服裝飾都不同,生活習俗也各異。

  到達西清寺的那一天,湊巧是我十三歲生日。我們見到蔣貢康楚用來閉關的屋子,我的僧人們猜想它定是一間很大和設備很好的建築物,但是它卻一點都不像他們所預料的——它很簡單平常。

  蔣貢康楚和他年老的母親,與一位名叫堪布剛沙(Khenpo Ganshar)的僧人和僧人的母親,四個人住在這間屋子裡。兩位女士負責煮飯和打理牛只。

  蔣貢康楚有一位年老的導師,擔任秘書和管理的責任,堪布剛沙的一位侄子負責傳訊。他們每一個人都花很多的時間來練習靜坐。

  蔣貢康楚在堪布剛沙很小的時候便開始照顧他,當他是自己的法子,很小心地教導他,因為他的父親被人殺死了,母親希望成為一個尼師,所以蔣貢康楚一直照顧著這對母子。

  堪布剛沙讀書很用功,時常都花一整天一整夜的時間來溫習功課,而且很少休息。他記熟了幾百本佛經,在很年輕的時候,便得到了碩士學位。

  記得那一天正是滿月,我的老師照例在那天絕食,屋子裡一片寂靜。我的一個僧人走進屋子的時候,裡面的人沒有對他說一句話,只給他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請我們進屋。

  我站在屋門口,蔣貢康楚見到我,表情非常愉快,我還沒有除去外袍,他便來到面前,送給我一條哈達,用手勢請我進屋。我把途中遇到的一切都告訴了他,又告訴他我們帶來兩隻母牛。他聽了很歡喜,因為他希望我能長住,既然修曼寺讓我把兩隻母牛都帶來,那一定是準備讓我在西清寺長住了。

  我請蔣貢康楚告訴我的秘書,向他解釋為什麼我一定要在西清寺長住;能夠在我到達西清寺的第一天便清楚說明這一切,最為適當,也更加有說服力。

  第二天,蔣貢康楚可以說話,他對亞富噶瑪和我的秘書談了我應當長住的計劃,他們兩個都答應了,並且說道:「由你老師所轉世的人如今就在你旁邊,我們以前已經盡力教導他,現在,這個責任是屬於你的了。」

  秘書隨後就返回了修曼寺。

  蔣貢康楚決定,我在第一個月裡,一面學習佛學,一面跟堪布剛沙學習靜坐。我的佛學課程是學習佛陀的教導和他與弟子的關係。我要在心裡把這些功課記熟,這是比較困難的,所以每天早上便開始溫習,直到午夜才停止。

  蔣貢康楚教給我他在前一世時所作的巨著:《庫藏寶》。這本佛學著作曾經有過一段時間散失了,也是他在西藏各處去搜索,才一個、一個部分找回,再重新編寫的。

  蔣貢康楚自己在早上四時便開始準備授課儀式,下午五時到傍晚八時,他的弟子們才到集會堂受教。

  另外,在每月的十號二十五號的早上,我們都要向佛壇虔敬供養。

  授課儀式維持了六個月,在這六個月中間,只有三天,因為老師身體不適才休息。

  幾百個僧人和鄰近寺院的方丈都參加了這個課程,這個課程只限已經上過必須預備課程的僧人們,才能入學。很多外地來的僧人在寺院的四周架了營帳居住。

  這是一個非常動人的聚會,因為大家都知道,眾人都屬於佛法這個大家庭,所以大家都是一家人。在整個授課過程中,亞富噶瑪都在緊密地觀察我,因為我被安置在幾個再世祖古的旁邊,而我的年齡卻最輕,年齡越輕,越容易犯錯誤,他怕我會有比較輕率的舉動。

  有一位很和藹的尼泊爾僧人,他曾經到過印度,見到過摩登的機械發明,他見到年輕,送給我一個難得的玩具——一輛他自製的機械小車子。

  依著傳統習慣,授課儀式之一下:選出一個特別優秀的弟子,由這個弟子把寶貴的學術傳下去。

  蔣貢康楚給了我這個榮譽。

  我被命正式接法,蔣貢康楚把他的僧袍放在我的身上,又把他的鈴、杵和很多象徵式的儀式物品、書本傳給我。

  我覺得很害羞,因為這裡有很多比我博學的喇嘛,他們應該比我更適合獲得這個榮譽。但亞富噶瑪和我的僧人們卻很替我歡喜。

  儀式完畢後,蔣貢康楚叫我加入堪布剛沙所教授的課程,他自己則每兩個星期教導我學習靜坐一次。

  堪布剛沙的教室可以容納一百多個學生,它位於一條河邊,距離蔣貢康楚的住所四里,每一個學生有他自己的小臥室,可以用來溫習和睡覺;在我們每人的小臥室裡放有爐子,除了有宴會之外,都要自己煮食。廚房工人供給我們燃料、水和茶磚;如果供給的燃料不足夠,便要自己去撿拾木材。

  早餐在早上五時前便吃完,鐘聲接著響起,告訴我們應該開始溫習。三個小時以後,鐘聲再響,那是我們要上教導課程了。

  授課以前,學生可以詢問前一天課程裡不明白的問題。這以後,學生們的名字都被寫在紙條上,放入一個大碗中,由老師抽出一張紙條,要這個學生大聲讀出前一天曾經教過的經文,既要表達出經文的含義,還要另加自己的評語。然後,講解經文的課程才正式開始。

  講解經文之後是分組學習研究,我們的教師有時會參加分組研究,有時也會在我的小臥室獨自教我。

  我開始學習彌勒(Maitreya)所寫的《現觀莊嚴論》,這部論著在大乘佛教中是非常重要的(我在修曼寺已經研究過小乘佛教的基本學說)。

  教授課程的老師包括堪布剛沙,他也是課程的領導人;另外還有五個老師,和更多的助教老師。一位年長僧人擔任「格果」——糾察,專門管理學生學習時的態度表現。

  西清寺在十六世紀的時候成立,它是屬於西藏最早的佛教學派寧瑪學派。西清寺的成名,在於傳授高深的佛學和嚴格的修行訓練。當我在西清寺學習的時候,寺院裡有八個再世喇嘛、兩個方丈和五百多個僧人。

  寺院的面積,幾乎佔了整個山谷,主要的集會堂在寺院的中央。寺院的牆和天花板都畫滿和刻滿圖畫,圖畫的內容是表達西藏佛教歷史上的種種事跡。寺院裡有很多設有佛壇的大廳,其中一個佛壇大廳還包括了一間藏書豐富的圖書館。

  另一間佛壇大廳裡畫有八大菩薩。還有智慧守護佛文殊師利像,佛像上鍍著厚厚的金,裝飾著很多珍貴的寶石;在它的旁邊,是寧津究美多傑(Rindzin Gyurme Dorje)的雕像,他是寧瑪學派中的一個祖師,這個雕像用神聖的草藥和陶土混制而成——它是一件極罕有的遠古藝術品。整個寺院裡充滿著生氣。

  寺院給我最深的印象是安靜與和平,因為寺院的僧人們都生活在很嚴格的訓練中,同時他們也很愉快。寺院裡的鼓和其他樂器的聲調很柔和;僧人們不准大聲說話,在靜坐的時候要坐得完全不動。那些負責儀式的僧人,要把儀式的每一舉動都做得十全十美,他們唱經的時候是不參看經文的,經文完全記熟在心裡。西清寺的佛教儀式比其他學派的儀式稍微不同,但我覺得他們十全十美的儀式,帶著很高的威嚴。

  西清寺有兩個方丈——雷扎仁波切(Ramjan Rinpoche)和嘉察仁波切(Gyaltsap Rinpoche)。雷扎仁波切的精神修養很高,對世事的處理也很靈敏,他給我很多的教導。他的樣子非常特出,蓄著很密很厚的鬚,在西藏人中很不尋常。

  嘉察仁波切是第十世創巴祖古的一個老師轉生,是個很特出的聖人,寫作的天分很高;他的個子矮小,對所有人都非常友善,他的住所就好像我們的第二個家一樣。

  光陰似箭,不知不覺,我已經十四歲大了。我對自己的學習感到很滿意,覺得非常愉快,我盼望夏天早日來臨,可以有更多清閒的時間和我的老師在一起。

  夏天來了,我住在樹林附近的一間關房裡,可以步行到樹林,獨自在那裡和平地靜坐。雖然,小孩子很自然地喜歡爬樹,但我的老師指導我要控制這種衝動;我在那裡很快樂,對我自己選擇的道路感到非常滿意。

  在夏日假期的最後一天,當我在樹林裡踱步默想,一面欣賞自然界的美麗時,天上忽然雷電大作。這種突然而來的轉變,似乎象徵我將要面臨的一切。

  當我回到關房時,一位從修曼寺來的僧人告訴我,攝政方丈第二喇嘛剛去世,問我可不可能回修曼寺當高級喇嘛的職位?亞富噶瑪本來就因為他一個人擔起護衛我的責任而非常緊張,又覺得我的學習太過繁忙,怕我會精神崩潰,所以藉著這件事情,主張我早日返回修曼寺,他甚至不去請教蔣貢康楚,就要我啟程回去。

  蔣貢康楚獲知這個消息,非常不快,但因為亞富噶瑪決定得那麼堅決不想多和他爭辯,就同意了讓我回修曼寺。

  蔣貢康楚對我說:「你已經接受了很多教導,現在,已經可以自己練習,也可以教導他人;但,往後你一定要再回來,完成你未完成的學業。」

  西清寺替我開了一個送別會,由兩個方丈及幾個年長喇嘛主持。

  第二天,我來到蔣貢康楚面前道別,他告訴我,雖然我一定要走,但他昨晚得到一個夢,夢中見到半個月亮升上天空;而眾人卻說:「這是一個滿月。」蔣貢康楚對我解釋這個夢說:「這個夢表示你是月亮,但月未圓,因為你的學習還未完成。」

  他給了我更多關於靜坐的開示,然後與我道別。我答應他一定會回來,很傷心地離開了這個美好的地方。

 死亡、責任和一個啟示

  當我騎馬離開的時候,我回頭再望蔣貢康楚那間在樅樹林中的白色關房和教室——我那非常喜愛的地方;又望著那條穿過寺院的河流,與被陽光照得閃閃生光的寺院的金色屋頂,我一直回頭望到西清寺完全消失在我的視線中,才轉過頭來。

  亞富噶瑪在途中興高采烈,不停地講修曼寺,說他就快與他的朋友們在那邊會面。但我和我的兩個僧人卻都很傷心,我們對西清寺有說不出的留戀。

  在這次回程途中,我們遇到不少困難,馬和騾給我們很多麻煩,同行的僧人中又有人身體不適。當我們到達氏河(Dri-chu),河水正在氾濫,這條河有四百多盡寬,那只用犛牛皮製成的船,差點在河中傾覆,有一隻馬更被溺死。

  修曼寺的僧人見到我們回來,覺得非常驚奇;他們雖然向我報訊,要我回修曼寺,但沒想到我這麼快就能返抵,因為我在西清寺的學習還未完成,現在既然回來,一定是我已經完成了學習,所以他們便都來向我道喜。

  亞富噶瑪一聲不響,我只有告訴他們,我的學習還未完成。他們聽後很不安,攝政方丈和秘書更覺得亞富噶瑪做了錯誤的決定,因為那位年長的喇嘛已經去世,火葬儀式也已舉行,修曼寺根本就不須要我回去。

  我回到寺院不久,接到一個報訊——鄰近寺院的札勒加貢仁波切(Trale Kyamgon Rinpoceh)剛剛去世,他們想請我去參與出殯儀式。這位仁波切曾在遺囑中提到要我參加他的葬禮,因為他是第十世創巴祖古的好朋友。

  葬禮在創古寺(Trangu)舉行,那邊離開修曼寺的約有五里多路。在途中,我們經過了貝塘(Pelthang)機場,它是西藏人在中國共軍的指示下所興建的飛機場。

  這一天,陽光普照,山谷裡一片光芒,但天空中飛機的聲響破壞了山谷的寧靜。這些飛機運用來很多供應品,因為機場還未全部完成,所以一箱一箱的物件都用降落傘空投到地面。

  八蚌寺的蔣貢康楚是葬禮的主持人,他和我同時到達創古寺,我和他一同執行葬禮儀式,一直持續了兩個星期。大家都覺得八蚌寺的蔣貢康楚像有了改變,他的健康看上去似乎不大好。

  葬禮完畢後,我要立刻返回修曼寺。我要離去之前,八蚌寺的蔣貢康楚對我說:「一個已經去世,另一個快要去世,這就是無常的定律。」

  他斷定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的會面。他用手觸我的額頭,替我加持,作同階段喇嘛傳統形式的道別。

  跟著,他又給我作了另外一種加持。加持時,他的手觸及我頭上的精神穴道,他說:「這是象徵『百種姓本尊』。」

  他再三強調這是我和他最後一次的見面,我請他答應讓我再和他見面,他微微一笑:「好!總之,我們會在某種情況下再會面的。」

  我們啟程返回修曼寺,路經一個叫做「拜」的山谷。這個山谷很名氣,因為早在七世紀的時候,松贊剛布王〔編按:即棄宗弄贊〕派了他的公使,就在這個地方迎接他準備娶為妻子的一位中國公主〔編按:即文成公主〕。我們在山谷的岩石上,看到松贊剛布王的公使在岩石上所刻的佛教經文。這些岩石上的經文,是他在等待中國公主到達期間所刻上的,經文的文字,有些是舊西藏文,有些是梵文,這證明了松贊剛布王在未娶中國公主為妻以前,已經是一個佛教信仰者;他信仰很虔誠,曾派他的大臣森·桑布札去印度收集佛經,後來創立了一些西藏字母,專門用來把印度經文翻譯為西藏文。

  據傳這位中國公主在拜谷看到了岩石上所刻的經文,她也在經文旁邊的岩石上刻了一尊二十多盡高的佛陀像,並在佛陀像的旁邊刻了八大菩薩像,和一些遠古的梵文經句。

  我們在佛陀像前舉行了一個簡短的禮儀,然後繼續回程。

  在我回到修曼寺三個星期以後,一個從創古寺來的報訊者通知我們,八蚌寺的蔣貢康楚已經去世,報訊者帶來一張邀請書,請我到創古寺和嘉汪仁波切一同主持葬禮。報訊者完全不知道我早已預料到蔣貢康楚會去世,對我說他去得很突然;而我清楚記得他在創古寺對我所講的話。他的死亡是整個噶舉學派的重大損失,他曾是第十世創巴祖古的弟子,噶瑪巴的老師,在這個複雜的時代,大家的確很需要像他這樣的人才,整個修曼寺都覺得很心痛,很多僧人都希望能參加他的葬禮。

  我們在第二天急速啟程,日夜不歇地匆匆去到創古寺。

  創古寺的僧人們在幾個星期以前失去了他們的方丈,已經非常傷痛;現在,他們又要面對另一個仁波切的死亡,使他們更加難過。

  蔣貢康楚的好友心情比較平靜,告訴了我們他去世的情況。

  原來蔣貢康楚忽然發病,痛苦非常;僧人們還以為他吃了不清潔的食物,一時不舒適。他被轉移到方丈的靜修室,病痛也隨之減輕,但他的身體卻變得非常虛弱。三天後,他吩咐他的侍從,說他要寫遺囑,因為他覺得這事對他的弟子們很重要。除了他的侍從之外,他不希望任何人知道他將去世,因為他不願僧人們在他面前哀傷。

  他並且告訴僧人們,要他們從死亡中領悟「無常」。

  為了使僧人們安心,他繼續吃藥,但是有一天,他要他的侍從在日曆上找出一個吉祥的日子。當這天來臨,一早,他就說他覺得很強壯健康,然後,把蓋著的被單拿開,盤腿而坐;立刻,他的呼吸便停止了。他就這樣保持著靜坐時的姿態,直經過二十四小時之久。

  葬禮完畢以後,蔣貢康楚的遺物都被分派給他生前最接近的僧人們,我得到了他的僧袍、幾本書、一個護身盒和他的一隻小毛狗。這隻小毛狗留在我身邊,三年都沒離開,我對他非常喜愛。當我騎馬外出的時候,小毛狗總會跟隨在我的後面。

  很可惜,有一天小毛狗獨自出外,竟被困在一個山撥鼠的地洞裡,走不出來。

  我回到朗加哲不久,就被邀請到度魯馬拉康探訪,會計員與我一同啟程。我們在路上第一次見到共軍建築的一條公路,這條公路從中國一直伸展到拉薩。

  看到它,使我覺得很驚奇——這條中國人建築的黑色公路,穿過我們的山嶽。它非常寬闊,好像山野裡的一條壕溝。

  我們在公路旁趕路,公路上出現了一輛共軍軍車,車頂突出幾枝槍砲,好像一隻怪獸一樣,在公路上留下一道厚的煙塵。當軍車馳近的時候,它的巨大聲響,令平靜的山谷產生回音,我們更嗅到它噴出難聞的汽油味。

  在這條公路附近居住的西藏人,已經對這習慣了,但我們的馬匹卻受了大驚。中國共軍在公路上駕駛的時候,從來都不停車讓西藏人過路,他們撞傷了很多馬匹和西藏人。

  在夜間,我們見到公路上不停地出現亮得出奇的車頭燈,完全不明白車頭燈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會那麼亮,而當我們看到車尾亮著的紅燈時,更以為那是車在著火。

  度魯馬拉康離開昌都市有六天旅程,它位於一座高山上面。高山四周是石山和湖,這個地區很寒冷。這些高原居民經營多種工業,工業中的一種是製造一些很精細的紡織品,所以他們養有很多羊和犛牛;由於這些動物須要時時轉換地點吃草,所以村民都住在能夠搬動的營帳裡面。

  我們到達度魯馬拉康寺的時候,寺院已經作好了歡迎的準備。有個曾經虔誠追隨過第十世創巴祖古的家庭,送給我們牛奶和凝乳。跟著,又有一個在等待我們的僧人,送給我一條哈達,同時向我跪拜。

  我們騎著馬繼續前行,遇到度魯馬拉康寺的年輕方丈亞剛祖古,他引導我們走向寺院。亞剛祖古和他的僧人也送哈達給我們,我的幾個僧人回送他們,把哈達圍在他們頸上,當我們將要到達寺院的時候,天空突然雷電大作,跟著降下冰雹。

  度魯馬拉康寺的僧人和鄰近寺院的僧人們,在寺院的進口處排成兩個長行;另外,更有樂隊正在寺院的屋頂上奏樂,迎接我們入寺。

  亞剛祖古手裡拿著一炷香,帶領我們進入寺院禮堂,他向我三鞠躬,然後,我們互相交換哈達。我同樣地和其他寺院的方丈交換哈達。所有僧人跟著向我獻哈達,請我替他們加持。

  對年長的喇嘛,我用我的額頭輕輕接觸他們的額頭;對其他僧人,我把手放在他們的頭頂。一個僧人站在我旁邊,為我送出金剛帶,受我加持的人,每人都有一條。

  加持儀式完畢以後,從修曼寺來的所有僧人,都被給予茶和飯,他們把我的茶倒進一個玉杯裡,玉杯安放在一個金屬的小架子上。我的米飯是放在一個美麗的玉碗內的,其他僧人則用陶土所制的碗。整個宴會都依照傳統,十分隆重。亞剛祖古的態度平靜保守,只是時時在微笑。我和他都知道,我們兩人的年齡彼此很接近。

  度魯馬拉康在兩百多年前是一間關房,後來慢慢發展成為一間寺院。寺院裡住有很多道行高超的僧人,他們對外來的佛教老師照顧得非常周到,寺院四周住有很多閉關者,整個寺院都充滿和平神聖的氣氛,它和其他的寺院略有不同,不像其他寺院那樣刻板。

  這個時候,寺院裡有一百五十多個僧人。

  寺院位於山嶽中的一片平地上,在苦哈象河(Kulha Shungchu)和沙瓦奧河(Tsawa AuchuN)的交界處。寺院後面的山背後,有一間白色的關房。這間關房建立在一個山洞上,是蓮華生上師當年在西藏建立了佛教以後,用來靜坐的一個地方。

  這些山嶽在遠古的時候就會被人使用過,因為山石上畫有很特別的古式圖畫。這些圖畫畫有騎在小馬上面的人群,用的是赭石顏料,上面還塗了一層似乎是滑石膠的保護物。

  這一帶同時也顯示出遠古時候的佛教徒曾在附近居住過,因為這裡有一塊直立的巨石,巨石上面清楚刻有金剛空行母(Dakini)的像。

  寺院前面的河對岸有一座很高的山嶽,叫做苦哈囊耶山(Kulhangang-ya),西藏遠古的「苯教」信仰者認為,這山嶽是一個非常有神力的西藏護衛神的居處,這個護衛神的配偶則住在山下一個藍綠色的大湖中。  

  在近苦哈山山頂處有一個山洞,洞裡的地面上有一片厚實的冰塊;亞剛祖古說他曾經爬進過這個山洞,看見厚冰下有一些很大的、似乎是人類的骨頭,但那些人骨很巨大,不可能是屬於近代人的。

  苦哈山的四個山腳,建有四間和度魯馬拉康寺有聯繫的尼寺。除了參加特別的儀式以外,僧人們是不許進入尼寺的。

  尼師的生活比僧人的生活更樸素,她們大部分時間都在練習靜坐,也時常幫助有病或精神痛苦的居士們。我對這些居師的精神修養很佩服。西面山腳的尼寺面對藍綠色的湖;山腳北面的尼寺近邊有一間關房,這間關房專門用來給人們實習七個星期的「中陰」冥想——「中陰」冥想是想像死亡之時和死亡之後的遭遇。

  到達度魯馬拉康寺幾天以後,寺院請我主持《庫藏寶》的授課儀式。我在西清寺的時候,蔣貢康楚曾教過我《庫藏寶》。這是一個重大的工作,因為整個課程會長達六個月之久才完畢。

  我的上師蔣貢康楚曾經准許我教導《庫藏寶》,但我仍舊要用幾天的時間來小心決定是否接納這個邀請。我這時年僅十四歲,我的導師噶瑪羅桑(Karma- norsang)叫我一定要仔細想清楚,究竟我能不能夠教導全篇《庫藏寶》,因為如果我在教導過程中犯了錯誤,後果會很嚴重。

  很多很多人來到寺院,希望上這個課程,因此我得很快作出決定。

  我用了幾天的時間來作「祈禱冥思」,希望可以從冥思中得到見解,幫助我決定,終於,我告訴噶瑪羅桑,請他通知整個寺院,說我決定接納教課的要求。

  寺院上下立刻開始籌奮。他們以兩個星期的時間做成所有儀式都需要的「食子(Tormas)」——一個圓錐形的糕餅,上面裝飾著酥油雕像。這種糕餅要用很高的藝術技巧才可以做成,糕餅上的每一個形象和圖案,都像徵、蘊含著很多的意義。

  我請一個僧人把所有希望上課的人的名字列出,並且一一問他們是否有接受整個課程足夠準備?

  儀式正式開始,先由噶瑪羅桑念出一段評准我授課的經文,然後我才舉行授課儀式。

  以下是授課儀式的整個程序:

  早上二時三十分——噶瑪羅桑讀經。

  四時三十分——我作授課的準備。

  六時四十五分——大眾同吃早餐。

  八時——我教導課程。

  十時——噶瑪羅桑讀經。我作授課的準備。

  十一時——我教導課程。

  中午十二時——大眾同吃午飯。

  一時十分——噶瑪羅桑讀經。我作授課的準備。

  三時——我教導課程。

  五時——噶瑪羅桑讀經。我作授課的準備。

  六時——我教導課程。

  八時——授課完畢。

  八時三十分——傍晚的祈禱練習。

  長時間的學習對大家來說,都會覺得很艱難,但一切竟然非常順利。我的導師和僧人們很替我歡喜,因為我年紀這樣輕。

  他們告訴我,從今以後,我要開始專心預備擔上教師的職責。但是我自己卻認為還沒有足夠的能力可以就此一直當老師;我還有很多東西沒有明白,要由我的導師給我指點。我知道,如果我自傲,那就非常危險。

  我對亞剛祖古和幾位年長喇嘛說:雖然我能夠教導《庫藏寶》,也能夠舉行多種佛教儀式,但這並不表示我可以作更大規模的講座和私人靜坐指導。不過,我答應將來一定會盡力增進自己的教導能力。

  六個月以後,課程完畢,我又繼續旅行,去探訪其他的寺院。

  亞古寺(Yag)的方丈問我遲些可否再教導《庫藏寶》?

  回程中,我們又回到度魯馬拉康寺,寺院的秘書和年長喇嘛希望我成為亞剛祖古的老師,但我告訴他們說,亞剛祖古應該去西清寺跟蔣貢康楚仁波切學習,我這時的能力仍不足夠,而且畢竟我們都是年齡相同的少年。

  這時,冬天已經來臨,我們離開度魯馬拉康寺的那天,正在下大雪。寺院四周因為沒有樹,所以一片銀白,天氣非常寒冷,這個區域的西藏人常說:「這裡的寒冷,會使茶都不能煮沸。」

  雖然天氣如此寒冷,寺院的僧人們仍舊替我們送行,陪我們走了一大段路程,他們都非常友善,這次道別的印象,一直留在我的心裡。

  亞剛祖古和我成了好朋友,在我離去的時候,他很傷心,但我告訴他,我們很快會在西清寺再見到。我對他說:「我自己的學習還沒完成,沒有足夠的能力教導他人,如果要我做你的老師,是十分不適合的;你一定要去跟蔣貢康楚學習。」

  亞剛祖古和他的僧人們陪我們走了三里路,與我們在湖邊分手道別。

  度魯馬拉康附近寺院的僧人,知道我探訪度魯馬拉康寺,專程來請我也去他們的寺院,可惜我不能答應他們的要求。我唯一希望去的地方是噶瑪寺——噶瑪噶舉學派的第三重要寺院。所以在回程中便決定去噶瑪寺探訪。

  環繞噶瑪寺的區域,叫做「噶瑪格魯(Karma-geru)」以藝術聞名。早在十五世紀的時候,噶瑪格魯的藝術家在西藏各處都有創作。這些藝術家的學派,叫做加比利(Gabri)學派,整個鄉村的村民都以繪畫為生。

  我們到達柏亭村(Pating),這個村的村長是這一帶數一數二的藝術家。我去到他的家中,見他正在畫絲綢畫,同時在教導幾個年輕的藝術家。他的畫室放滿了大小不同的圖畫,以及不同程度未完成的圖畫。他也教他的學生用陶土塑像,教他們怎樣製造自己的畫筆,怎樣預備畫布,怎樣調顏色。他自己所畫的畫非常出名,人們對他的創作有這樣的評語:「剛布多傑所畫的宗教畫,是神聖的創作。」

  在這個鄉村中,家家都有很多美麗的畫和雕刻品,每一個家庭的佛壇和寺院的佛壇完全相同,不過,村長的家特別有更多精美的圖畫,這些精美的圖畫,大多數是村長家庭多個世代所傳下來的。那些比較遠古的作品,尤其顯得完美無瑕,他家牆上還畫滿了歷史性和神話性的圖畫,絲綢畫則都是佛教性的,天花板和屋柱上畫的都是花朵和雀鳥——花朵雀鳥畫是加比利學派的特長。

  在河的對岸,村民們也都從事藝術工作,但他們的創作品都是用金銀製成的。他們懂得怎樣融化金銀,怎樣鑄造金銀藝術品。村裡的一切令我又驚歎不已。我猜想,村民們的藝術技巧既然如此之高,他們的寺院裡面一定會有更多和更精采的藝術品陳列。

  一條峽谷狹路直通到寺院的進口,狹路兩旁有很多岩石,這些岩石統統帶著藍色,其中一塊大岩石作九十度角地疊在另一塊大岩石上面;更高處另外又有一塊黃色的大岩石,雕刻著盤腿而坐的佛陀像,旁邊的大岩石上刻有佛教經文。

  這座高山十分陡峭,岩石又那麼高,幾乎無人能夠爬到岩石上去刻畫刻字,所以這些經文佛像令我感到驚異。

  岩石與岩石間有一道瀑布,瀑布上顯現出一道彩虹,彎彎地掛在瀑布高處。

  走到狹路的盡頭,豁然出現了一片平地,平地上矗立著第三世大寶法王讓炯多傑(Rangjung- dorje)(一二八四~一三三九)創立的噶瑪寺——我們的目的地。

  噶瑪寺有好幾間建築物,一條河流在那幾間建築物之間蜿蜒而過。我之所以對這間寺院有興趣,是因為它有很久遠的歷史價值,它的建築和裝飾尤其特別。

  這間寺院的圍牆,據說是一批來自西藏中部的泥水匠所築的,這些圍牆用很多細小的石頭砌成,別有風味。寺院的方丈最近去世,他們還沒有找到由他轉生的人,所以在我們到達的時候,寺院的攝政方丈自己引導我們進寺。

  我們沿著梯級進入寺院的集會堂,這間集會堂是西藏第二大集會堂。集會堂是舉行儀式、唱經和開會議的地方。集會堂的天花板很高,有一百多根柱子支撐著它;這些柱子都採用非常非常高的樹木造成,直徑大約十六到二十尺,柱上塗滿硃砂和顏料,紅色為底,黃、藍和金色的圖案在上,看上去極其美麗。

  所有建築物都用西藏獨具有建築方式建成,集會堂的窗子只讓少量光線進入,所以集會堂並不很光亮,窗子開在集會堂的高處,架在四百多枝短柱子上,這些短柱子,有一部分是用從印度運來的檀香木作為材料,十分名貴。

  集會堂可通多地方,其中一個地方是方丈的住所,另外還通到十二間佛壇大殿,這些佛壇大殿專為僧人們練習靜坐之用;其中一間,裡面有很多如真人般高的雕像,那些雕像塑出了這學派的最高喇嘛噶瑪巴的多次轉生。

  好幾個雕像的藝術技巧簡直盡善盡美,但是從第八世噶瑪巴的雕像起,直到再下去的幾世雕像止,就略嫌遜色。這令我心頭為之一震,使我覺得應該想法子重新復興西藏的雕塑藝術(但共軍的侵入,令我這個願望很快便成空)。

  另一個佛壇大殿是圖書館,裡面有很多很多珍貴的藏書和梵文經典,這些梵文經典,有從八世紀時就傳下來的;這間圖書館被認為,是西藏第三大圖書館。它和整個寺院一樣,表達出噶瑪噶舉學派的興盛和佛教藝術的高超。

  釋迦牟尼佛生前的事跡,畫滿在寺院的牆上,非常美麗壯觀,牆上也畫了噶瑪噶舉學派的歷史事跡,寺院牆前的一排架子上,放有燃著的金燈和銀燈,閃耀輝煌。集會堂的正中央有一個寶座,是用從印度一個聖地帶來的檀香木所製造的。在那深色的檀香木上,畫有很美麗的金以圖案。寶座上方掛著一條金色錦鍛,四周圍著一條白色哈達;整個寶座都刻著獅子圖案。寶座座位的墊子上,蓋著一塊以前中國皇帝送給噶瑪巴的絲緞。

  集會堂的盡處通向另一間大堂,大堂分成三個部分:第一部分,供奉過去世的佛陀塑像;第二部分,供奉現在世的佛陀塑像;第三部分,供奉未來世的佛陀塑像。這些塑像非常巨大,眼和眼中間的位置就有五盡多闊,釋迦牟尼是現在世佛陀,塑像用銅和金造成,肢體、手、腳等部位都先分別鑄造,然後再熔接在一起。佛陀的頭部非常精緻,額頭中央鑲有一顆巨大的金剛鑽,傳說這顆巨大的金剛鑽是來自天鷹加魯達的口中。這塑像是由第八世噶瑪巴(一五0七~一五五四)所設計,他的藝術造詣極高,大堂裡的一個獅子寶座,上面的雕刻就是他的傑作。

  過去世和未來世的佛陀塑像用陶土和神聖草藥混合製成,這兩個塑像上都飾有很多珍貴的寶石,塑像的額頭中央則鑲有一顆名貴的紅寶石。

  三尊佛像前面各放一張台子,讓人們放置奉獻物品。

  寺院的外表也十分壯觀,極天然和人工之美,它的後面是高高的山嶽,中間有一條河流,河水流動得很快。寺院的屋頂上有一座金色的「寶頂」(Serto)(是象徵聖嚴的屋頂裝飾。這種頂飾,在西藏很多寺院的屋頂上都有,它甚至被裝飾在馬匹的頭頂,表示騎馬的人是重要人物),有一條金色的鏈,鏈上掛著鈴,從 「寶頂」上面垂到屋頂上面。寺院的屋角還有較大的鈴。寺院的小石牆上有一些木刻的獅子,寺院的屋頂鑲金,不論晴雨都燦爛有光,遠遠就吸引人的視線。

  噶瑪寺的高超藝術,主要出自第七世、第九世和第十世噶瑪巴。這幾個轉世喇嘛,個個都是藝術高超的雕刻家、塑像家和畫家,他們還懂得刺繡、融金和鑄造金、銅、鐵像。這幾位噶瑪巴的藝術家,的確是西藏罕有的、數一數二的,他們也可以說是西藏藝術的代表者。而在這幾位喇嘛在世的時期,西藏的神聖佛教學說也進展得很蓬勃,他們的著作尤其重要,把玄學和思想合而為一,對佛教作出重大的貢獻。

  寺院對面的小山上建有一間關房,關房前面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小路旁有一叢檉柳,修剪成西藏字噶瑪的「噶」字形,十分別緻。

  我們離開噶瑪寺後,我一連又接到很多的邀請書,但是,因為在每年的最後十二天,修曼寺要舉行一連串特別的祈禱儀式,所以我只好拒絕了那些邀請。

  這種年終的祈禱儀式,一向被認為非常重要,不過我在十一歲以後,一直都在別處,不在修曼寺內,所以錯過了幾次參加這種祈禱儀式的機會。

  它是慶祝「上樂金剛(Khorlo-demchog)」和「四臂大黑天(Gonpo Chashipa)」的儀式。儀式包括靜坐和誦經。誦經時,鼓和鐃聲伴隨,唱經將完時,喇叭樂聲也加入。

  僧人們在法會舉行的時候,整天不可以休息,晚上也只能睡四個小時。

  年終法會的作用,在於驅走邪惡,增強下一年的聖靈力量。我以前也曾參加過三次,第一次我還年幼,只准在日間作旁觀;其餘兩次,我雖然能夠參加,但是覺得儀式實在很長很累人。

  今年完全不同,我已經十四歲大,而且對儀式有了理解,所以能夠很愉快地完全投入。

  十二天法會完畢以後,我去到多傑昆宗,和那裡的閉關者一起過新春,離開了修曼寺的忙碌活動。我希望新春過後,能夠早日再去西清寺,繼續我的學習。

多方面的鍛煉

  一九五四年我回到修曼寺,發覺到處都有了很大的轉變。

  中共在較大的市鎮裡開了商店,出售布料、藍色的全身工作衫、瓦器和其他多種物品。

  在修曼寺裡,僧人們穿著不同的僧袍——他們的僧袍不再是手織的布料,而是機織的布料。在鄉村裡,女士們購買摩登香水和其他古怪的裝飾品。我的秘書被共產黨選為自治區的委員,共產黨給修曼寺的僧人們送了很多雜誌,包括「人民畫報」等等,又給僧人們一些印著大字的報紙和標語,叫他們遍貼在寺院的牆上,不過僧人們拒絕了這個要求。

  早在一九五三年年初,一些中共官員就來到積依根都——西藏最大的貿易市鎮——把市鎮列為這區域的首都。中共官員中的首長曾和我見過面,他想問我對共產黨的制度有何意見?還送給我一匹橙色的錦鍛和一張毛澤東的相片。翻譯員替他轉述他所要和我說的一切,他們形容北京是世界上最大的都市,發展得非常繁榮;又說以前中國皇帝的宮殿非常巨大,在裡面要花二十四個小時的時間才可以走得完;就那邊奇妙的一切,很難用言語向我解釋明白,一定要我親身前往參觀才能清楚;最後,他們說出:中國人民政府邀請我去探訪。

  我的高級喇嘛們聽完後,覺得很不自在,他們勸我不要作出答覆。這此中共官員看上去好像完全屬於另一種人類,這並不是因為他們的衣著有別,而是他們的態度,還有笑容——他們的笑容好像永遠含著別的意味,和西藏人的笑容完全不同——我對他們的態度和笑容,差不多完全不能夠明白。

  但當我在他們所給的一本雜誌中初次看到一幅世界地圖時,我卻很盼望能知道世界其他地方的人怎樣生活。在個時期以前,歐洲人只往來於貿易道上,或者直接去拉薩,他們很少來西藏東部,來時人數也不多,在市鎮區域以外,大家都沒有見過歐洲人。

  以前,我在西清寺跟蔣貢康楚仁波切學習的時候,我就想學習一些外國語文,於是便學了「安多(Amdo)」語文——「安多」語文與西藏語文不相同,發音和用字都有差別。現在,我希望學習更多的外國語文,尤其想熟識一些歐洲話和歐洲文字。

  可是,我有其他很多的學習等著我去實行,盧巴多傑和幾位高級喇嘛認為這時更是我應該學習佛教儀式舞蹈的時候。寺院不准許作俗世的跳舞,但佛教舞蹈則不同,它是一種精神舞蹈,可是幫助發展集中力和注意力。

  釋迦牟尼佛的多種手勢和動作,在塑像和畫中都有表現。我們的舞蹈也是一樣,每一個頭、手、手臂的動作都有它的象徵意義,這些動作能使舞蹈家和觀眾的理解力增強(西方對這種有深刻宗教意義的舞蹈存著誤解,他們錯誤地叫它做「魔鬼的舞蹈」。其實這些舞蹈與魔術、妖術和巫術完全沒有關係,它最早是由印度印度佛教徒傳入西藏,是一種精神修行的鍛煉)。

  我將要學習的那種舞蹈,是密勒日巴的「師祖」那洛巴所傳下來的,這種舞蹈是表達一個初級修行者的修行,慢慢上升到完全覺醒的階段,舞蹈名叫「措欽(Tsogchen)」,是根據「上樂金剛」發展而成的,它是修曼寺的尊長舞蹈。

  每當修曼寺的僧院有空的時候,大家都在那裡練習舞蹈,這座僧院位於較高的山坡上,離開寺院其他的建築物較遠,所以練習舞蹈的吵聲不會影響其他人。

  高僧拉登(Lhapten)是我們的舞蹈老師,他很高興能夠把舞藝傳給我們:他對舞藝非常精通,年紀雖然已經六十五歲,仍舊是一個能力高超的舞蹈家。

  對於我個人來說,學習舞蹈是一種很大的轉變。我以前的學習一向是靜態的,現在,我忽然要大大地活動起來。

  我們一共有三十五個學生,首先要練習的是怎樣敲擊手鼓(這種手鼓,後來我在印度博物館裡的一些印度畫裡看到,是和我們用的手鼓完全相同的,這證明我們所學習的舞蹈確是從印度傳入)。

  原來,敲擊手鼓的練習比舞蹈練習還要困難。因為拿著鼓的手臂要伸直,那樣的姿態一直要保持一小時多。手鼓斜斜的握在右手中,手鼓上面縛有兩條細繩,每條細繩下面都有一個重球,擊鼓時就是搖蕩兩個重球,使它們在鼓上敲出聲響。而要學會這樣敲手鼓,實在並不容易,開始的時候尤其覺得疲累。

  我們右手握著鼓,象徵慈悲;左手握著鈴,象徵至高的和平。每天練習,從早到晚,當中只有一小時休息,傍晚以後,我們要記熟舞蹈的基本要點,還要學習舞蹈所包括的唱經。

  我的導師亞富噶瑪幫助我學習,他對舞蹈有豐富的知識,但自己卻不是個熟練的舞蹈家。他給我作私人的指點,因為急於要我快速進步。他說我應該多些時間來休息,以補充消耗的體力,還為我按摩,使我的肌肉鬆弛。

  他很擔心我的健康,那是因為在我開始練習的時候,肌肉很弱,受了很多痛苦;幸虧過了一個月以後,我便開始強壯起來。

  這以後,我們學習舞姿,我能夠一整天練習而不感到疲倦。不過我在三十五個學生之中,並不是個進展快速的學生,因為大多數的同學身體都比我強壯很多。我在開始練習的時候,學習遲鈍,時常落在他們的後面,好在同學和老師都給我很大的鼓勵,所以我雖然成績差,仍舊能愉快的練習。練舞的困難,常使我想起以前跟盧巴多傑學習跪拜時的困難。

  這個舞蹈課程毫不中斷地連續了三個半月,那是因為我們有太多東西要學習。我們學習三百六十個不同的主題,這數目是一年裡所有日子的數目,舞蹈象徵三百六十個須要被轉化的俗世思想都一一被轉化為智慧。

  在作最後的練習時,我們穿上特別的舞蹈家裝,戴上特別的舞蹈飾物,在一些非正式的觀眾面前作出預演。我被選為舞蹈中的領導人,這使我覺得很尷尬,因為我知道有些同學的舞蹈比我的舞蹈更好。

  觀眾們很善良,並沒有對我作出批評,但我卻清楚地知道,我須要接受更多的指點。我的老師很客觀,不遲疑地及時改正我的錯誤,我對他很感激。

  三個半月過去了,舞蹈學習已告一段落。這時,我要作出決定,是返回西清寺,還要留下繼續學習更多的舞蹈課程。終於,我決定不再耽擱去跟隨蔣貢仁波切學習的時光,我告訴秘書,目前已經是初夏,如果我再不啟程前往西清寺,氏河很快便到會氾濫的時節,那會令過河非常困難。

  在我準備啟程的時候,得知達賴喇嘛和幾個高級喇嘛這時正在中國探訪。我的僧人們為此感到有些不安,他們怕中共會不准許達賴喇嘛返回西藏,也有些僧人則認為這次的探訪對西藏會有幫助,因為達賴喇嘛一定能給中共很好的印象。

  亞富噶瑪決定不和我一同前往西清寺,他說他既年老,又疲倦,而且我到達西清寺以後,就跟隨蔣貢仁波切,因此他對我沒有什麼大幫助。

  離開亞富噶瑪使我很傷心,因為他非常瞭解我,而且時時給我很多忠告。

  他提醒我,說我不可能永遠都躲在老師後面。他又說:「在這個旅程中,我不在你身邊,你可以實驗完全依靠你自己的判斷力行事;一旦到達西清寺,你就可以眼隨蔣貢仁波切,你會替你主張一切,你不用有任何憂慮。」

  我的很多僧人和好友都來向我道別,台子上有一大堆他們送給我,祝我好運的哈達。我向盧巴多傑道別後,就和一群僧人開始了旅程。

  這一次,我們選擇的是一條新路,路上風景非常美麗。我們在高山上一連三天沒有遇到一個人,但見到很多不同的野生動物,有狐狸、麝鼠和鹿。在夜間的時候,我們要對所帶的馬和驢加以保護,因為附近有熊,可能會襲擊它們。那裡整個山野上都長滿了各種美麗的野花。

  我們到達西清寺後,得知蔣貢仁波切已經從他以前的住所搬進講堂居住。原來他們最近把講堂擴建,裡面住了更多的僧人和祖古。

  蔣貢康楚仁波切沒有預料到我會這麼快就回來西清寺,當他見到我的時候,非常的高興。我的很多老朋友仍舊在那裡,他們對我說,這一次我一定要留下來完成學習。

  我的老師蔣貢仁波切正在教導大家《七義論》,那是寧瑪學派的名師隆欽雷扎(Longchen- ramjam)的佛學著作。他認為這正好是我加入學習的時刻,這個《七義論》的課程,就算是他送給我的精神禮物,以歡迎我的來臨。他說我錯過了《七義論》的前段課程,但他會給我私人補救。

  更多的人從外面來到西清寺上課,他們在講堂四周札滿營帳。這裡的氣氛與修曼寺不同,雖然有很多很多的人和人聲,但仍舊充滿和平與喜悅,大家都誠心想學習佛學;我覺得西清寺的僧人有著特別可愛的性格,從做僕工的僧人到高級的僧人都是如此,整個寺院就像一個特別快樂的大家庭。  

  這次,我的學術訓練比較少些,所以更多的時間練習靜坐。

  《七義論》的課程兩個星期完畢,夏日假期跟著開始。蔣貢康楚仁波切搬回他自己的住所,他提議我和我的僧人們去探訪欽哲仁波切;欽哲仁波切在宗薩寺(Dzongsar),宗薩寺位于氏河山谷,離開西清寺有四天旅程。

  四位佛學教授和我們一起向南方啟程,在旅程的第三天,我們來到萬力根高(Manikengo),有一個很出名的行者年前在這地方去世。我們到他的家中,見到他的兒子和妻子,他們對我講述這位行者去世時出現的奇跡。

  當他在世的時候,他豎立了多塊巨石,在石上刻上了咒語和經文,在巨石旁又建造了一座「塔」。

  這位行者年輕的時候,曾經做過一個富有的家庭的僕人,到他中年時辭去了這個工作,到一間寺院學習靜坐。日間,他要工作維持生活,只有在夜間,才能練習靜坐;所以每個晚上,他只能睡兩三個小時。他非常慈悲,時時幫助他人,他的家隨時開放給旅客留宿,貧窮的人受他的幫助最多。

  他所練習的靜坐方式,大部分是他自己創造的,他兒子是一個僧人,覺得父親應該練習正統的靜坐,但他卻不願意,堅持要用自己的方法靜坐。

  他一生都很健康,但在去世前三年,健康開始發生變化,漸現病相;家人因此為他擔心,但他自己卻似乎越來越快樂。他作了很多歌曲,時常歌唱,但很少唱傳統的佛教經歌。

  當他的病一天比一天沉重的時候,家人到外面請來醫生和幾位喇嘛;兒子對他說,現在他一定要記起自己所學過的佛學。他聽後微笑回答:「我已經完全記不起來了,反正事實上根本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被牢記,因為世上一切都無常,不過我卻信心十足,認為萬事都有好結果。」

  在他即將逝世的時候,吩咐家人:「當我去世之後,你們要記著,一個星期內不移動我的身體,這就是我唯一的願望。」

  他去世後,家人把他的遺體用舊布包著,然後請喇嘛和僧人們唸經。他們把他的遺體放在一間小屋裡,這間小屋只比一個櫃子稍大,這位聖人生前很高,但遺體卻比較矮小,所以放置不成問題;在家人放好遺體的時刻,家裡的屋頂上忽然出現一道彩虹。

  到第六天,家人由窗外望向小屋,見到他的遺體好像又縮小了一些。

  蔣禮預定在第八天早上舉行。這一天,家人一早便進入小屋,準備把他的遺體搬去墳場;他們把包著遺體的布解開,但裡面除了指甲和頭髮以外,竟然什麼都沒有。

  村裡的居民個個非常驚訝,因為大家都知道,小房間的門在七天裡都是鎖著的,絕對沒有人進去過;而且窗子非常狹小,遺體不可能從小窗子移出。

  家人立刻把這事通知村裡的重要人物,然後去請欽哲仁波切替他們解釋這種奇跡。

  欽哲仁波切告訴他們,這種奇跡以前曾經發生過多次,很多成就者的遺體都被光芒吸收去了。

  行者的妻子和兒子說完往事,就把他留下的指甲和頭髮拿給我們看,還帶我們去看以前放置遺體的小房間。

  我和僧人們以前也曾聽到過有這種奇跡偶爾會發生,但卻從來都沒有親身接觸過這種事實,因此我們在鄉村四處詢問,希望獲得更多有關奇跡的證明。

  我們聽到村裡的人個個都說,他們確實都曾看見聖人屋頂上的彩虹,同時也都知道他的遺體消失。這個鄉村位於中國與拉薩的通路中間,村民告訴我們,當中國共軍在一年前聽到這件奇跡時,他們都非常憤怒,還叫村民千萬不可以把這件事傳開。

  我們在第二天來到薩迦學派的宗薩寺,現在的欽哲仁波切是在這寺院中長大的,他現在的老師正是他前世的弟子。

  我們發覺寺院裡的訪客比居住在寺院的僧人還要多,這些從西藏各個佛教學派來到的訪客,都在寺院上課學習,因為這寺院教導很多種不同的學說。

  寺院僧人為我們安置好居所,說欽哲仁波切會在第二天接見我們,我們與寺院僧人們互相交換哈達,彼此自我介紹。

  不久,欽哲仁波切吩咐要獨自和我談話。

  欽哲仁波切的房間充滿道氣,他從寶座上走下來,在我前面的一個墊子上席地而坐,對我作出歡迎的微笑。一種和平、愉快和溫暖的氣氛,充滿在他的四周。

  他說話帶著高深的意味。他說他一向喜歡接見蔣貢康楚仁波切的弟子,尤其是我,因為我是第十世創巴祖古的轉生,第十世創巴祖古生前是他的老師之一。他對我說:「你和我是同一個法脈。」

  他認為我已經接受過多方面的訓練,似乎沒有什麼須要再教導我,但他終於答應了我的要求,替我和我的僧人們舉行「時輪灌頂」,並且為我作出特別的個人指導。

  我留在宗薩寺雖然僅只一個月的時間,但我跟欽哲仁波切卻學習到很多東西,我們彼此的瞭解也進展得很深,他鄭重地對我說:「你一定要自己照顧自己,自己引導自己,因為將來你不可能會再有老師給你幫助。一個新的世紀已經開始,釋迦牟尼佛的純正教義將會只限於每個人自己的手中,所以每個人都要負起自己的責任。要知道,我們一向用老師傳授弟子的教導方法就快不能實行了,我們大家都不能依靠群眾和團體。現在,大多數的老師都已年老,像你這樣的年輕人,這個轉變是非常重要的,你將擔負起自己所有的責任。」

  他的這番話,令我深思。

  在宗薩寺,我還得了一個特別的經驗:共軍知道這寺院是很多喇嘛、學生和虔誠佛教徒常到之地,所以送來了一套宣傳影片。影片裡描述共軍在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五三年間在西藏的活動;影片強調共軍在西藏作的所謂改進,如他們建立公路、學校、醫院等等,同時形容西藏人民怎樣歡迎中共紅軍。

  寺院裡沒有一處專門放映影片的公眾地方,所以共軍便在寺院裡的一間聖殿內放映影片。欽哲仁波切被迫到場觀看,因為如果他在場,其他所有僧人便不能不來。我就這樣有了生平第一次看影片的經驗。

  一個早上,我們決定離開寺院,道別寺,大家都很傷心,我尤其記得欽哲仁波切對我說的那一番話。我請他答應我和他再見面,使我能再跟他作更多的學習。

  回程途中,欽哲仁波切的精神一直和我同在。

  西清寺的暑假完畢,新學期開始,我決定用所有的時間跟蔣貢仁波切學習靜坐。

  亞登祖古仍是我的顧問,他知道我的意願後告訴我說,在我這次離開修曼寺以前,修曼寺希望我不要在西清寺作太久的逗留,因為修曼寺有很多事務要我回去辦理,他們要我在西清寺盡可能地作最短期的迅速學習。

  我把修曼寺這個希望告訴了蔣貢仁波切,他說我必須在西清寺多留一段時期,因為我的靜坐還需要他多作指導。

  亞登祖古於是返回修曼寺,述說蔣貢仁波切的意見。

  我繼續留下在西清寺練習靜坐。比加(Pega)喇嘛當了我的侍從。一位叫惻寧(Tsering)的僧人和我一起學習,他們我一樣地急於接受更多的靜坐指導。

  每一年中的這個時期,年輕的僧人們都要到外面托缽,準備貯藏維持整個冬天的食物。西清寺僧人們的食物,通常是西清寺這區域的居民所供給的。第十世創巴在世時的幾個弟子,這時都來幫助我,而我因為要努力練習靜坐,所以也很需要他們的幫忙。

  又一新學期開始,我們繼續學習上一學期沒有學完的佛教哲學;學完佛教哲學以後,是學習寺院的法規和修辭學以及邏輯學。我們所學的修辭學和邏輯學,不像其他寺院那般詳細,而是僅作一些基本的學習。西清寺所有的課程都是口授的,所以,我們有時就一面聽,一面做完筆記,以備以後參看研究。

  教課老師鼓勵我,把幾個學派的學術作一比較。他向我解釋幾個學派的學術相同之處。

  我有時對學術作出一些批評,他聽了之後對我說:「只有理論是沒有用的,即使我所教你的都是佛陀的學說,你也不應該只因為它是佛陀的學說便隨意接受它,你一定要跟隨『中道』,一定要自己小心研究。當你在經典上看到一段學說,要先用你的智慧去想、去研究,看它究竟有什麼意義;也唯有這樣做,才可以培養你對佛教的真正信心。這種親身試驗、親身理解是絕不可以少的,就像試金一樣,一定要經過煉金、打金,把金弄得光滑,才可以肯定它是不是真金。」

  新春到來,當我們正慶祝新春的時候,亞剛祖古忽然抵達西清寺來作探訪;我和他在度魯馬拉康時相識,更在教導《庫藏寶》的時候成了好朋友,我那時就曾希望他來跟隨蔣貢仁波切學習,希望他親身體驗西清寺美好的一切。

  亞剛祖古前來西清寺的途中遇到很多困難,因為整個西藏都佈滿冰雪。度魯馬拉康的五個僧人跟隨他一起到來,但他們很快便回去了,只剩下亞剛祖古的補習老師,不捨地隨他一同留在西清寺。

達賴喇嘛的探訪

  一九五五年,達賴喇嘛探訪中國完畢以後,準備到西藏東部探訪。但這時地震損毀了很多道路,他的計劃被迫改變。他只去車子可以通行的地方,那些車子不能通行的地方,則委託了三位高級喇嘛代他前往。這三位高級喇嘛是赤嘉仁波切(Trijang)、宗格仁波切(Chung)和嘉華噶瑪巴大寶法王。嘉華噶瑪巴大寶法王代表達賴喇嘛探訪八蚌寺。

  在西清寺的學習快要結束的時候,我接到嘉華噶瑪巴一封信,信中解釋達賴喇嘛的計劃,並且請我去八蚌寺參加一個商量怎樣迎接達賴喇嘛傳示的會議,噶舉學派的所有方丈都會參加這個會議。

  我向修曼寺報告了這個消息以後,便和亞剛祖古、兩個修曼寺的僧人、一個西清寺的僧人,一同啟程前往八蚌寺,西清寺的僧人剛好有一隻騾子可以給大家馱載行李。

  我們的旅程並不經松,因為春天的雪既軟又厚,很難行路;且白雪反射著春陽,更使我們刺眼難受。

  我們到達八蚌寺時,我很久沒有見到的亞富噶瑪和會計員都已經在那裡了。當他們知道我們步行而來,覺得很吃驚。

  達賴喇嘛的代表嘉華噶瑪巴和一個中國官員、一個西藏官中、一個中國保鑣都來到八蚌寺。我們趕緊把污穢的僧袍換上乾淨的刺繡袍,等見嘉華噶瑪巴。

  嘉華噶瑪巴對我們非常友善,對我說他在等待我的來臨。當我們私下一起用茶時,他告訴我他很高興回到西藏,當他在中國的時候,中共當局雖然表面上友善,但這些友善似乎不大誠懇,他很想知道我的學習進展得怎麼樣,於是我一一向他報告。

  第二天,嘉華噶瑪巴對我們轉述達賴喇嘛的傳示:

  神聖的達賴喇嘛很抱歉他自己不能親身來此。他請大家要明白西藏現今的處境,請大家盡力替自己的寺院做事;寺院裡的高級僧人更要負起幫助寺院僧人和外邊居士的責任,彼此應該互相合作,要緊記著,大家都是兄弟。

  接著,嘉華噶瑪巴又對我們述說他們在中國探訪的經歷。他說中共對他們非常慇勤,特別讓他們看到中國的「物質進化」和「生活規律」,但中共沒有說到西藏人權和宗教自由將會怎麼樣。

  我們都知道,從中國探訪回來的達賴喇嘛和其他隨從僧人都不能在我們面前自由的說話,聽了嘉華噶瑪巴的述說,我們更能覺察到中共的真正情形究竟怎樣和西藏將會面臨什麼遭遇。

  嘉華噶瑪巴的整個演說和達賴喇嘛的傳示,很明顯的,都是受中共所控制的。

  八蚌寺的方丈太司徒(Taisitu)仁波切幾年前去世,但他轉生何處?還沒有被找到。嘉華噶瑪巴一直都沒有指示大家應該到哪裡去找。趁著這個機會,八蚌寺催請嘉華噶瑪巴從速給他們有關方丈轉生的啟示,更請他待在寺院主持轉生方丈的登位儀式。

  嘉華噶瑪巴自從去中國探訪以後,心情一直很煩惱,對於太司徒方丈的轉生,仍然完全不清楚。他決定獨自靜坐,一方面調整他的心情,一方面希望得到太司徒方丈轉生的啟示。

  一連三天,嘉華噶瑪巴都在獨自靜坐,到了第四天,他果然得到啟示。

  他立即告訴八蚌寺的攝政方丈和秘書,請他們預備舉行轉生方丈的登位儀式,因為他已經得知太司徒方丈轉生在哪裡。

  八蚌寺僧人聽了之後都很高興,立即忙碌作出登位儀式的籌備工作。

  這天下午,嘉華噶瑪巴告訴八蚌寺的僧人他在啟示中所得到的消息——太司徒方丈轉生的家長姓名,叫他們立刻去請這位新方丈和他的父母到八蚌寺,不可遲疑,因為他斷定這個啟示是非常可靠的。

  轉生方丈和他的父母一起來到了,八蚌寺並且邀請德格王(Derge)、鄰近寺院的喇嘛和這區域的重要居士都來參加轉生方丈的登位儀式。

  德格王和三十五位隨從以及另外三百多人,浩浩蕩蕩地來到。在德格王一行人的前面,多個僧人音樂家奏樂領隊,另有幾個僧人手中拿著香,邊行邊把香搖晃。德格王穿著一件檸檬黃的繡花衣,外面罩著一件金色的繡花褸,絲綢褲子塞在長筒靴子裡,腰帶上掛著一枝劍,劍鞘是刻金的,胸前掛著一個護身符的小盒,戴的帽子是紅色和金色的刺繡錦鍛所製成,帽頂有一顆大鑽石。

  他的四位官員穿著同類的衣飾,但顏色是黃色的;其他幾個隨從穿紅衣,帽頂上有一顆紅寶石,他們個個都騎著馬,馬匹也裝飾得非常富麗。

  登位儀式在八蚌寺的大集會堂舉行,整個大集會堂——包括堂裡的柱子——都掛上了金色的刺繡布條和很多美麗的絲綢畫,畫上是佛陀生前的事跡和噶舉學派的歷史事跡。

  高級喇嘛穿著金色的袍子。嘉華噶瑪巴的寶座設在集會堂的右面,方丈的寶座設在左面,兩個寶座前有兩排墊子,所有祖古都坐在墊子上面。

  最高級祖古坐的是疊得最高的墊子,是用四個墊子疊起來的;較低一級的祖古坐三個墊子疊起來的墊子,依次而下是兩個、一個墊寺。墊子上都蓋著金色的刺繡錦鍛。

  八蚌寺的僧人請我坐在四個疊著的墊子上。德格王坐在我後面,他坐的是五個疊著的墊子,位置最靠近嘉華噶瑪巴的寶座,他的幾個官員坐在旁邊,其餘的僧人坐在蓋著毛毯的長椅上,德格王對面的牆邊供設一座很莊嚴的佛壇。

  嘉華噶瑪巴開始主持登位儀式,他的台子上面疊滿了哈達和禮物。一位高僧講述佛教的歷史和八蚌寺的歷史,一連講了兩個小時,最後,他表示大家都因為找到了轉生的方丈,所以非常高興。

  第二天,八蚌寺宴請德格王,特別請了幾個高級喇嘛參加。後來一連幾個星期,佛壇上都擺滿了奉獻品:幾千盞酥油燈、糕餅、花和香。

  德格王后來回請攝政方丈、高級喇嘛和僧人一頓晚餐,當他離去的時候,僧人們陪他走了好一段路,這是西藏的一種傳統禮儀,表示對客人的尊重。

  登位儀式完畢以後,寺院接到達賴喇嘛的消息,說他將會來到德格探訪,住在王宮裡面。

  嘉華噶瑪巴把這個消息向所有的喇嘛報告,大家開會商量怎樣迎接達賴喇嘛,和怎樣籌備奉獻給達賴喇嘛的禮物。

  根據西藏的傳統禮儀,送給達賴喇嘛的第一件禮物應該是一條白色哈達,然後是一尊金質佛陀像,一本經典,一座「窣堵波」模型,或鈴和杵,象徵祝福身體、心意和言語的久長;以後便是送五卷彩色布匹與老虎、豹、狐狸和海獺的皮毛。同時,還要送另外一批傳統的禮物;一套僧袍、金銀錢幣、刺繡布匹、食物、馬和牛羊等;最後的一樣禮物,又是一條白圍巾——因為白色哈達象徵純潔,是最吉祥的禮物。

  大會決定由嘉華噶瑪巴主持鑒定所有八蚌寺和鄰近寺院與普通居民們所送的禮物,然後由他依著傳統的次序把禮物鋪放。

  這個會議開完之後,嘉華噶瑪巴被邀請到八蚌寺高級喇嘛的夏天居所略事休息。這幾間私人居所離寺院大約半里,它們的形式很可愛,在花園和馬廄。兩位跟著嘉華噶瑪巴的中共官員和保鑣也被邀請到這間夏天住所休息。這兩個中國人在花園踢球,我們可以和他們閒談,甚至說笑。他們一旦離開了共產黨團體,顯得非常自然,而且對很多東西都極感興趣。在這一個時期,中共還沒有開始管束西藏人,所以很多西藏人和他們相處得仍很和諧。

  當嘉華噶瑪巴在休息的時候,我和他談話,告訴他我希望擴展德斯眺寺院的講堂。這時中共就快對西藏展開侵略,但嘉華噶瑪巴仍非常贊成我的意見,鼓勵我把德斯眺的講堂擴大。

  在這段籌備迎接達賴喇嘛的時期,我早上自己研究溫習功課,日間和其他寺院的方丈、教授會面,學到了很多東西。亞富噶瑪知道我這一年來有很高的進展,終於開始把我當成人般地看待了。

  嘉華噶瑪巴搬到夏天住所居住,我和八蚌寺委員們在德格的首都德格貢欽(Derge Gonchen)附近札了很多間營帳居住。我們預想達賴喇嘛可能會和我們共度一晚,於是,總共札起了五百多間營帳:一百多間營帳是預備達賴喇嘛和他的同行者所需要,其餘的四百間是給噶舉學派的喇嘛們使用。

  我們為達賴喇嘛所設的營帳,是一間特別美麗和寬大的營帳,營帳裡有一間睡房和一間客房,還有另外一間放置著達賴喇嘛的寶座。

  我們所札的營帳大小不一,每間的形狀也不相同,但上面都畫著圖案——各種不同的圖案;大部分的營帳更掛有美麗的絲綢畫,所有的營帳頂都有一座鑲金的「寶頂」——聖嚴的頂飾。

  營帳的繩子是黑色的,上面有紅色的裝飾品,每隻擊縛營帳繩的釘子上,都刻著多個不同的天神;而營帳四周更種滿了花朵。整個地方一片歡迎景象。

  在達賴喇嘛到達的前一天,我們便開始了迎接他的程序。

  首先,我們安排了大隊僧人護送嘉華瑪噶巴到德格貢欽去。在德格貢欽的僧人是屬於薩迦學派的,他們已準備在我們到達以後迎接我們。

  陪同嘉華瑪噶巴啟程的那隊僧人中,有八十個方丈,他們都在最前行帶領,嘉華瑪噶巴和他的工作人員就在他們後面;再後面,跟有三百多個僧人,這三百多個僧人也全部都騎著馬。

  高級喇嘛們穿著栗色的僧袍,外面罩著黃色長袖的繡花騎裝,肩上披著紅色的袈裟;一條帶子縛在腰部,再圍縛過肩,使衣服整齊不致被風吹亂。他們背後都掛有一隻金色的盒子,盒子裡裝的是護身符,胸前另有一條金色的繸,頭上戴著夏天用的金色帽子。

  他們騎的馬匹也都穿上華麗的馬衣,馬頭上都裝飾有一小座「寶頂」,馬鞍是鍍金的,上面蓋著金色的布,布都有刺繡。

  德格貢欽寺在王宮的附近,當我們就快到達寺院的時候,那裡已有一隊僧人排列整齊,拿著旗幟、奏著音樂在歡迎我們和替我們引路;等我們到達寺院,寺院屋頂的音樂家又奏樂表示歡迎。

  達賴喇嘛在第二天便會到達,他將住在王宮的主要殿宇裡面。

  第二天,當達賴喇嘛所乘的汽車來到距離皇宮只兩里路的時候,德格王和普措波札仁波切(Phuntsog-photrang)以及嘉華瑪噶巴便一起乘車前去迎接。道路兩旁站著數千在等待達賴喇嘛的群眾,道路中心有彩色沙粒砌成的圖案,更有長長一塊白布鋪在路上,準備給汽車在上面行走。

  那幾千個等待達賴喇嘛的群眾是從附近不同的地方來的,他們急切地想見一見達賴喇嘛的真容,但是,由於中共官員一定要達賴喇嘛坐在一部裝著有色玻璃窗的車子裡面,所以當達賴喇嘛經過的時候,群眾因為看不清楚達賴喇嘛的容貌,個個都大為失望。

  德格王和兩位方丈的車子護送達賴喇嘛一行進入王宮。那時所有的車子都特意開得很慢,跟隨在達賴喇嘛車子後面的一個步行的僧人正好能追隨得上,他手上舉著一柄儀式用的張開的雨傘,神情嚴肅和平。

  王宮前面,薩迦巴學派和噶舉巴學派的方丈恭候在路的兩旁,德格王手中拿著幾炷香,帶引達賴喇嘛進入王宮,王宮四面立刻樂聲大起,熱烈歡迎達賴喇嘛的來臨。

  達賴喇嘛在第二天主持了一個灌頂儀式,然後在寺院的集會堂中作了一次簡短的演說。他指出我們的生命應以佛教為重,佛教也是把我們團結起來的力量,他要我們嘗試和中國保持友好。

  我坐在集會堂第一排的座位上,看到達賴喇嘛就在我的面前,這事美妙到簡直令我難以置信。

  達賴喇嘛表現出非常的友善,時時對大家微笑。他令我們覺得他真的很希望來到西藏東部和我們在一起,以前他一直都未能探訪西藏東部。

  聽完達賴喇嘛的演說,我的見解增強,我現在明白了達賴喇嘛是由觀世音菩薩轉世的意義,因為他的和平與光芒,就像觀世音菩薩的和平與光芒一樣。這個時期,我們本來正在為中共的意圖侵略而感到很灰心,覺得快樂的日子就快完畢,但是達賴喇嘛的力量,使我們又重新振奮了起來。

  達賴喇嘛說西藏的文化和宗教學術絕對不會完全被毀滅。

  達賴喇嘛顯得很瘦、很疲乏,這一定是因為他要負起一切重擔而消耗太多精力的緣故,這使我們都很難過。

  德格貢欽王宮不像一般的王宮,它較為特別。在十八世紀,當最早的德格王邱嘉殿佩惻寧(Cho-gyal Tenpa-tsering)初把這個區域佔領成為首都的時候,他只用一間舊屋作為王宮。他在德格四處巡遊,要親身看清楚人民生活的情況,看他們是否得到公平的對待。他所創設的圖書館,包括一間印刷所,有木版印經書的設備,印刷出來的書都放在圖書館裡。這間印刷所在西藏非常出名,當時全西藏可以和它媲美的印刷所,絕不超過兩間。這間圖書館更被看成是一個聖地,因為它裡面的藏書全部都與佛教有關。   

德格王除了是一位賢君以外,也是一個有名的學者,他喜愛經書,在他的圖書館裡藏有很多非常珍貴的佛經。

  現在的德格王是一個非常年輕的人,由他的母親攝政,主持統治,我們也見到了他的母親,她顯得很蒼白瘦弱,可能是工作太繁重,又要時時和中共開會,因此很耗費精神,她穿著簡單的深藍色繡花衫,戴著一對很細小的金耳環,有一件綠松石造成的頭飾。

  我們又會見了薩迦學派的領導人——普措波札仁波切,他曾經和達賴喇嘛一起到過中國探訪。他對我們說,從中國回到西藏,好像作了一場夢一樣。他在未去中國之前,就已覺得西藏快要面臨危機;在探訪中國的時候,整個旅程令他非常疲乏,直到回來以後,他才得到休息。為了把探訪中國的經驗統統忘掉,他看上去好像很懶散,但是,他要我們千萬不可以學他,趁還有精力的時候,趕緊去做應該做的事;不論我們屬於哪一個學派,大家都要聯手為西藏的將來努力。

  在離開德格前,他為我們每個人加持。

  我們返回營帳,準備達賴喇嘛來營帳留宿時的種種需要。到了下午,我們聽到消息,知道中共要達賴喇嘛立即去探訪西藏中部,所以他將不能來營帳過夜,只能和我們吃一餐午飯,逗留兩小時便要離去;這消息令眾人都感到非常失望。

  很明顯的,達賴喇嘛已經不能自由做西藏人希望他做的事,而被迫要遵從中共的指使。

  第二天中午以前,達賴喇嘛乘車到達營帳,歡迎會如常舉行,他讀出《般若心經》經文,作為對我們的加持。讀完佛經以後,他和我們一起用午餐、餐後,我們正式向他獻上預先準備好的禮物。

  達賴喇嘛收下禮物後,又把所有的禮物歸還給我們,只選了一卷寫著所有禮物名稱和種類的清單。

  他拿出自己的一件繡花袍子送給噶舉學派,另外還有幾卷手織的布料,然後對我們說:「我的心思隨時都和你們在一起;我不能在這裡過夜令我很心痛,但我和你們共度了兩小時,使我非常快樂。」

  在離去之前,達賴喇嘛還給八蚌寺剛登位的年幼太司徒方丈舉行了剃度儀式。

  達賴喇嘛離去之後,我接到修曼寺來的消息,說修曼寺鄰近的寺院,有一位高級喇嘛剛剛去世,要請我去主持葬禮儀式,亞剛祖古和我的兩個僧人立刻把我的包袱帶回西清寺,我自己和嘉華噶瑪巴一同啟程,我往修曼寺,他往昌都,因為達賴喇嘛要到昌都探訪,臨別時他對我說:一定要先完成自己的學習,然後才計劃擴展德斯眺的講堂。

  我們是在上午七時分手,嘉華噶瑪巴踏進一部中共為他預備的車子前往氏河。這個早晨正在下雨,霧也很大,嘉華瑪噶巴一下子便坐車離去了,連說再會的時間都沒有。我見到他從汽車窗口伸出手,向我揮動一條白哈達。

  其他同行的喇嘛朋友也都各自離去,只剩下我和兩個修曼寺的僧人。

  經過了前幾天的忙忙碌碌,我忽然產生一種不可思議的和平與鎮定的感覺,我們一行三人騎著馬,越過風景美麗的野外,經七天旅程,回到修曼寺。

  我一回到修曼寺,便邀請所有的僧人和區域內重要居民齊集開會。我對他們說及達賴喇嘛的探訪,和他所作的演說。因為寺院裡已駐有很多中共官員,在開會的時候,我已不能自由地說話,我立刻瞭解到達賴喇嘛的處境。

  我想,既然達賴喇嘛都因為中共官員的壓力而要約束自己的言論,我自然也該和他一樣,一方面約束自己的言論,一方面盡我所能向大家解釋我們面臨的處境。

  我把我的心情和見解說給秘書、幾個高級喇嘛和幾個重要居民代表知道,他們中有些已經和共方作過不少接觸,也都熱愛西藏,但是,都認為現在我們既然什麼都不能做,只有暫時接受中共的支配。

  在這個時期,西藏拉薩的管轄委員會希望管轄權能包括西藏的東部,可惜中共已經把西藏的地區劃分,我們這一區被列入西寧(Sining)。中共一向認為西寧不屬於西藏,他們說:「整個西藏是屬於我們的,尤其是西寧區,這區根本就不是西藏的一部分。西寧區是屬於中國的,沒有可能把這區列入西藏。」

  我們自己一向都認為,我們這些說西藏話、以吃糌粑為主的人是屬於西藏的人民。

  我們的處境變得非常不安定,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祈禱念佛,希望西藏在達賴喇嘛的領導下,會繼續統一的存在。

  我在修曼寺辦完事後,便去鄰近的寺院替剛去世的喇嘛舉行葬禮。

  葬禮完畢,我回到德斯眺,開會提出擴展寺院講堂的建議。我們現在的講堂,只佔寺院的一小部分地方,冬天聽講的只有部分僧人,所以還過得去;但每逢夏天,聽眾很多,時常滿座,地方就嫌太小。我希望依照第十世創巴祖古生前的心意,另建一座獨立的大講堂(第十世創巴祖古在完成了五間靜坐中心後,便想跟著擴建講堂,他曾對大家說:「如果有敵人來摧毀寺院,我們根本沒的損失,一件功跡的價值是永恆的。」)

  建立一座新的講堂,需要有一片土地和作很多的籌備工作。

  我把我的計劃和秘書商量,告訴他,除了向幾個富人要求捐助以外,更會動用我個人的財物,幫助新講堂的建立。寺內的人都很熱心,我決定在下一次從西清寺回來時,請一位佛學教授來當新講堂的長期領導人。

  過了幾在,我啟程去西清寺,這一次,亞富噶瑪和九個僧人,以及我九歲大的小弟弟丹邱殿佩(Tmcho-temphel——加雷(Kyere)寺的轉世方丈——和我一起前往。

  到達西清寺後,蔣貢仁波切和多位好友對我十分歡迎,他們本以為我不會再回來西清寺。這一次,我覺得西清寺裡所有人的心情都很混亂,蔣貢仁波切也說確是如此,他告訴我,眾人心情混亂的原因是因為寺院最近得到一個消息,宗薩寺的欽哲仁波切最近在錫金去世了。他是因為中共的侵入才永遠離開宗薩寺的。他原準備在印度長住,並且想到印度各個聖地遊歷。

  就在欽哲仁波切離開西藏的時候,大家都已非常傷心,而蔣貢仁波切卻認為離開西藏可能是明智之舉,這令西清寺的僧人們更加感到恐慌,怕蔣貢仁波切也離去,但蔣貢仁波切安慰大家,說他會在寺院繼續多留幾年。

  我能夠有機會再跟他學習,使我非常安慰。我知道將來可能沒有人再教導我,所以,這次我在老師身邊,不單感到有意義,還感到十分幸運。

  儘管在暑假期間,我也沒有停止跟他加倍學習,因此提前完成了佛教哲學和靜坐課程。老師要我以後改跟他的弟子堪布剛沙繼續學業。堪布剛沙是西清寺裡六個高級教授之一,不但博學廣知,而且道行很高。我想如果能請堪布剛沙到修曼寺的新講堂教授課程,那就最為理想了。

  不過,儘管修曼寺和西清寺很友好,要請堪布剛沙到修曼寺的事,首先還要先和西清寺的委員會、方丈和蔣貢仁波切的商量。

  商量的結果,他們慷慨地答應了我的要求,堪布剛沙可以到修曼寺去教學。至於他在修曼寺會逗留多久,那就要看其他一切情況而定。

  我請堪布剛沙盡快去修曼寺,他同意在六個月後成行,這樣我就只能在西清寺再停留六個月便得離去。

  我的靜坐學習雖然已經完成,但我還想增加更多的靜坐知識教導他人學習靜坐;而且,佛理方面,也希望學得愈多愈好。

  這時,西清寺的高級僧人請我參加蓮華生的生日慶祝,我因為知道這可能是最後一次在西清寺,所以不想拒絕大家,這個慶祝典禮將一連舉行十天,蔣貢康楚有時也會參加。

  西清寺的集會堂面積廣大,堂裡燈光柔和,燈光和牆上畫裡的金色互相輝映,非常美麗、那裡所燃的香是種特別的香,香味充滿整個集會堂。佛壇上的奉獻品非常精緻,供奉用的糕餅上有酥油雕刻,是種非常特別的藝術創作。

  生日慶祝會的第十天,有一個宗教舞蹈表演,表達蓮華生的八種神態。另外更有一個大型舞蹈,表現佛菩薩的慈悲和智慧;這個舞蹈由三百多位僧人演出,舞衣和裝飾的設計都按照傳統進行,非常美麗。來看舞蹈表演的觀眾有男有女,約共一千多人。這一次慶祝會特別開放讓女眾參觀,本來她們都很少有機會進入寺院,寺院裡莊嚴的佛壇,最使她們看得流連忘返。

  慶祝會的最後一個儀式是「燈前念佛」。在大家一起同聲念佛聲中,慶祝會緩緩結束,念佛是希望能和「佛」、「法」、「僧」中的「法」永遠合一。

  這以後,我因為就快離開西清寺,所以在西清寺的最後三個星期,便搬去蔣貢仁波切的住所居住。

  他給我最後的訓話是:「現在你已經跟我學了很多東西,但是你仍舊需要增廣知識——大多數的知識都來自受人教導、自己閱讀、自己思惟。作為一個老師,不能拒絕教授他人;但同時,他也要時常學習,這就是菩薩走的道路:一面幫助他人,一面幫助自己,走向覺悟。

  「每一個教導他人的老師,都要小心留意自己的言行,不論這個老師如何能幹,如果自己的理解有限,而又濫用語言教人,忽略字句的精神意義,這就是大大不應該犯的錯誤。

  「因此,你要記得,自己將永遠都是一個學生。」

  西清寺的寺院委員會,在我離去的前一夜,為我舉行了一個難忘的道別晚宴。

  西清寺雖然屬於寧瑪學派,但它與噶舉學派卻有密切的聯繫。蔣貢仁波切是多個學派的學生和教師,尤其精通噶舉學派學說。當我就快離開這個包容廣闊的、友善的佛教團體時,我對於即將進入一個比較窄的生活圈子很不安。修曼寺裡的僧人雖然同樣都學習佛教和練習靜坐,但我們的寺院卻很少有其他學派的僧人到來。那裡的一切似乎都進展得很緩慢,尤其是德斯眺,當第十世創巴祖古去世以後,進展得更慢更慢。我真希望能復興寺院的精神,擴展寺院,使它也能夠和其他學派接觸,作多方面的發展。

  堪布剛沙答應來德斯眺教課,令我感到非常安慰。朗加哲最近也開始有了進展,它的講座課程吸引很多其他學派的學者前往。

  亞剛祖古雖然希望留在西清寺學習,但他仍願陪同我一起回去修曼寺。在回程途中,我們遇到了很多僧人,他們帶著一疊一疊的佛經,對我們發出的一連串問題,總是:「你們是學習什麼佛教哲學的?學習什麼靜坐方式的?是跟哪一個老師學習的?屬於哪一間寺院的?」

  他們之所以要這樣問,原因是由於這一區內的僧人和居士們,都很希望學習多種不同的修行技巧。

  中共對西藏的控制,這時已經很明顯了,他們搜查每個行人的包裡,盤問他們的身份,甚至拘捕了好多人,只是他們對西藏人還沒有作出太粗暴的行為。

  就在我到達修曼寺的時候,中共邀請我到中國探訪,同時希望我參加他們的中央委員會。我對他們說,既然我的秘書已經加入了他們的中央委員會,那麼我便沒有必要再參加,但假如他有事不能參與中央委員會的會議時,我便會代替他去;我又說我的秘書比我經驗豐富、比我有用,而且他也足以代表我們說話。

  我熱切地希望中共不要否決我的意見,逼我加入中共中央委員會。我的僧人們卻很明白,中共可能會加重壓力來對付我。

康巴人民的抵抗

  一九五六年十一月,達賴喇嘛到印度探訪,參加慶祝佛陀釋迦牟尼成道的典禮,這種典禮每一百年才舉行一次,非常隆重。

  他在印度逗留了幾個月,到了一九五七年二月,才返回拉薩。

  當他在印度的時候,遇到來自世界各地的佛教徒,所有的西藏人都希望達賴喇嘛在印度的露面,會令西藏的情況好轉,所以大家都把心念集中在這個願望上面,虔誠念佛。

  每一年的新春,修曼寺都舉行宴地;宴會包括三天舞蹈表演,表演從日出直到日落。我第一次參加這種舞蹈表演,表演以前,我很高興的努力練習;初時以為這麼努力練習,一定會使我很疲乏,但事實卻不如此,我發覺練習舞蹈加上適當的靜坐,令我更喜悅、更強壯。

  新春宴會完畢以後,我請僧人到西清寺請堪布剛沙前來修曼寺,擔任修曼寺講堂的教授,同時也當我的私人老師。

  亞富噶瑪早已說過,因為他已年老,體力開始衰退,所以不能再做我的老師。他認為他已經盡其所能的教導我,現在,他不想再繼續做我的老師,只想當我的一名隨從。

  我告訴亞富噶瑪,因為和他多年相處,他幾乎就像是我的父親一樣,所以希望他繼續在我的左右,做我的顧問;但他認為實在承擔不起顧問工作,因為他再沒有足夠的精力,最後,他想要回去曾經獨自居住了三年的關房練習靜坐——他曾在那間關房裡足不出戶,連大門都用磚封閉住,食物要從一個小洞裡由人塞入。

  既然亞富噶瑪這樣決定,我也沒有辦法,只有讓他離去。分別的時候,我非常的傷心。

  但在他走後,我變得更能自己自由抉擇,不須要再經過他人的同意。

  堪布剛沙來到修曼寺,大家都很高興地迎接,他也顯得非常高興與我們在一起。於是,我們立即計劃,請他開始教導佛學。

  這時,一群難民從德格到來,他們說在途中遇到戰爭,堪布剛沙非常幸運,一路上都沒有遇到什麼危險。

  由於西清寺比德格離我們更遠,所以我們都為蔣貢仁波切擔憂,恐怕他會被迫和我們完全隔絕。

  這是第一次發生的嚴重暴亂,從德格來的難民說,中共已經殺害了很多西藏人,但據難民所知,寺院倒還沒有受到侵略。事實很明顯,從今以後,西藏會一天比一天受到更多壓迫和傷害。

  我仍舊努力學習。講座課程的第一課是佛教的《中論》,以及第三世嘉華噶瑪巴講述的「喜金剛」。除了學習以外,我同時要管理修曼寺的公務、舉行儀式和外出助人。如果有什麼緊急需要,僧人們在午夜都會叫醒我,所以我的睡眠通常都不足夠。

  西藏東部的情勢一天比一天差,中共開始逼迫西藏人加入他們的陣營,他們給西藏人作思想上的洗腦,指使藏人做他們的間諜,為他們報導西藏人的活動。

  中共又下令西藏交出所有的軍械,受他們洗過腦的西藏人被分成多組,四處到西藏人家中搜查,西藏人那時還在希望和中共合作,大家和平共處,所以都很聽話地把軍械交出。

  可是,中共軍隊逐漸變得強暴,時常拘捕西藏人,還把他們監禁起來。

  西藏人終於忍無可忍,在登高區(Denko)、巴區(Ba)和裡塘區(Litang)組織了反抗隊伍。登高區一個領導人在共軍向他索取軍械的時候,開槍射殺共軍官員,揭起西藏人的反抗。從此,中共與西藏的磨擦越來越深,而這個領導西藏抵抗軍的人也漸漸成為整個西藏東部抵抗軍的總領導人。

  難民的數目迅速增加,大多數都來自德格,他們逃向西藏中部,希望能接近達賴喇嘛,在他附近居住,受他保護。

  那時修曼寺一帶還算和平,我們都被准許自由進出,只要我們不幫助德格的西藏人。

  我和三十多個學生繼續在堪布剛沙的指導下學習,學過小乘佛教,大乘佛教,再學「金剛乘」,這些高深的學說必須要付出很大的努力才能學通。

  有一天,我忽然接到蔣貢仁波切派人送來的一封秘密書信,信上說他已經離開西清寺,正在前往拉薩途中。希望當他經過修曼寺附近的時候,能夠見到我和堪布剛沙,不過這件和他會面的事,最好不要被太多人知道;他更希望我和堪布剛沙能陪他一起到西藏中部去。

  我們依囑和他會面,見到他和另外幾個高級僧人、還有幾個難民同在一起。但他在見到我們後,主意略有改變,只叫我們自己作出決定是否跟他一起去?因為我們在修曼寺的工作非常重要,應該小心思考是否可以中斷它?

  我和堪布剛沙覺得很難作出決定;我們知道,如果決定回修曼寺,便從此再也不能見到老師蔣貢康楚。經過商量後,決定請蔣貢仁波切為我們作主。可是,他卻不想這樣做,他只提醒我們:西藏從今以後再不能像以往一般,所以大家都應該預備新的計劃。

  他又說:「業律是不會改變的,每一個人都要面對定業,遵循良知。」

  修曼寺的僧人都感到很彷徨,他們認為蔣貢仁波切身為我的老師,應該給我肯定的指點。

  最後,我們決定繼續留在修曼寺,如果有任何緊急的事情發生,再和蔣貢仁波切聯絡。

  我請蔣貢仁波切答應我一定可以再讓我見到他,他回答說:「總之,在某種情況下,我們是一定會再見到的。」

  他又對我說:「在人生的旅途上,自己也可以為自己之師;你可能會在沒有老師幫助的情形下,遇上很多困難,但每一個人都要準備用自己的雙腳站立。堪布剛沙會暫時替我幫你忙。」

  過了一天,蔣貢仁波切啟程前往拉薩,我們都非常傷心。

  我這時的生命,很像在面臨危機。我得知西藏東部已不再是一個佛教精神中心,一切都變得非常黑暗。更多的難民從德格來,中共要所有鄉村和寺院服從他們的支配,如果有任何人敢於幫助難民的話,便要把他算作是反抗中共政府的分子,處以重刑。

  中共軍隊常常帶著很多貨物和牛羊經過修曼寺,在他們需要有地方露營的時候,我就在寺院附近給他們地方露營。他們告訴我關於德格的狀況。

  原來德格王的攝政母親早就被共軍「說服」,加入了中共中央委員會,後來共軍不許她再在德格居留,他們大概把她帶去了中國,以後就再也沒有任何有關她的消息。

  年輕的德格王和官員們逃出王宮,組織軍隊抵抗中共。地區軍隊和游擊隊立刻加入德格王的抵抗陣營,他們在道路上挖溝,使共軍的貨車不能通過;貨車上裝著的軍械,也都由他們取去。德格的居民都幫助抵抗共軍,他們在德格省西部的力量變得很大。不過,在東部卻沒有強大的游擊隊。

  共軍在東部把那裡的寺院毀滅,並且逮捕了所有的僧人,給他們加上藏械的罪名,但事實上,這個罪名並不正確。

  在德格的中部,共軍先對高級事嘛們表示友好,跟著便把他們逮捕或槍殺,八蚌寺也這樣被共軍摧毀得一乾二淨。

  共軍在宗薩寺四周包圍了七天,使寺裡的僧人們不能出外取水,最後只有向他們投降。共軍槍殺很多高級喇嘛,把其餘的僧人都捉了起來。

  有些高級喇嘛在被槍殺以前,被共軍帶去貢欽村。共軍用武力迫使那裡的村民,捏造喇嘛們曾經犯過的罪行。

  很多貢欽村村民雖然沒有攜帶軍械,竟然也反抗和殺死了多個共軍,然後自殺身亡。一次,共軍強迫一個村裡的乞丐婦人去槍殺一個喇嘛教授,這個村婦卻拿了手槍自殺。

  我在修曼寺不理會共軍的侵略,繼續為實現第十世創巴祖古的理想——擴展擁擠的講堂而努力。

  堪布剛沙指定了四位老師負責教課,也給我幫助教課的權力。

  為了建設新講堂,我成立一個委員會,會員多數是居士,這個委員會負責新講堂的財務,第一步要做到的,便是增加寺院農場每年的資金捐助——這間農場向來由一群居士打理。

  我的會計員和幾位高級喇嘛都認為,我為幫助外來的僧人而花錢擴展講堂是不應該的。為此,我請他們一起吃午飯,向他們說明:為保存佛教的生命,我必須這樣做;而且除了我以外,蔣貢仁波切、嘉華噶瑪巴也都認為擴展寺院的講座有必要。

  我又說:「就算中共把整個寺院摧毀,他們也不能摧毀我們心中的佛學種籽;就算我們今天建立的新講堂明天便被中共燒掉,我也不會後悔所花的錢,假使我們把金錢儲存不用,被共軍搶奪了,必定比拿錢來建設新講堂更可惜。第十世創巴祖古希望擴展講堂,我現在是幫助他實現理想。」

  終於,大部分的僧人都同意我的主張,我們就立即開始了新講堂的建設工程,在德斯眺安居僧院的課程也繼續教授。

  堪布剛沙建議我學習怎樣教導學生和怎樣教導玄學與靜坐。

  我學習了這個課程以後,開始正式教導學生。在我授課的時候,堪布剛沙便在一旁,查看學生是否真正明白和吸收我的教導,有時,我要站在他面前教課,儘管我很嫻熟所教的學說,但有他在我後面,總令我有些窘困。開始時,堪布剛沙有時會改正我的教導,令我非常緊張,幸虧到了後來,他再沒對我的教導作出任何的改正,這使我信心增強。

  於是,我和堪布剛沙又一起開始了我們的另一個工作:把各個佛教學派的學術互相比較、研究。我們希望把不同的佛教學派統一起來。假使我真能統一各個佛教學派,那對我們抵抗中共的侵入和影響有很大的幫助。

  蔣貢仁波切曾經對我說過,在這個動亂的時代,統一各個佛教學派是非常重要的事。

  中共對西藏的威脅雖然與日俱增,但是我們仍舊繼續建設所講堂。我請了一個金匠和一個銀匠,接見了很多有名的藝術家、木匠和手工匠,請他們為講堂製造藝術品、裝飾品和傢具。

  請來的藝術家大部分來自加比利學派,金匠和銀匠來自萬沙學派(Mensar)。我們開了一個會議,商量壁畫的設計、天花板的圖畫、柱子和傢具等等問題。萬沙學派有一種特別塑造金銀像的方法,鍍金的技術非常高超。

  我們供給這批藝術家、木匠、手工匠、金銀匠食物和住所,每兩個星期,我們便送他們一次禮物。他們的工資會在工作完畢後才給予,如果他們喜歡以實物代替金錢,我們也可以給他們牛、羊、犛牛、騾、馬、刺繡布匹、羊毛、動物皮毛、米麥……任由他們選擇。

  每一天,我都要和秘書花兩個小時的時間來指導建築工人有關建設新講堂的一切,我自己的學習時間因此縮短了不少。

  一九五八年的新春,新的講座集會堂終於建築完成,金色屋頂也豎立了。僧人們因此個個都很快樂,幾乎忘記有共軍威脅這一件事,但我自己卻深感憂慮。

  這一次的新春慶祝,因為堪布剛沙在場,人人特別高興。我們創造了一個新的新春節目:在集會堂舉行宗教辯論和演講,所有僧人都參加。

  早在過去的一整年中,中共官員使不停地來往西藏,監視人們的活動。現在,西藏的抵抗軍在德格西部的邊界,成立了一條保護陣線,中共懷疑我們一定在暗中幫助抵抗軍。

  新春才過了一個月,二十多個中共軍事高級官員來到德斯眺,就像從前一樣,我們讓他們在附近的寺院留宿。

  但是,這批中國官員聽到德格西部的反抗消息,堅持要住在德斯眺,而且對我們提供的新住所感到不滿意。

  在一個早上,他們竟然索性搬到我私下住所的會堂裡來了;這個時候,我和堪布剛沙正一起在房間裡面。我的一個侍從匆匆地跑來,滿臉驚慌,連話都說不出來,過了一會兒,才勉強說出:「他們在佔領我們的地方!」令我一時不知道他究竟在說什麼?

  我向窗戶外面望出,見到幾個中共官員,有的在解除馬鞍,有的正把他們的行李搬入我的屋中。

  我的侍從著急,他要我們趕快離去,說逃走的時間已經無多。我盡力使他鎮定,叫他不要驚慌,我的秘書正好這時來到,我們便把這個情形告訴他,他認為情況未必如此嚴重,請我們只管放心,暫且留下。

  早餐時,共軍高級官員叫人通知我,要我去見他,我於是下樓和他會面。

  他見到我,送給我一卷黃色的絲綢,和一本已翻譯成藏文的《毛語錄》。他的翻譯員對我說,他們來此的目的,是要保衛和幫助我們。他又向我道歉,因為他們闖進了我的私人住宅,但他們解釋,我的住所正好在戰略範圍以內,所以他們須要在我的住所駐軍。他要求我繼續如常地做我們的事,又多謝我對他們的款待。

  既然身為他們的主人,我便給他們一些酥油和食物;又請他們不要理會在他們住所間來來往往的僧人,因為僧人們只是在做他們的日常宗教工作;假如他們在夜間聽到我們誦經和討論,也請不要感到厭煩,因為這是我們每天必做的常規功課。

  中共高級官員似乎很謙恭,聽我說話,時常都在微笑,但每天晚上,共軍在寺院的山門前,總拿著機關鎗把守在那裡。又時常要求我下樓與他們談話。

  起初,我的秘書都和我一起去見他們,後來,我覺得自己一個人去比較適宜。中共的官員不停地對我說,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國家,有著最強大的軍力。又說中國的戰船大到可以在上面開跑馬場;中國的飛機飛行的速度驚人,可以把陸地上的敵人全部捲起。

  這幾個中共官員是中國人,但我發現他們的軍人卻都是西藏人,這些作了共軍的西藏人,想必是當中共在侵入西藏的時候,就被捉的那些年輕西藏人,他們大概都被灌輸了中共的一套道理,而且強迫要他們加入中共軍隊。但是,如果我去問這些西藏人是否如此,他們一定會對我說,加入共軍是他們的自願——因為他們根本就不能自由說話,這批西藏共軍看上去個個都斯文沈靜,出我意料之外。

  共軍在寺院裡靜靜地住了四個月,在這段時間裡,每次我離開寺院,尤其是從邊界附近回來時,他們總要對我小心查問。

  堪布剛沙在這個時候身體不大好,想要轉換一下環境療養,於是,我和他一起去多地剛卡(Doti Gangkar)山上的山洞——蓮華生上師曾在這個山洞裡靜坐過,修曼寺的喇嘛也時常到這山洞來閉關。

  多地剛卡山是一座很高的山嶽,山腳有兩個美麗的湖:一個湖的水是綠色的,另外一個湖的水是漆黑色的。

  西藏有一個傳說,說這湖的冰在「黃金世紀」時,永遠都不融化,而且閃出像鑽石般的光;而在「黃金世紀」完畢後的那個世紀,湖水就會像一塊瑪瑙一樣,有黑白兩色相混;到了再下一個世紀,這湖會變得像鐵一般,而西藏的一切也都變得黑暗,黑暗得令大家再也不能留在西藏。

  我和堪布剛沙到達山頂,雪正在融化,露出了漆黑巨大的岩石。

  這使堪布剛沙覺得很感慨。他覺得那三個世紀的傳說,似乎正向他警告著,現在大家已經應該準備迎接第三個世紀——「黑暗世紀」了。堪布剛沙說,大家要趁「黑暗世紀」還未完全來臨之前,盡量多做些工作,學習更多的佛學。

  我們在山洞裡過了一段時期,他很快便回復健康,可以回修曼寺——能夠回修曼寺教導大家,是感到最為鼓舞的。

  我們回到修曼寺,中共軍隊已經離去。

  堪布剛沙想到,我們的教導不應該只限於僧人方面,而應該擴大到所有的西藏人。

  秋天,他在集會堂舉行了一個集會,從早上七時,一直演說到傍晚六時,其中只休息過兩小時,他對大家訓導,要大家知道將要面臨一個重大的轉變和我們將不再能夠舉行法會。他告訴大家,這並不表示佛陀給我們的教導會因此被毀滅,同時,西藏人的統一也不會被毀滅。

  他引述佛陀的一段話:「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心,是諸佛教。」他要大家提醒自己,實行正道,建立自心的道場;把佛陀所有的教誡——從最初的「苦諦」到最後的「道諦」——連結為一體,應用在我們的生命過程上。

  堪布剛沙教大家怎樣培養注意力和慈悲。他鼓勵大家要立戒不殺生,而且要在不殺生、不傷害他人之前,先懂得怎樣控制自己的意念。

  後來,堪布剛沙召開了第二次集會,這一次,所有的僧人都參加。他叫僧人們要多多幫助比他們少機會學習的居士,同時明白佛教不應該再畫分成不同的學派,而應該一同學習怎樣皈依「佛」、「法」、「僧」,怎樣發展「慈」、「悲」、「喜」、「捨」。當他談到「捨」的時候,他強調人權和非暴力的重要,尤其是在我們現在的處境中,他一再請大家修習仁愛,努力靜坐。

  這以後,堪布剛沙探訪了很多隱士,這些隱士都曾發過誓,決定要與世隔絕。堪布剛沙告訴他們:不要再留在關房,必須經歷重回塵世的衝擊,然後學習怎樣在世間修行;他把隱士們帶回了德斯眺。有些朗加哲的僧人對此甚為不滿,要來與堪布剛沙辯論,堪布剛沙欣然答允了他們的要求。

  朗加哲的僧人引述佛教經典,指出堪布剛沙的錯誤。堪布剛沙對他們說:沒有實際的修行而只知道佛教的理論是不夠的。他請僧人們留在德斯眺,幫助有需要的人。後來,這群僧人中的一個喇嘛,成為堪布剛沙的虔誠弟子。

  很多人從四面八方來到寺院學習,堪布剛沙要所有的高級喇嘛和祖古融入整個佛教團體中,成為平等的一分子,不要覺得自己比其他人高一級。

  堪布剛沙盡力教導所有向他求學的人,過了不久,寺院學生的數目大增。堪布剛沙獨自一個人應付不了,所以把學生們分成幾組,請我們幾個僧人幫助教導每一組人,他自己則在旁邊指導。

  這種訓練對大家都非常有益,尤其是我,更需要藉這個機會學習教導他人。

  至於我自己的學習,除了醫學和天文數理學比較差一些以名,其他都順利完成,已到可以預備考「格梗(Kyorpon)」學位的適當時候。

  因此,我一連三個月都不參加其他任何活動,只在堪布剛沙的幫助下,埋頭重溫所有學過的東西。

  在一個吉日裡,我和兩個僧人一同在寺院外面的園地上接受考試——這一園地有欄杆圍著,本是用作公眾講學的。

  在這片園地的一端放著堪布剛沙的寶座,另外有四位教授和他一排坐著,其餘還坐有很多僧人和學者。

  考試的方式是問答討論:受考試的學生要回答在座僧人所詢問的每一個問題,回答完畢以後,還要立刻向僧人學者作出辯解,僧人們告訴我,這種考試方法在中世紀的基督教教院即已實行。

  考試的時間是三天。通常,第一天是最困難的。每一天大家都有茶和食物的供應。

  終於,我考到了「格梗」學位——這種學位,相當於英國的博士學位。因為我受過很多演說和教課的訓練,所以我同時還多得到了一個碩士學位。

寂寞的職責

  在考試舉行的三天中,傳來了更多有關德格的壞消息;幾乎所有的德格寺院都已被共軍摧毀,那裡的喇嘛都遭受到殘酷的對待。居民越來越憤怒,很多男女農民都聯合起來抵抗共軍。中共受到這個重大的回擊,被迫釋放了幾個還生存的喇嘛。我們同時又聽到西清寺也受到共軍的毀壞,不過有些寺院的喇嘛沒有被共軍殺害。

  堪布剛沙直至考試完畢以後才告訴我們:因為西清寺已經失去了蔣貢康楚,所以他想回去看看能否對西清寺作出幫助。 

  由於冬天即將來臨,所以我們希望堪布剛沙等到天氣較暖的時候才回去。但他認為這事非常緊急,他應該立刻回去處理一切;或者他可以向中共解釋佛教的「非暴力」,使他們明白。

  越來越多人來到新的講堂學習,但也因為這樣,共軍開始對我們產生疑心,以為我們在玩弄花樣搞秘密活動。他們知道堪布剛沙和蔣貢康楚有密切的關係,所以認為堪布剛沙一定也不願意受他們的統治。

  不久之前,中共就佔領了修曼寺附近的樹林,砍下很多木材運去別處,這令西藏人的經濟情況大為衰落。

  就在堪布剛沙準備啟程回去西清寺的前幾天,修曼寺來了一個中共官員,他在表面上雖是來處理木材貿易的,其實是專程來監視堪布剛沙的。我們立即告知堪布剛沙,深怕如果我們繼續授課,說不定會有危險事情發生。堪布剛沙的反應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他說他慶幸有這機會可以直接向中共官員解釋「非暴力」的佛學。堪布剛沙便去和這個中共官員見面,向他解釋了「非暴力」的佛學,還對這個中共官員說,他希望能與更多的中共官員接觸。

  這個中共官員回到他們在蘭真加(Nangchen Gar)的大本營,不久,堪布剛沙便接到中共一封信,信裡說他們很賞識他的見解,如果堪布剛沙能成功地說服西藏人實行佛學的「非暴力」,他們便會依照他的意思去做。

  他們並且送給堪布剛沙幾卷絲綢作為禮物。

  堪布剛沙在作了幾天的考慮之後,決定離開修曼寺到積依根都,去見那裡的中共官員;他更希望我和幾位弟子一同前往,而且還要謙虛地步行而去。

  聽到他的決定,大家都覺得非常擔心,自從他來到修曼寺以後,修曼寺裡就充滿了崇高的精神氣氛,大家的學習也都增多,而且逐漸深入。我們盡力想勸服他不要那樣做,但他堅決表示,這是他一定要做的一件事。

  於是,堪布剛沙和我以及幾個高級喇嘛,一同啟程前往積依根都。

  我們到達積依根都以後,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和中共官員討論問題。堪布剛沙知道,如果中共不接受「非暴力」的佛學,便無法制止他們作更多的殘暴事件。

  那幾個中共官員在聽了堪布剛沙的說話以後,只表示他們會將這次的討論告知中國的當政者,同時又說「非暴力」只是佛教的一種理論。

  堪布剛沙隨後在積依都市向西藏人演說。他被邀請到那裡的一間寺院,寺院裡的幾個年輕學生急著要和他辯論。堪布剛沙對年輕僧人們說,哲學理論一定要用於實踐。

  他們繼續討論「慈悲」,堪布剛沙問年輕僧人們「慈悲」的意義?幾個年輕僧人引述了一段佛經,堪布剛沙對他們說:「單單引述經典本身是沒有用的,我們每個人不應該只在心裡把經文記熟,而應該在行為上把『慈悲』表現出來」

  堪布剛沙和市中的西藏人談過之後,發覺他們大多數都急於要用武力抵抗中共。堪布剛沙對他們解釋:西藏人幾乎連任何軍械都沒有,這樣赤手空拳與共軍搏鬥,絕不是明智之舉,而且成功的機會真是非常微小。

  他對他們再三解釋,又和西藏人單獨談論這個問題;總之,要他們萬勿動用暴力。

  跟我們同來的僧人們拿了我們的包裹,乘渡輪過氏河回去修曼寺,我和堪布剛沙步行去「迦拿萬力(Gyana-mani)」——三里外的一個鄉村。

  這個鄉村有一大批「萬力石」,上面刻著很多咒語和經文。在十三世紀的時候,當曹尤花巴方丈從中國探訪回來以後,就在那裡開始豎立這些岩石。這些「萬力石」佔了好幾畝地,我們要走半小時才能環繞它們一周。這些「萬力石」附近建有幾間寺院,最近代的一間是兩層高的;寺院前面有一個巨大的「法輪」,高度與寺院的屋頂相同,直徑大約有四十多尺,要六、七個人才能把它轉動。堪布剛沙在那些神聖的「萬力石」旁邊行走,創作了一些新的佛歌,他有時會向我解釋歌中所象徵的意義。

  我們在「迦拿萬力」逗留了兩天,中共預備了一輛貨車,載我們到氏河。我們從來都沒有坐過車子,當我們坐進貨車的時候,堪布剛沙覺察到我非常興奮地在迎接這個新經驗。

  他轉過身來對我說:「你知道物質的力量有多大,現在你是第一次與它直接接觸,你要注意自己不要太過興奮,不然你便永遠都不會清楚認識這些物質的性質。」

  氏河的另一岸離開西清寺還有七天旅程。最初的四天,我和堪布剛沙一同步行,到了第五天的時候,我開始覺得疲弱,只能改為騎馬,走向目的地。

  我們在旅程中到色窮寺(Seshu)探訪——色窮寺是格魯教派的大寺院,達賴喇嘛也是這個教派。我一向都希望能在這些重要的寺院學習,我已經得到了格梗和堪布學位,更想多學些較高深的學術。現在,我能夠探訪色窮寺,彷彿願望已經實現了一半。

  色窮寺的方丈還是個小孩,所以堪布剛沙去和攝政方丈談話。攝政方丈對堪布剛沙的教學非常有興趣,尤其是「非暴力」這一點和他的思想很相同。他帶我們參觀寺院的四周,並讓我們瞻禮一些佛像,這是十四世紀時送給宗喀巴——格魯學派創辦人——的禮物。佛像體積很小,宗喀巴曾把他們帶在身邊。寺院對這些佛像很重視,將他們很小心地保管著。站在這些佛像的旁邊,令人產生一種神聖的感覺。

  色窮寺的集會堂可以容納三千多個僧人密密地坐著,當這三千多個僧人一起唱經的時候,音量非常宏偉。

  每一間格魯學派的寺院都很注重邏輯學的研究,當邏輯學的講課完畢以後,僧人們會聚集在庭院中,然後分組辯論。這次參加辯論的僧人,最年輕的只有八歲;我們得到了在一旁靜聽他們辯論的機會。

  一組中的一個僧人站起身來,向另一組僧人提出問題,一面用手拍掌,同時把腳用力踏地,發出種種聲響。如果他所提出的問題難倒了另外一組僧人,他會把他的一串念珠從這隻手臂晃到另外一隻手臂上;而如果他所提出的問題被另外一組僧人回答了,他便把一串念珠掛在自己的頸上,然後坐下。通常被發問的僧人在回答問題之後,會立刻反問向他發問的僧人。

  可惜我們在色窮寺不能久留,還要在很寒冷的天氣下繼續趕路,這區域的位置很高,所以更覺冷不可當,高原的農民這時都住在營帳裡面,不大走出來。 

  當我們離開西清寺只有一天路程的時候,幾個從西清寺去鄰近寺院探訪的喇嘛告訴我們,西清寺並沒有完全被損毀,喇嘛們對我們講述了共軍侵略西清寺的經過:

  中共軍隊一入侵西清寺的時候,便把所有喇嘛都用手銬鎖起來,一起關進一間佛殿裡,共軍把他們鎖得使他們幾乎完全不能行動,只給他們很少的食物和水。

  共軍在寺院四處搜索,但他們什麼也沒有找到。後來西清寺附近的村民聯合反抗共軍,他們只好把囚禁的喇嘛釋放出來。

  共軍准許僧人們留在寺院,他們就在寺院四周架起營帳,任何想離開寺院區域的僧人,都要先得到他們的批准,然後才能外出。

  西清寺鄰近的大多數寺院都被共軍完全破壞,西清寺的喇嘛們聽到這個消息都非常難過,雖然他們不想離開西清寺,但心裡仍舊害怕共軍會再作出暴力的行動。

  幾位喇嘛把這個問題和堪布剛沙商量,堪布剛沙告訴他們,共軍接受「非暴力」這個佛學思想的機會非常微小,西藏的處境不可能會有好的改變。

  堪布剛沙猜想現在西藏的任何一個區域都將會同樣有危險,他暫時想不出僧人們應該躲到哪裡才會安全。

  堪布剛沙勸我回去修曼寺繼續教導工作,而我卻因為他對共軍的提議沒有得到成果,很怕他留在德格會有危險。我決定多留三天,在這三天之中,堪布剛沙教導我靜坐和其他學術,然後我才啟程回去。

  不久之前,我離開了老師蔣貢仁波切,現在,我又要離開受他委託教我的堪布剛沙,我覺得我完全的孤立了。

  我和僧人們回到了修曼寺,寺裡的一切都發展得不錯,只是大家都很焦急,想要知道堪布剛沙和共軍談論的結果,還有,當我和堪布剛沙不在修曼寺的時候,中共曾經派人來過修曼寺,對我的秘書說:修曼寺欠中共五萬個中國銀幣租稅,同時,修曼寺裡所有的印度和歐洲來的貨品,包括手錶等等東西在內,都要交給中共,連達賴喇嘛在印度照的一幀相片也要被充公。他們更說,將來我回來以後,一定要親自參加他們的討論會。

  那時已經是一九五八年的年底。寺院裡舉行一年一度一連十二天的法會,為下一年驅走邪惡和帶來好運。雖然這個法會包括很多的工作,但是大家都非常振作。

  以前,在每年的新春,我都會去閉關中心過幾天平靜的日子,這一年也不例外,我到閉關中心的時候,發覺裡面的喇嘛們都非常困難,因為堪布剛沙使他們破了閉關的戒律,不過,他們似乎在精神道行方面有了很多進步,那是因為他們出去以後曾經跟堪布剛沙學習過,也接觸了其他的僧人。我向他們解釋,離開關房並不表示他們破了戒,而只是他們必須受的訓練,是有很大意義的。

  新春過後,我回到寺院,和盧巴多傑仁波切商談了多天——盧巴多傑是在德斯眺替我當我管理寺院的攝政方丈。

  盧巴多傑在這一年中突然顯得很老,而且時常若有所思。他對我說:「中共似乎一天比一天狠,我知道蘇聯共軍在蒙古怎樣地殘暴,他們消滅了所有的蒙古寺院。」

  「在我這樣的一個老人,健康已不再良好,我可以藉死亡逃脫;但我為年輕的一代感到非常焦急。」

  「如果你能拯救自己,那是我最為希望的,身為第十一世創巴祖古,接受過這樣多的教導和訓練,假如你能逃脫,非常值得。」

  他繼續說:「至於我自己,離開這裡,我認為不必先詢問寺院領導人嘉華噶瑪巴;既然中共對達賴喇嘛和他所領導的政府還有敬意,達賴喇嘛因此可能保護和重興佛法,我們應該對他有信心。」

  根據歐洲的算法,我只有十九歲;但根據西藏的歷本,我已經二十歲大。我雖然已經得到了格梗和堪布學位,但是我還需要正式受戒為「比丘(Bhikshus)」高級佛學教授的職位。即使只有二十歲,但我的年齡已經夠大,有資格受「比丘戒」,所以我要求攝政方丈和另外四位「比丘」替我舉行 「比丘」的授戒儀式。由於我確已完全學習了寺院的訓練課程,所以他們都答應我的要求。

  在接「比丘戒」的儀式中,他們將會給我一個第十世創巴祖古用過的缽,和一件「比丘」的僧袍。我則要發誓守二百五十條戒律(其中部分戒律,當我受沙彌戒的時候,已經宣誓過)。

  授戒儀式有佛陀釋迦牟尼像的佛壇前舉行。

  受戒為「比丘」之後,我可以正式主持在滿月和新月兩天舉行的「半月布薩」儀式。但最重要的是,我在受過「比丘戒」之後,自己覺得已成熟了,而且有真正足夠的能力可以成為「佛」、「法」、「僧」中「僧」的一分子。

  盧巴多傑出外旅遊,到積依根都去探訪他的追隨者,由我代替他擔任寺院教授的職位。

  我的經驗比起堪布桑登(Khenpo Zangden)和寺院裡其他幾位「格梗」雖然差很多,但是,我的秘書和第十世創巴祖古的幾位老弟子卻都對我感到滿意,使我能感覺到我現在正式走上了第十世創巴祖古的道路。

  當我坐在堪布剛沙的寶座上時,想到他給予我的一切教導,同時也覺得有再跟他學習的需要,他可以教我更多佛法的知識。

  本地的居民時常都要我教導他們,也是一群須要我幫助他們面臨生病和死亡的人,忙碌時,我日夜隨時會離開寺院,所以,我覺得需要有一位助理,隨時代替我並給學生們多些個人的指導。大家決定請堪布桑登擔任這個職務,請他參與教導很多的課程,這時,大家在學習的是岡波巴所作的《解脫寶鬘論》。

  第十世創巴祖古的妹妹原來管理制奶,最近因病去世,我的母親就替代了她的職位。這令她十分快樂,因為她很喜歡動物,不過她還要兼照顧牧人和管理他們的薪金。不久之後,她覺得這分工作太忙碌,所以便把工作轉給了她的一位待從。

  當我住在寺院外的時候,母親可以和我住在一起,她很喜歡為我煮飯,我們兩個都很快樂。

  春天的時候,我接到昌都省送來的一封邀請書,請我到那裡主持講座,因為很多人都很焦急地想要學習堪布剛沙的佛學,我於是答應了。

  昌都離開修曼寺有三天路程。就在我到了昌都才一個星期的時候,修曼寺便送來消息,就盧巴多傑生病;隨後,他們又通知我說,盧巴多傑快要去世,我只好立即日夜不停地趕路回到德斯眺。四十多個修曼寺的僧人已在著急地等待我,我們即刻一起前往探望盧巴多傑,誰知盧巴多傑已經去世了。

  原來盧巴多傑在旅程中便一直都不舒適,後來忽然又得了嚴重的傳染病。他自己知道這將是他最後一次得病,所以立刻請人帶他到薩迦寺附近的一個鄉村——達隆(Thalung)。當薩迦寺的方丈德松(Deshung)仁波切知道盧巴多傑的情況後,便立即把盧巴多傑帶到薩迦寺,但一星期以後,盧巴多傑便離開了人世。

  薩迦寺的方丈德松仁波切現在居住美國,他是薩迦學派聖人加嘎汪力巴(Ga Ngawang- legpa)的弟子,為人非常和藹和博學。這位聖人也曾教導過第十世創巴祖古。

  原來當盧巴多傑臥床即將去世的時候,德松仁波切問他有什麼願望?又問有沒有方法可以延長他的生命?盧巴多傑回答說,他的工作和任務已經完成。以後一連幾天,他的健康似乎略有好轉,但有一天早上,他請德松仁波切替他寫下遺囑,說他希望在札省(Tsa)轉世——札省是密勒日巴的出生地。

  德松仁波切覺得很難把這些告知盧巴多傑的弟子們,因為他們都以為盧巴多傑會復原,但他想至少要告訴高級僧人中的一個。

  第二天早上,盧巴多傑拋開了他蓋著的被單,起身以靜坐的姿勢盤腿坐著。他請僧人們為他讀每天讀的祈禱文。當他們讀完經文以後,盧巴多傑的呼吸開始有困難,僧人們立刻趨前扶他,但他對僧人們說:「你們不要幫我,我能照顧自己。」就在這個時刻,他就離開了凡世。

  我和四十個僧人到達薩迦寺時,他才去世一天,我們立即為他舉行一個短短的儀式。

  這個儀式先由我向大家講述盧巴多傑替我們做過的一切和他對我們的慈悲,再感謝他給我們的很多東西,然後是大家一起靜坐。

  我們在他去世後的第五天,在達隆把他的遺體火葬——火葬是他自己生前所要求的。

  西藏佛教有一個規矩:葬禮中主持燃點柴堆的人,不可以是以前曾跟去世者學習過佛學的人。我們一時找不到這樣一個人,幸虧有一個管理廚房工作的新入教僧人合於規定。

  我們把盧巴多傑的骨灰帶回修曼寺,在回程中,很多盧巴多傑的追隨者來到我們面前,一面哭泣,一面對盧巴多傑作最後的敬禮。

  當我們經過積依根都,得到有關中共的最新消息:在這一個月中的每一天早上,所有的中共官員——包括他們的高級幹部——都花兩小時的時間在街道上清掃垃圾、塵土,甚至糞便,他們認為這是有益身體健康運動,也是給西藏人所立的好榜樣。

  我在街上遇到一位拿著垃圾鏟的中共高級幹部,他正在清理糞坑。我們彼此致候之後,我和僧人們行到市政院前面,看見院門口有幾個守衛員。當沒有中共官員在場的時候,其中一個正好在我近邊的守衛員,轉過身對我說:「請你為我加持,並給我一條金剛帶。」

  我問他這是不是認真的要求,他說:「是。自從共軍一開始進入西藏時,我便和他們在一起,但我對佛教越來越有信心。」我覺得很感動,這個年輕人只不過十來歲大。

  我們回到修曼寺後,就給盧巴多傑舉行了安靈儀式。

  在這一個時期裡,我時常都和嘉汪仁波切,僧人們商談改進修曼寺的計劃,這一次我們又在一起談論,但我真想不到這竟會是我們在德斯眺最後一次的談話。

  拉朵王管轄的加雷寺這時送來一個通知,請我去替他們的新方丈丹邱殿佩——我的弟弟——主持登位儀式。

  在我離開德斯眺前往加雷寺的時候,因為正有風雨,所以來向我道別的人數不多,而我母親這一次卻和我話別。離開修曼寺,我感覺心情很沉重,似乎預料到我再不能返回修曼寺了。

  在加雷寺的整個登位儀式,進行得很順利。我更應寺院附近居民的邀請,前往教學和主持其他法會。

  這以後,我繼續旅遊,探訪了很多寺院,演說很多堪布剛沙教導我的佛學。

  我又經過很多聖山,還有一個聖山的山洞裡練習靜坐。在山洞靜坐以後,聖山附近的許多居民要求和我一起閉關兩個星期。

  在這閉關的兩個星期中,我們一起誦經、絕食和舉行祈禱儀式。絕食是非常困難的,在絕食的第一天,中午以後就不准再進食;絕食的第二天,整天不能進食和喝水。除了誦經以外,整天都要保持沉默,不能言語。這樣兩天兩天的循環絕食,持續了整個閉關時期,所有參加閉關的人,都是堅守八戒齊的居士。

  八戒是:(一)不殺生;(二)不偷盜;(三)不妄語;(四)不邪淫;(五)不喝酒;(六)午後不進食;(七)不作倡伎樂,故往觀聽,不戴飾物、不塗香水;(八)不睡在柔軟舒適的高廣大床。

  這八戒中的五戒:不殺生、不偷盜、不妄語、不邪淫、不喝酒,是世界上每一個佛教徒都應該遵守的戒律。一般的情形是:如果人們不能一下就遵守全部的八個戒律,他們可以慢慢的來,把難以一下做到的戒律,先實行一段時期,然後逐漸把時間加長,直到能完全守戒。

  兩星期的閉關完成以後,我乘機去訪拉朵王。原來這時的拉朵,人人都很焦急地盼望我的到來,因為年輕的拉朵王準備正式登上父親要他繼承的皇位,所以他們希望我能參加這個登位儀式(當一個皇帝覺得自己不能再繼續主政的時候,常常會把皇位讓給他的兒子。這時的拉朵王父子就是如此,一個讓位,一個登基)。

  年輕的拉朵王童年過得很刻苦,他是四個兄弟中最年幼的一個,由於他是一位喇嘛轉生,所以從小便在寺院中長大,習慣了寺院的生活。可是,他的三個兄長都在很年輕的時候便去世了,拉朵王為了要有繼承人,所以把他從寺院中帶回拉朵,還叫他娶了一個兄長的遺孀為妻。

  寺院的清修生活突然變成奢華的王宮生活,這個猛烈的轉變,使拉朵王受到重大打擊,在西藏,很多突然被迫放棄寺院生活的轉世喇嘛,由於經受不起轉變,常會突然死亡,或者精神錯亂、性情異常。

  拉朵王登位儀式的過程,大部分是世俗化的,但卻非常隆重。參加儀式的人都穿戴奇特的傳統服飾,這種傳統服飾在佛教傳入西藏以前就已經有了。

  退位的拉朵王是第十世創巴祖古的一位虔誠追隨者,他是一位非常博學而且精神修養很高的人。他曾建立多間佛教中心供人學習靜坐、學習佛教學說;他也建立印刷所和藏書豐富的圖書館,因此名望更高。後來他又在拉朵附近開始替噶瑪噶舉學派建設一間寺院,我這次去拉朵的時候,這間寺院還未完工,仍在建築之中。

  在我正準備離開拉朵的時候,我接到康巴噶寺(Khampa-gar)的最高方丈崁楚(Khamtrul)仁波切的邀請書,請我去他的寺院探訪。崁楚仁波切是竹巴噶舉(Drugpa-Ka-gyu)學派的領導人,這個學派在西藏東部有超過二百間的寺院。

  同時,我又被邀請去度魯馬拉康寺和亞古寺,這兩間寺院都在昌都省的西南部,兩間寺院所派遣的送信人都先去過修曼寺,然後才來到拉朵,他們找到我的那天,正好是我作止語閉關的一天,所以我有時間能好好對新的邀請作一番考慮。

  根據西藏的傳統,在這維持一天的止語閉關過程中,閉關者手握念珠,唸咒靜坐,可以預卜很多事情。只要用雙手把念珠隨意分成幾個部分,再用特別的方法計算每個部分的念珠數目,就可以得到正確的啟示——這天,我卜出我應該去探訪度魯馬拉康寺。

  我知道在這個混亂的時期,度魯馬拉康寺的僧人們非常需要有佛學的指導,我也很焦急地想去見老朋友們,他們很緊急地等我去寺院探訪。於是,我派了一個報訊者去修曼寺,把我的計劃告訴寺院各人。

  本來,我曾想先回德斯眺,再籌備這次旅行的,可是,第二天就有修曼寺派來的人告訴我:有好幾個中共官員已到了修曼寺,堅決要調查每一個人,因為他們對我們不信任,這些中共官員還說我是故意躲開,對我非常疑心,他們一定要寺院的僧人把我帶去見他們。

  我的秘書和所有的僧人因此都希望我回去,他們不願修曼寺帶給附近任何麻煩。

  修曼寺裡的活動,中共很明顯的增強管制和約束,他們對修曼寺的要求越來越多。寺院裡有些僧人懷疑中共是否想拘捕我?我把這件事和我同去拉朵的僧人們商量,他們個個都非常惶恐,但他們只給我一些意見,一切還得我自己作出決定。

  修曼寺跟著又派來了另一個報訊者,告訴我中共現在已經不打算催促我立即回去,他們準備在西藏建立的整體勞工制度,也會延後到明年才實行。不論他們怎樣改變計劃,我仍覺得修曼寺的所有僧人都應該離開寺院,到西藏中部避難。為了要作出決定,我和根瓊喇嘛(他在我七歲時來到德斯眺教學,是第十世創巴祖古的弟子)一同前往加雷寺附近的一個山洞靜坐。

  這個山洞大約有三十尺深,在夜晚的時候,我們睡在山洞裡面;白天,我們就在山洞口的平地上靜坐,山洞位於懸崖旁邊,下面是一個山谷,每當我們完成一程靜坐,便互相談話,也時時眺望美麗的山野,雖然我們的前途多艱,但卻都感受到一種不可思議的喜樂。

  我們彼此述說在靜坐中得到的見解,又提起大家以前的經歷。我在山洞裡還作了兩個令我困擾的夢:

  在第一個夢裡,我站在德斯眺的一座山上,山頂被烏雲掩蓋,只露出一座「寶頂」。

  在第二個夢裡,我見到中共穿著軍服,在我們的僧院裡舉行佛教儀式。

  在山洞過了多天以後,我終於認為仍有時間去探訪度魯馬拉康寺,然後才盡快返回修曼寺。於是,我叫會計員替我準備旅程中所需。兩星期之後,他從修曼寺把這些東西帶來,並且告訴我中共已經離開了修曼寺,但他們在德格西部毀滅了很多寺院,很多從那裡逃出的難民都逃向拉朵。

  加雷寺的秘書想和我一起去度魯馬拉康,但我覺得他應該留在加雷寺,管理我小弟弟的寺院,因為他們隨時都可能須要逃走。

  我們在一個吉祥的日子啟程,加雷寺的僧人依著傳統規矩,很多虔誠的居士都一起前來送行,我們覺得非常感動。我的小弟弟尤其傷心,但他還是強忍著眼淚。

  正式的傳統道別儀式一般都是這樣的:送行的一組人站在一起,他們的領導人一面把白哈達在空中畫圓圈揮動,一面吹著很長的口哨,然後送行的每一個人也都這樣做——這種動作表示「請再回來」;而離去的一組人則騎著馬,一個跟一個,繞送行的一組人走三周。

  當我還在拉朵的時候,我曾接到康巴噶寺的邀請,要我前往,由於這間寺院在我們前往度魯馬拉康寺時正好要經過,所以我們就在寺院作了簡短的探訪。我很高興得以再見到崁楚仁波切,我們四年前在欽哲仁波切的寺院中曾見過面。

  康巴噶寺的屋頂有音樂家奏樂歡迎我。這間寺院在十三世紀時創立,非常著名,有三百多個僧人。寺院裡所有的方丈都是著名的學者和教師。早期的一位詩僧,曾寫過一本關於詩詞藝術的書本,這本書至今在整個西藏仍被人用來作為研究。他已轉生過八次,現在在世的他,仍是一位學者和藝術家。我見到他時,他正在建築一間很大的新講堂,堂裡所有的圖畫、圖案和裝飾都是他一人所設計。因為我自己也在德斯眺建立新講堂,所以和他有很多的話好談。

  這位藝術家和他父親兩人,對待屬下都出名古怪,因為當他們領導屬下建築的時候,從來不把整個計劃說出來讓人明白,而只是做一步講一點;當他們出外遊歷的時候,也從不對屬下講要去哪裡,路程是遠還是近。和他們父子在一起,生命永遠不會沈悶。

  崁楚仁波切希望自己的前途能得到一個啟示,所以請我和他一起舉行一種高超的請求啟示的儀式。

  我們很多人一同離開寺院,到附近一間閉關中心旁邊,把多個營帳架在楊柳和杜松樹旁,崁楚仁波切沒有告訴他的僧人何以要求此的原因,所以他們都覺得很奇怪。

  我和崁楚仁波切同時靜坐祈禱,他在靜坐中得到了啟示,啟示指他應該離開寺院去別處,但不是去西藏中部,而是去印度;啟示更清楚地告訴他應該在西藏再逗留多久,以及會面臨什麼困難——但他將平安到達印度,連到達印度的日子,啟示也說了出來。崁楚仁波切很希望我和他一起去印度,但我卻覺得應該去度魯馬拉康,因為那邊所有的人正在等待我。

  我離開他,和僧人們繼續趕路,在途中,又停下來探訪積米(Jigme)仁波切的寺院,積米仁波切在見到我以後,決定跟我們一起去度魯馬拉康,他預備了一輛郵政貨車,我和他以及兩個隨從坐車前往,其餘的僧人們帶著行李騎馬而行。

  在郵政貨車的後廂,坐有三個拿著長槍的中共軍人,司機也有一枝長槍。原來在這條道路上,曾經發生過很多次共軍和西藏抵抗軍的戰鬥,所以這個地區已被列為危險地區。

  我們所坐的貨車在彎曲不平的道路上快速奔馳,所有的行李都晃來晃去,我的兩個隨從覺得非常難受。

  每當貨車到達一個山頂的時候,幾個共軍便立刻提高警覺,害怕有西藏游擊隊出現。在一座山頂上,我們遇到另一輛郵政貨車,這輛貨車機件失靈,車裡的人被迫睡在貨車裡面過夜,他們說晚上有時會聽到槍聲,很是驚恐。

  這時候,我們在車上看到騎馬經過的西藏人,頓時覺得,原來騎馬比坐車舒適愉快得多。

  到達昌都省,我們在一個西藏官員的住所留宿,他是中共地區委員會的高級委員。

  能夠睡在一間有電燈的摩登屋子裡,對我來說,還是一個新奇的經驗。

  這個家庭招待我們非常周到,西藏官員本人也是佛教徒,他的房間裡有一個佛壇。他的孩子們平時都在中國,現在剛從中國回來過暑假,這幾個青少年看上去像很高興能回到西藏家中,因為他們都表現得非常愉快,而且立即要換上西藏衣服、吃西藏食物。

  他們好像受過吩咐,不願多講學校裡面的事情,我們起初還以為這幾個青年可能會因為我們是僧人而不多加理睬,誰知他們個個非常友善,不單走過來和我們談話,還請我們加持。幾個比較年幼的男孩,更加熱愛西藏。

  過了一天,我到鎮裡散步,見到中共開設的一間「人民商店」。在這間商店裡買東西,手續非常繁複,第一步:先要告訴商店售貨員你要買什麼商品,如果被批准,售貨員才給你一張票子;第二步:你要拿著票子到商店的另一個部門去打印;第三步:拿著打了印的票子到收銀員面前付錢,付了錢以後,方能見到你所買的東西。

  拿著軍械的共軍在鎮裡來回巡邏,這令附近的西藏居民覺得很不自在。

  我們在昌都過了兩夜才離開,我那西藏官員朋友為我們準備了一輛吉普車。三個從中國回來渡假的西藏男學生和我們一起坐上車子同行。這幾個男學生很喜歡講話,對我們說他們在中國不愉快,那裡的氣氛有時非常寒冷、有時又非常炎熱,他們更不喜歡學校的生活。當我們僧人們在車上看到很多由中共帶進西藏的機器時,我們都看得很有興趣,但這三個男學生卻說他們在中國已經看得非常厭捲了。

  我們的吉普車中途停在鷲吉(Gur-Kyim——是個離開度魯馬拉康的八里的市鎮。三個男學生快樂地跳下車子,把他們穿著的中國衣服除下,換上西藏衣服。積米仁波切和我以及兩個隨從步行前往在附近的鎮長住所。

  鎮長最近生病,所以沒有出現,他的妻子出來迎接我們。她以為我們會有很多人和馬匹,當她見到一共只有四個人時,覺得很驚奇,以為是中共給了我們什麼麻煩。我向她解釋之後,她才心安。她說自從丈夫生病以來,她一直都代他管理一切事務,所以非常忙碌,她很想跟我學習,不過實在沒有時間。

  我們向她道別,又向她借了四匹馬騎去度魯馬拉康寺。

  這時正是仲夏,山野上的花朵正盛開,非常美麗。但是在我們到達寺院的那天,天氣卻突然轉寒,還颳風下雨。

  雖然天氣很差,寺院為我預備的盛大歡迎儀式也照樣舉行。

  亞剛祖古領在一行僧人前面,手裡拿著幾炷香,後面跟著奏樂的音樂家和拿著彩旗的僧人,一個僧人撐著雨傘跟在我的後面。

  我進入寺院以後,就請亞剛祖古派人送信給在拉薩祖普寺的嘉華噶瑪巴、蔣貢仁波切和頂果欽哲仁波切三人,他們現在都同在一個地方。

  我在信裡提到西藏東部現在的處境,告訴他們我已經到了度魯馬拉康,請求嘉華噶瑪巴指示,我以後應該採取什麼行動——是繼續留下來管理修曼寺,還是逃往西藏中部?

  我又希望知道,如果西藏東部的人或度魯馬拉康的人向我請求指點,我應該給他們些什麼忠告?信末,我特別道出:「現在,我亟需您的指示。」

  我預料這信送出去以後,至少要三個月時間才能收到答覆,但我仍舊告訴送信的僧人們,要盡快趕路。

  以後一連十天,我舉行公眾演說,也為僧人們和普通居民私人教導。然後,我請亞剛祖古和幾個喇嘛代我繼續教下去。因為有太多的人希望得到私人指導,僧人們要為他們列出名單,依著次序,一一指導。有時候,僧人們失去耐性,我還得示意他們不可以這樣,至於我自己,忙得連吃飯、休息的時間都沒有。

  我的會計員哲塞(Tsethar)從修曼寺來到了度魯馬拉康。他說修曼寺的僧人都很焦急,怕我會丟下他們,逃去西藏中部。中共雖然仍說要大大改革修曼寺,但他們還沒有實行,寺院的僧人因此比較少理會他們的威嚇。

  會計員說,大家都認為修曼寺應該可以繼續下去,所以都很希望我回去;他自己的想法也是這樣,他認為有責任和我商量究竟採取什麼行動。

  我告訴他,我已經寫信去請教嘉華噶瑪巴,我個人則覺得中共的威脅仍然很大。我們目前正不停地接到中共毀滅西藏東部寺院的消息,這也可以說是對我們所作的警告。

  我在度魯馬拉康的演說中,時時對大家表明,應該準備西藏將會有巨大的轉變。這令會計員很煩惱,他想說服我他覺得一切將如往昔。

  這時我接到亞古寺的方丈亞古祖古(Yag Tulku)的邀請書,請我到亞古寺探訪,並主持《庫藏寶》的授課儀式。

  我在十四歲的時候,就曾經在度魯馬拉康教授過《庫藏寶》,我答應了他們的要求。

  鄰近寺院的很多方丈和喇嘛,在知道我已答應去教課以後,立刻就都到亞古寺等候我;連亞古寺本寺的僧人在內,一共有三百多個僧人,準備參加授課儀式。

  授課開始時是先由喇嘛讀經。

  由於我還要返回修曼寺,所以我不能在亞古寺作長時間的逗留。因此,我把授課時間提前在早上五時開始,一直維持到晚上才停止。

  開始授課的第一個月比較困難,但隨後便上了軌道。當我的助教覺得太過疲倦的時候,我就叫他們輪流休息。由於每天的授課時間加長,所以課程在三個月時間左右便得以完成。

  在這三個月中,我的很多虔誠追隨者送了很多禮物。會計員負責處理這些收到的禮物。他要把大部分禮物交換成馬匹、犛牛、騾和羊等等,帶回修曼寺,供應寺院的需要。

  我覺得他這樣做不大妥當,我認為部分禮物應該送給最需要的人,其餘的便用來換錢。

  會計員堅決反對我的主意,他害怕我會不先通知修曼寺就逃走;他以為如果我有意逃走,金錢可以帶在身上的禮物對我最有幫助。

  我和他的關係,因此弄得很差。

  早在我們開始授課的時候,就聽到傳言:有一大群難民已經逃到了鷲吉。後來我收到崁楚仁波切給我一封密函,信裡說他希望見我,但不可以被其他的人知道。

  我覺得這件事至少要告知亞古祖古,沒想到本來只有亞古祖古一個人知道的保密消息,竟然像山火一般,一下子就傳了開去,所以當我離開的時候,大家都知道我要去的是哪個地方。

  崁楚仁波切在我見到他的時候,已經拋棄了僧袍,和他的隨從都穿著普通的西藏衣服,一看便知他是用西藏平民衣服來從事掩飾,這是我第一次覺察到一個人如果不穿他自己職責應穿的衣服時,人家對他的印象會是怎樣。

  他告訴我,他只對寺院各人說他出外作短期旅行,但事實上,他卻是逃走。不過,這個事實,他對他的秘書和幾個年長喇嘛都說過了;陪他一起出來的三十個僧人則完全不知內情,直到他們遠離了寺院之後,他才告訴同行的僧人們,他們永遠都不會回去了。

  與他同行的人中有一個是著名的瑜珈師,名叫喬李(Chole),是他們閉關中心的領導人,另外還有兩個年輕的祖古,他們的前途將會很有希望,但他們的父母卻沒有一同前來。

  嵌楚再次請我和他一起舉行請求啟示的儀式。這一次的啟示竟和以前一樣,也是指他應該毫不遲疑地立即啟程前往印度,但在途中有可能會遇到困難;同樣,啟示又指出:如果嵌楚仁波切完全照著啟示所指示的行程時間表去做的話,一定可以順利到達印度。

  崁楚仁波切一再叫我跟他一起逃走,但我實在有太多的工作要做,所以不可能現在就跟他走。

  我告訴他我正面臨的問題,他說我應該自己作出決定,不要因為他人而耽擱了及時逃走的機會。

  我們彼此道別,希望能在印度再會面。

  他得到的啟示果然靈驗,因為在他快要離開的西藏的時候,中共曾經阻止過他,但最後他還是被批准過境進入印度,而且還帶了行李——他們是唯一從西藏東部逃亡去印度而成功帶著行李過境的一批人(崁楚現在難民身份留在印度)。

  當我回到亞古寺的時候,我發覺寺裡所有的人都以為我和崁楚會面之後,一定準備逃離西藏,他們說,如果我真的決定逃走,他們也想跟我一起走。我告訴他們,崁楚的逃走完全是出於他自己的心意和選擇,他雖然請我跟他一起逃走,但我卻未做此決定。

  我對他們說:「大家都認為我已經有了一定的逃走計劃,我的會計員也認為我年輕、好動,一定會想逃走。但這並不是事實,我並不想丟下大家獨處逃走。」

  我對大家說明了心意之後,又繼續授課。

  幾個星期以後,積米祖古來見我。積米祖古以前曾經和我一同在康巴噶遊歷,他那時給我的印象就很好,我覺得他不但精神修養很高,而且非常明智,頭腦實用靈活——他是第十世創巴祖古的虔誠弟子。

  積米仁波切認為我應該逃走,但他擔心如果我和大批人一起逃走的話,就很容易受到中共的懷疑。他很清楚,如果這區域的人們一旦知道我要逃走,他們會因為對我虔誠追隨,全部都想跟我一起逃亡。

  他希望我明白,身為一個受到很高訓練的祖古,我的責任是應該把學來的東西傳授出去,教導他人。所以他說我應該計劃逃走,並不是因為要救我自己的生命,是為了延續佛法的慧命,而我是具備這種能力和責任的。

  我請他向會計員解釋,但他說現在時候還未到。

  當我仍在等候嘉華噶瑪巴、頂果欽哲仁波切和蔣貢康楚仁波切的指導時,我的一位好友——噶瑪寺的一位喇嘛來探訪我。

  他以很奇怪的態度邀請我去探訪噶瑪寺附近的一個地方,說他的家人會在那裡照顧我。他認為中共沒有意思永遠的佔有西藏,但目前的處境是,如果我在亞古省會比較危險,因為亞古省是受昌都所管轄,而共軍在昌都的勢力非常強大;他認為修曼寺附近一帶反而比較安全,他說修曼寺各人在等待我回去,他還暗示我不應該只顧到自己。

  幾天以後,從噶瑪寺又來了我的另外幾個好友,他們向我提出相同的勸告,用的語句也幾乎相同。我立刻明白,他們一定是受會計員的指示來勸我回去,因為只有他才絕對肯定我應該返回修曼寺。

  亞古寺位於一條交通要道上,是通向拉薩的必經之處,因此,每天都有很多難民經過。這些難民說中共已經非常狂妄,毀滅了多間寺院和鄉村,很多難民的家人都被殺死。中共對西藏人嚴刑審問,又加給西藏人捏造出來的罪名。西藏的官員、喇嘛和僧人尤其受盡最大的苦。目前中共正開始向西面侵略,而且已經越過了昌都。

  我的僧人們開始擔心修曼寺的命運。但西藏的抵抗軍隊仍非常活躍,每一天都有越為越多的人加入抵抗軍。已經逃到拉薩附近的難民,傳說也正在組織他們自己的抵抗軍隊,但這個消息還沒有被證實。

  雖然現在的情況是如此混亂,但參加聽課的人數卻沒有減少;而且,他們更熱誠學習,尤其是年老的一輩。不過,有些較年輕的,卻一天比一天降低了集中力;有幾個年輕人,居然還在聽課時睡著了,我們只好叫他們坐在老年人的旁邊,假如他們開始打瞌睡,年老的便會輕輕推醒他們。

  專門管理學生學習態度的「格果」隨時在場,但因為大家的學習態度都很好,所以「格果」很是悠閒。

  這次的授課是在集會堂舉行的。老師的寶座在堂中央,對面有一座佛壇。這座佛壇大約有十二尺見方,分成三層,上面放著不同象徵性的物品,這些物品用特別的方式陳列,在佛壇上形成一個「曼陀羅」——西藏的神聖圓圖。「曼陀羅」有東、南、西、北四個神聖的方向。

  「曼陀羅」的東方,放有一隻盛著清水的瓶子,旁邊圍著一條藍色的哈達。這水瓶是屬於「阿?佛」的,象徵調伏憤怒,帶給人們和平和智慧。

  「曼陀羅」的南方,放有一頂聖冠,聖冠旁圍著一條黃色的哈達。這是「寶生佛」的聖冠,象徵人們對自私的克服。

  「曼陀羅」的西方,放著一枝杵,杵旁圍著一條紅色哈達。這枝杵,象徵「阿彌陀佛」的無量光,無分別心地照耀眾生,給與慈悲、消除慾望。

  「曼陀羅」的北方,放有一個鈴,鈴旁邊,圍著一條綠色的哈達。這個鈴,是屬於「不空成就如來」的,象徵心靈修為的成就和嫉妒的克服。

  「曼陀羅」的中心,放有鈴和杵,被一條白哈達圍著,形成一個十字形。這中心是屬於「毗盧遮那佛」的,象徵「佛法的孕育處」,克服迷妄和愚癡。

  每一種「曼陀羅」聖圖都和修行中的某個階段有關聯,同時也用來舉行特別的宗教儀式。每一種儀式又都有四個階段:身體階段、言語階段、心意階段和超越階段。通常在授課完畢之前,老師會選出一個學生,給他授課的權力,並給他鼓、貝殼、彩旗和寶座。

  我教導完長課後,更要教導幾節短課,通常是十一或十二節短課。在每一節短課的教授前,佛壇上的物品都要以一定的方式擺設,這個責任屬於一個司祭的僧人。

  一個年長的僧人會在授課前讀經,同時指導司祭僧人怎樣擺設佛壇上的物品。每一個「曼陀羅」圖形都不一樣,佛壇上面物品的位置也都不同。佛壇的上兩層放置象徵性物品,最底層放著奉獻物品。

  當授課的時候,司祭僧人要把佛壇上的象徵性物品帶到上師面前,然後再把它們重放在佛壇上面。司祭僧人同時要在瓶裡灌水,象徵精神上的純化;在佛壇上放些米麥,象徵虔誠的貢獻,而且還要時常搖晃幾炷香,所以他們整節課都忙碌地走來走去。

  亞古寺的司祭僧人是個年老的僧人,他覺得非常疲勞,可是那裡並沒有別的僧人可以替代他做這個職位。

  《庫藏寶》的教授很長很複雜,其中的高深佛學內容,使很多人都難以明白,他們都希望我用簡單的語句來解釋那些高深的佛學。

  自從中共入侵西藏以後,大家的心境都受到重大的創傷,完全失去安全感,但對佛教的信心卻仍舊深入不變。他們只要有可能,總想盡量學習更多的佛教學說。

  因為婦女們不准進入寺院,所以我特別預備了一個禮堂來接見農民家庭,盡力幫助一群群的男女老幼,叫他們一定要有規律的練習靜坐。我又對他們說,應該把靜坐的心得帶到日常生活、工作和活動中間;如果他們找不到老師教導,就要互相指導。

  我深深的感到應該多花些時間指導他們,但既然修曼寺非常需要我,我也不能我作停留,令我深感遺憾。

避難伊始

  授課完畢的那一天,我們舉行了一個特別的儀式。就在這一天,拉薩那邊來了回覆。

  嘉華噶瑪巴完全沒有指點我應該採取什麼行動,只對我說應該盡力在這樣的環境中多作些精神教學等活動,他得知我的教學很成功,覺得非常欣慰,認為我剛完成的授課,對大家非常有益。

  頂果欽哲仁波切用一首詩來回覆我,詩裡講的大致也和嘉華噶瑪巴的回答相同。不過,他另外又加上了這一段話:「野蠻人造成的黑暗,已經遍佈西藏,那一個能夠燃點火把的人,一定要從他自己的內心處點燃。無須心意混亂,唯有堅定意志,才會贏得勝利。」

  最壞的消息是:西清寺的蔣貢仁波切被共軍捉去了,嘉華噶瑪巴和頂果欽哲仁波切正在想辦法使他獲釋。我對這情形感到很悲觀,覺得沒有希望。

  原來他們三人同留在嘉華噶瑪巴的祖普寺裡。蔣貢仁波切對自己的安全從來都不小心注意,所以其他兩人隨時都在照顧他。

  當情況一天比一天差時,西藏東部逃亡出來的人數也與日俱增,其中很多人都是蔣貢仁波切的弟子,他們在逃亡中遇到很多困難,也死了很多人,所以他們要請蔣貢仁波切為死去的同伴舉行葬禮,並且教導他們佛學。

  嘉華噶瑪巴和頂果欽哲仁波切想勸他別離開,但他自己卻認為一定要去。他說:「他們的生命處在這個階段,特別須要給予精神上的幫助,這個責任是屬於我的。」

  蔣貢仁波切去到那群逃亡弟子的營帳中,留了一個星期,忽然,中共軍隊來到,竟向他們攻擊,蔣貢仁波切叫大部分的難民逃向一個方向,他自己和隨從則往相反的方向逃。他對他們說:「注定的事一定會實現,每個人都逃不出業力。」

  他逃亡的第一天,在一間狹小的寺院中留宿,但是,第二天共軍便去到那裡找到了他,把他逮捕,他的一位弟子是西藏的高級官員,曾盡力想挽救他,請共軍釋放他,但卻沒有結果。

  蔣貢仁波切被捉後,一個中共官員審問他,仁波切又對這個中共官員表達他的佛學見解,這個中共官員覺得很難明白蔣貢仁波切的究竟,因此,雖然他的言語帶著誠懇,仍沒有被釋放。

  當我在亞古寺授課的時候,忽然感覺到蔣貢仁波切就在我身邊;晚上,我更夢見他騎在一匹馬上,手中拿著他自己寫的佛學,他對我講了一些話,然後騎著馬繼續往山上走,當他走得很遠的時候,本書掉下了,從山上滾下,直跌落在我的身上。

  頂果欽哲仁波切曾把我的信給蔣貢仁波切看過。頂果欽哲仁波切這樣給我回答:「你不可以太過依賴他人。如果照著佛法行事,萬事都會成功。嘉華噶瑪巴、蔣貢仁波切和我,想在西藏與印度的交界處建立一個佛教團體,但到現在為止,我們仍未成功。記著,如果『自我』不被轉化,便不能在世界上任何地方成功和安心居留。」

  傳訊人告訴我,達賴喇嘛的政府和中共似乎仍然友好,但他們在路上見到很多軍隊營帳,有些是共軍的,有些是西藏抵抗軍的。西藏抵抗軍是由一個名叫剛布札斯(Gonpo-trashi)的康巴人所領導,他本是拉薩一個富有的商人,當共軍侵略西藏東部的時候,毀壞了他在那裡的產業,當他知道這個消息以後,便把他在拉薩的業務停止,組織了一支游擊隊,把自己所有的金錢全花在游擊隊的裝備上面,他這個榜樣,使很多富有的人群起傚尤。

  抵抗軍的大本營在桑拿(Tzona)。共軍雖然知道,卻沒有加以對付。傳訊人說,他們見到的西藏抵抗軍人,個個都很年輕,而且非常熱心和充滿自信。傳訊人又說:拉薩的居民,個個都不喜歡中共,非常的人喜歡。

  當傳訊人把回信帶來亞古寺時,人人都很焦急地想知道信中的內容。有些僧人還怕回信只是寫給我和幾個重要的人看的,他們沒有資格過問。

  我覺得回信的內容並沒有保密的必要。由於我沒有得到想得到的回答和指導,所以我請教寺裡的幾個高級僧人,問他們究竟應該怎樣做?

  這幾位高級僧人說,既然我的幾位老師都沒有叫我離開西藏,那他們一定不認為西藏目前會有危險,而且情況還有可能會好轉。這幾位僧人完全不能想像到中共可能會完全控制西藏、毀滅所有寺院和改變西藏人的生活方式;我的會計員尤其認為事事都會轉好如初。

  但亞古祖古和其他幾個喇嘛卻認為我的老師們只是想要我自己作出決定,並沒有叫我不採取行動。蔣貢仁波切既會被捕,我也應該特別小心。

  這真令我太難作出決定。因為我一旦作出任何決定,不單只影響我一人,而且還會影響鄰近所有的寺院;尤其是與修曼寺有關聯的寺院和居士們,他們都覺得我是他們的領導人,準備隨時聽從我的領導。

  這時我們已經完成了《庫藏寶》的教授,本來接著就應該舉行「金剛甘露」的慶祝法會,但是,為了討論我們應該採取什麼行動,所以暫時把慶祝禮儀延後了。

  我自己並不反對返回修曼寺,但我的幾個僧人卻贊同亞古祖古的意見,認為我應該立刻逃走。他們覺得我由亞古寺逃走比較適當,至於修曼寺的僧人們,可以由他們自己作出要不要逃走的計劃。

  我請了所有在亞古寺的修曼寺僧人和亞古祖古以及積米仁波切,一同開會商量。

  開會的第一天,大家都沒有表示意見。

  這天傍晚,積米仁波切來見我,對我說他認為我不應該回修曼寺,但最終的決定當然應該由我自己作主。他說他會在第二天開會時,對大家說清楚他的意見。

  會計員認定積米仁波切一心想要我逃走,而且這完全是他自己的心意,與我無關。我只對大家說,我認為西藏一定會面臨巨大的改變,中共遲早會控制和佔領整個西藏。

  這天下午,會計員來見我,指責我聽從修曼寺以外的人的話,說修曼寺以外的人根本無權干涉我們的事。他又說,照顧我是他的責任,要我明白,我一個人代表著整個修曼寺和其追隨者,大家都當我是領導人,因此只有他們才有資格服侍我;說完這番話後他便離去。我沒有發言,我知道回答他也沒有用處。

  第二天早上,我請他來見我,告訴他我已經預備完全把生命貢獻給修曼寺。我一直都想這樣向他表明,但覺得他不明白我,認為我只顧保護自己。我又對他說: 「你不先與我談就向其他人講我的不是,我明白你的心意,很感激你一心向著修曼寺。不過,西藏有這樣一句話:『兩個乞丐不應該爭吵怎樣處理皇帝的事務。』作出決定是我的責任,我準備去做任何應該做的事;如果你喜歡,你可以承擔我這個決定的責任。」

  為了想鎮定他的情緒,我盡量平心靜氣地和他說這些話,但我又聲明,我們不能再拖延,要立刻作出決定。

  我把我和會計員的談論告訴亞古祖古和積米仁波切,並且請他們不要因為關心我的安危而向會計員提出反對。

  在第三天的會議中,會計員開始有了猶豫,可能是因為我把責任交到他身上的緣故。他只說我們應該回去修曼寺,但他不想作此決定,最後的決定應該由我作出。我對大家說,我知道我的第一責任是要為修曼寺效力,既然修曼寺的僧人們在等我回去打理一切,我也沒有選擇的餘地,只好回去。

  會議中的各人都沒有說話,個個沉默,直到會計員宣佈:「會議就此完畢!」

  大家隨之開始預備九天長的「甘露金剛明王除障礙」法會;同時,大家也在籌備送別我回修曼寺的計劃。會計員顯得很高興,因為我同意回去修曼寺,不過他仍舊表示他不想承擔整個責任。當我在度魯馬拉康接到很多禮物的時候,他未得我的批准,就把禮物換成很多牛羊;現在,他想把這些動物一起帶回修曼寺。這表示我們須要招請很多牧人,而且還要在路上架營過夜。修曼寺的僧人本來非常盼望我們回去,如今反而開始焦慮,因為大家都聽到剛布札斯的抵抗軍隊在拉薩成功地擊退了很多共軍,而且正在進軍「帕舒(Pasho)」,更攻入了共軍的軍械庫,搶走很多軍械,這表示去修曼寺的路中定會有很多的戰爭。

  會計員改變主意,提議我們暫時不帶牛羊同往,要我們分成幾組,穿著村民的衣服。我同意他的意見,說:「我們不能勉強行事,如果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這也是我們種下的因果。」

  本來,我們是準備要舉行慶祝儀式的,但這一晚,我忽然生病,而且痛苦非常,使我昏了過去;同時,度魯馬拉康寺佛殿的柱子忽然斷裂,大家都認為這些是災禍將要來臨的預兆。

  西藏有一個傳統習慣:當一個人生病的時候,他的朋友會送禮物給附近的喇嘛,請他們在冥思中幫助病者。我的會計員就這樣做了。

  他派了一位僧人去見一位在中共委員會中有高級職位的喇嘛,這位喇嘛回答說,他已得知我生病,為我感到惋惜。我們送他禮物,帶來了幸運,他因此肯悄悄地告訴我們說,中共委員會正在商談怎樣可以找到創巴祖古。他還說了另一個消息:一隊抵抗軍正集中在修曼寺附近,那一帶地方戰爭非常激烈。

  很多人來到亞古寺參加法會,想受到法會的加持,他們知道我忽然生病,所以亞古祖古代替我主持儀式。積米仁波切是一個醫生,他認為我一定要好好休養。他本來一直都不贊成我回修曼寺,只不過認為無權干涉而沒多言。現在,他堅決表示:最少要休養一個月,我才可以奔波勞動。大家也都知道,我確實病得很重,絕對不適宜出外遠行。

  會計員和亞古祖古、積米仁波切以及多個高級僧人商談,最後決定:會計員先回修曼寺,看清楚那裡的情況究竟怎樣;而我如果想去任何地方,都任由我自己決定,大家也都會為我保守秘密;其他一切,等會計員回來以後,大家再作商談、定計劃。

  會計員和所有來自修曼寺的僧人一同回去修曼寺,並且帶去了我給兩處修曼寺寫的信,只留下三個僧人服侍我。

  我在信中請他們明白我一向想替修曼寺效力,請他們不要以為我有意避開。我請求他們不要對共軍作出不必要的反抗,雖然我也明白現在的處境越來越困難,但無論怎樣,都不可以動武;如果動武,一定會招致共軍殺害。如果修曼寺的情況發展得更壞,他們可以來亞古寺和我在一起,亞古比較接近西藏東部和印度,而且當地的居民隨時會幫助我們。

  會計員請了他的幾個朋友在度魯馬拉康照顧我們的牛羊。我叫他帶回金錢和可以用來換錢的細小物品,因為在途中可能需要;若有多餘,可以給修曼寺用。他聽了我的勸告,同時認為路上一切都會順利,在他回到修曼寺後,便會把我的住所打理清潔,準備我回去居住,我則對他強調:我們現在的處境還很不穩定,叫他不要對中共表現敵意。

  幾位僧人和居士送了會計員兩天路程,這些人回來告訴我們,路上遇到一些從修曼寺附近來的人,這些行人告訴他們:共軍在德斯眺已經沒收了人們所有的軍械,而且連居民家用的切肉刀也都取去了;修曼寺四周,佈滿了中共的軍人。

  我們想到,如果會計員不幸中途被共軍捉住,那麼共軍便會知道我們現在在亞古,使我們也同樣被捉,這令大家都非常擔心,我在亞古寺休養了一個星期以後,聽到共軍在昌都附近增強了軍力,而且已經開始向我們的方向進軍。

  會計員離開亞古以前,叫僧人雍登(Yonten)代他管理事務;我的秘書也回去了修曼寺,他的職位由一位從度魯馬拉康來的僧人負責代替;我身邊還有一個從修曼寺來的侍從。這三個僧人加上打理馬匹的僧人,就是我目前的助手。其他服侍我的僧人都送來邀請書,希望照顧我避居到西藏較荒僻的地方,但我自己並不覺得荒僻的地方一定安全。

  我又休養了一個星期以後,覺得身體強壯多了,所以能夠參加最後一節法會,與大家一同誦經和聚餐。我們又一同祈禱念佛,多謝所有教導我們的老師,同時希望將來老師和弟子可以得到重聚的機會。

  所以參加法會的人都拿著一盞燈,每一個人的燈都是從佛壇上的那一盞燈所燃點。身為大家的老師,我最先點燃我的一盞燈,然後大家輪流點燃他們的燈。

  我們又輪流把每人的白哈達圍在旁邊的人頸上,等到最後一條白哈達掛上我的頸部以後,大眾就被白哈達聯結成一體。然後,大家跟著我一同誦經,聲響充滿整個集會堂。

  燈火象徵智慧之光,這光雖由每一個人獨自接受,但大家所接受的智慧之光卻來自一種不可分立的整體力量。

  一連串的白哈達象徵純正的力量,象徵每一個人的精神生命都強壯,同時也象徵保存他們所接受的教導和幫助別人。我向所有參加聽課的人道謝,在他們以學生的身份學習時,我自己雖是老師的身份,也一樣向他們學習了很多東西。

  我對大家說:「我們沒有一個人知道西藏將來會發展成怎樣,我們可能從此不能再相聚一處,但精神上,我們永遠都是一體的。這一次的聚會,可以把我們在將來的幾次轉生都聯合起來。」

  「我們要把佛學在每天的生活中不斷實習,要聽從自己心裡老師的鼓舞和教導,繼續努力,在平常生活和精神生活上得到平衡。我們要盡力幫助現在世上受苦的一切生物。

  「我們在一起過了一段非常美好的時間,但現在我們的團體就要解散了,集會堂很快便會空出來,裡面的佛壇、寶座和裝飾都要被拆除下來,但我們無須因此覺得不快。」

  「中共的威脅一天比一天嚴重,這一切都清楚表達了世上生命的無常。」

  這次的法會,使我難以忘懷。

  因為中共可能會知道我在亞古,所以我希望在一星期之內作出行動的決定。這一區有很多地方都適宜用來避難,很多人都希望我到他們的地方去,使我很難選擇,如果我接受其中一些人的邀請,便會得罪了其他邀請我去避難的誠懇人士。

  於是,我到亞古寺的關房請求啟示,以便作出決定。

  啟示指示我應該去優省(Yo)附近的鄉村,那邊對我最為適宜。我和優省的人商量,他們都一致同意,而且立刻準備在優省供應我食物和住所。

  我在亞古寺居住的時候,房間裡的黃色窗簾一直都是拉上的,因此我讓黃色的窗簾仍舊拉上,讓大家都不知道我是否仍在亞古寺?抑或在閉關?我請鄰房的一個年老喇嘛每天都搖鈴和打鼓,使大家聽上去以為這些聲音來自我的房間。然後,我在半夜的時候離開了亞古。

  積米仁波切和他的兄弟與我一同走,還有我的一個隨從和另外一個僧人,我們一共五人,啟程前往優省。

  我們騎馬離開,亞古祖古送了我們一程後,返回亞古寺。

  這個時候天氣非常寒冷,我們在途中很想念寺院裡的溫暖。夜間,四週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只有信賴馬兒帶領我們沿著小徑向前。

  第二天,我們到達一個暫時可以留下來避難的鄉村。在一個地主的家裡,他們熱誠地招待我們。那時我們個個都凍僵了,他們送來熱牛奶,又立刻用牛糞燃了火——雖然這種火有很多的煙,沒有太多的暖氣,但它仍能使我們的體溫回復正常。

  我們立刻又繼續趕路,由地主本人帶領我們跋涉了五小時,到達我們準備避難的地方。

  這個地方要經過一座山,沿著山,到達一個山谷。這個山谷在夏天時,草長及膝,可供放牧,但冬天卻什麼都沒有,只有皚皚白雪。有時人們會把犛牛留在山谷裡,讓他們自己覓食,只把雌牛趕回農場過冬。山谷的另一面,被積雪隔絕,行人難以到達。這個可供牛羊吃草的山谷草原,只有本地的牧人和地主才知道,其他的人則完全不知道有這樣的一個地方,所以這地方又叫做「神秘山谷」。

  我們找了一個理想的位置札起營帳。第一晚,我們隨便選一片地睡覺,第二天再正式去找一個適合長住的地方。

  次日,我們找到了一些牧人所留下有遮蔽的住所,選定其中一間——這間住所在結了冰的小河邊。那時天氣不錯,也沒有下雨。

  地主留下來幫助我們,大家一起分工合作,修建那間被選定的住所。由於它建立一塊巨石前面,四面的牆又用石頭砌成,所以我們要先把它的屋頂拆下,才能在裡面架起我們的營帳。

  我用一個營帳,積米仁波切和他弟弟合用一個,我們的營帳是用白色的帆布造成的;我的隨從和另外一個煮飯的僧人的營帳是用犛牛皮造成的,這營帳也用來做為我們的廚房。

  三天後,地主和他的僕人及積米仁波切的僕人一起離去,留下大量的酥油、乾乳酪塊、糕餅、凝乳和一種蔬菜粉——這種蔬菜粉是用菊芋先烤熟後再磨成粉的。這些食物加上亞古祖古和亞剛祖古送給我們的食物,使我們的糧食貯藏非常豐富。

  地主在離去之前說他希望能常來探訪我們,帶給我們有關共軍的最新消息。他鼓勵我們在山谷長留,因為他肯定共軍絕對找不到這個隱蔽荒蕪的地方。他認為我們在此不會被厚雪隔絕出路,如果雪積得太厚,可以用犛牛替我們開路。地主對我們真是非常誠懇,他給我們很大的幫助。

  這是我第一次與外界隔絕,差不多完全沒有人來探訪我,身邊的侍從比起以前簡直少之又少。但我已作好準備,要在這裡逗留一段漫長的時間,所以我帶來了六十多本佛學指導書本。

  本來我們大家都一起到外面撿拾木柴,但侍從覺得我不應該做這些工作,因為他認為這類工作是完全屬於他個人的。

  每天早上,鳥叫聲會喚醒我們,我起來後便作課誦和靜坐。晚上積下的雪越來越厚,天氣變得很寒冷,使我不能使用鈴和鼓,且隨時都要穿著羊皮大衣。我的年輕侍從很懂得自我犧牲,他從來都不太照顧自己,只全力地照顧和服待我。他在我的營帳中隨時用樹枝生起小火,這小火的作用並不大,只在我把頭靠近它時,才使我的面部溫暖。

  我和積米仁波切及他的弟弟一同吃中飯,中飯後,我們時常出外作長時間的散步。傍晚的時候,大家都一起留在積米仁波切的營帳裡,因為他的營帳最大,而且有一個排煙的洞。

  積米仁波切大約五十多歲,人不高,但很強壯,他處事的態度非常實際,而且很有幽默感,和他在一起永遠不會沉悶。他很會講故事,而且曾到過很多地方遊歷——包括印度在內。他對我們講他生命歷程中所遇到的有趣經驗。

  冬天來臨的時候,被留在山谷的雄性犛牛群都走到較低的山坡上。雪開始下大了,雪崩使石頭從山上滾下來,發出巨響。使我們有時還以為是共軍的槍聲。因為雪這樣大,我們都沒想到會有人來探訪我們;但是,有一天,一個人突然來到。

  這個人是積米仁波切的一個侍者,他騎馬到來,帶著兩隻馱滿食物的犛牛。雪厚得已經堆上了他的馬鐙,但他並不覺得怎麼寒冷,他說,比起在寒風中趕路還好得多。他帶給我們酥油和奶,我們正需要一些新鮮的食物。他沒有共軍的消息可向我們報導,只說積米仁波切的姊姊得了重病,又說大家已經開始懷疑我究竟是否還在亞古?

  他帶給我一封信,是我一個好友祖古寫給我,向我請求開示的信。這位祖古希望知道他和寺院裡的人應該怎樣應付共軍的侵略?亞古祖古告訴他,我仍在閉關中,不能騷擾,所以可能要遲些才給他回信;但我立刻給了他答覆。

  我說現在的形勢越來越危急,如果他和僧人們有意逃走,就應該快速行動,不可耽擱,我又說,在現實的觀點和宗教的觀點上,大家都應該盡力忍耐,切勿對共軍公開表示敵意。

  積米仁波切和我都覺得很孤獨,希望能有更多的伴侶,所以我給亞剛祖古寫了一封信,請他來加入我們。亞剛祖古收到信後,立即趕來,剛好和我們一同作新春的祈禱活動。

  一個優省的地主派了幾個人騎馬帶來度魯馬拉康和亞古寺送給我們的新春奉獻物品——包括很多食物和禮物,食物的數量之多,使我們一時都吃不完。本人告訴我們,西藏抵抗軍在好幾個地方都很成功。

  大約三個星期以後,我的會計員和幾個僧人忽然來到,原來他無法回到修曼寺,還帶給我們一些不好的消息。

  他述說當他離開度魯馬拉康之後,幸運地過了樟河(Dzachu);早些時候,共軍在那一帶到處沒收軍械,把每個居民的姓名登記下後就撤軍離開,共軍本來準備在河的附近駐軍,但由於西藏抵抗軍的反擊,所以才不敢停留。會計員因此能過河繼續行程,充滿希望地走向修曼寺。

  但當他去到拉朵附近時,一些行人告訴他:在一個月以前,共軍曾經侵襲修曼寺,而且毀滅了朗加哲寺院,只有少數的僧人逃出。德斯眺受害較少,那裡的高級秘書和多位僧人成功地逃出,到達他們認為比較安全的拉朵。

  他繼續查問他們的下落,得知他們在加雷寺暫避。所以他便去加雷寺,見到了眾人,還見到我的母親和兩個姊妹以及方丈弟弟,他們都一同住在寺院附近的一間屋子裡。

  共軍叫所有修曼寺附近的居民都離開,遷去積依根都,要他們等情況好轉後,才可以回到德斯眺。

  又有人告訴他:幾個月以前,中共在積依根都開過一個重大的會議,邀請了區域領導人和所有有影響力的喇嘛參加。本來這是很普通的事,但這一次不同,中共不像在邀請,而像是命令大家參加會議。大部分人唯恐拒絕中共的要求會使情況更加混亂,所以只好前去。

  開會的時候,中共方面告訴大家,說他們在那裡的目的是要保護西藏人,以防他們遇到危險。那時會堂的四周都有很多共軍駐守,聲勢濤濤。

  每一天,中共都蠻橫地表示他們在西藏的主權,還強逼幾個西藏代表人,要他們接受共產主義。在場的所有西藏人都明白,如果他們不同意中共的說法,生命便都會有危險。

  拉舒區(Rashu)的代表人拉舒貝乎(Rashu Behu)想要逃離,他走出門外,那裡有五個保鑣帶著馬在等候他,他們跳上馬,飛快離開,共軍立刻隨後追上,但跑得沒有他們快;當馬跑得筋疲力盡後,六個共軍被迫停止追趕。但後來拉舒一行人又遇上了共軍,終於發生戰鬥,殺死了六、七個共軍,而拉舒自己也被對方殺死。

  這件事情發生後,中共變得更加兇猛,他們把拉舒的遺體帶回開會的會堂展覽;一個星期後,所有參加開會的西藏人都被拘捕。

  中共向積依根都管轄的二十五個區域的居民宣佈,叫大家一定要實行共產主義的生活方式;還說如果這二十五個區域的居民不同決放棄西藏的傳統生活實行共產主義,那麼,這二十五個區域代表人的生命便都會有危險。

  這令西藏人非常憤怒,立刻公開反抗中共,在各處組織抵抗軍。

  朗加哲的中共辦事處首先被西藏抵抗軍毀滅;繼之,二十五個區域內的中共辦事處都受到同樣攻擊。這些西藏抵抗軍成功地擊敗了中共很多個中心,最後到達積依根都,進入一間很大的寺院,這間寺院面對一個受中共控制的市鎮。

  抵抗軍進駐寺院後,其他的共軍便不能和這鎮中的共軍聯絡。抵抗軍又屢次毀壞那條從積依根都通到中國的公路,不過每次都被共軍重新修好。

  抵抗軍收復了附近很多市鎮,激烈的戰爭逐日昇高;尤其在赤杜(Trindu),中共為了保護自己,在赤杜的路中埋下很多地雷,但抵抗軍卻把牛羊趕在前面引爆地雷,攻入赤杜,殺死了千餘名共軍。

  這些戰爭持續一個半月左右,共軍後來得到中國的增援,兵力非常強大,抵抗軍無奈,只好被迫撤軍。

  在南欽(Nangchen),一批共軍正等候他們的後勤支援,希望得到食物和水,但援軍遲遲未來。他們在等得緊急的時候,想出了一個計謀:派了兩個懂得西藏話的共軍,把他們打扮成西藏喇嘛,到城裡告訴大家,他們是被共軍趕出關房的。

  這兩個扮成喇嘛的共軍,去到一個抵抗軍的軍營,假裝他們在守「止語」的戒律,避免談話,他們用手指摸著念珠,口中在動,看上去似乎正在唸咒。他們兩人的演技非常逼真,使抵抗軍沒有產生懷疑。

  兩個共軍中的一個,用手勢對抵抗軍表示出共軍已經攻到了一里內的地方;抵抗軍不知受騙,立刻離開,準備迎擊來犯的共軍。

  兩個假喇嘛跟著離去,通知共軍迅速來到,偷走了抵抗軍水和食物。當抵抗軍在一里外見不到中共軍隊後,回來軍營,才知道中了計。五天後,中共援軍到達,接應了共軍的需要。

  西藏人開始受到更嚴重的威脅:很多寺院或市鎮裡強壯的西藏人都被共軍捉去監禁。中共原本裝出來的友好態度完全改變了,露出強暴和兇猛;有些最初以為中共真的是和西藏友好的官員,也都失去了控制權力,被迫放棄和西藏友好的言論。

  中共軍隊成千上萬陸續來到西藏,帶著西藏人從未見過的新式武器。

  他們從積依根都和南欽的大本營派出大量軍隊,四面伸展,毀滅了所有的寺院和農民的家庭。有些抵抗軍避到朗加哲的寺院,但共軍立刻入侵,在寺院中打鬥了兩天,殺死了大多數的西藏人(他們自己也有幾百人死亡)。整個地區都被中共掠奪一空,所有的建築物都被摧毀。

  原來管理積依根都行政的多爾哈(Dorlha),現在成了抵抗軍的司令官,他勇敢地和共軍作戰,最後又幸運地逃出,少數幾個也逃出的僧人,都把僧袍拋棄,加入了抵抗軍。

  其他的僧人都被共軍殺的殺、捕的捕。

  朗加哲的方丈嘉汪仁波切,在積依根都參加中共的會議以後,便失蹤了。

  這時,從德斯眺到中國邊境這一帶,再也沒有一間寺院仍具有宗教的作用,四處遍佈傷亡的人,傳染病到處蔓延。

  逃難者扶老攜幼,小孩子在逃亡途中跌下馬背的意外,時有所聞,僥倖逃出的人都面臨飢餓,婦女和小孩留在村中的,情況也同樣悲慘,人人都缺少食物。

  現在,讓我來回顧德斯眺的厄運:中共從德斯眺北面侵襲,侵入德斯眺的圖書館,丟出所有有價值的書本,把書的對面拆爛,又把西藏自製的紙散佈在街上,或拿來餵馬;佛壇上的珍貴珠寶、佛像、燈飾都被拆下來送去中國;寺院牆上掛的畫,被用來包裹食物;寺院所有有價值的東西都被奪去——還闖入第十世創巴祖古的墳墓,把他的遺體暴露。

  僧人們能逃的,都不加反抗地逃走。寺裡主持靜坐練習的年長喇嘛和十多個僧人都被監禁在「依怙殿」。

  依怙殿是德斯眺最古老的一個地方,從十六世紀開始,這寺院就用來作特別的宗教活動。它一半是寺院,一半是住所。

  被監禁在那裡的年長喇嘛對其他的僧人說:「既然這間寺院一向專門用來練習靜坐,我們現在也要照樣做,我們可以用這個經驗來明白靜坐的目的。我們要接受所有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當它是一種訓練,的確,我們須要利用這個經驗來明白世界的真理。雖然被監禁起來,但我們對佛學的信心應該保持不變,就像我們自由的時候一樣……。」

  這位年長喇嘛繼續說下去,他的高深精神教導,使其他的僧人也慢慢的回復鎮定。

  共軍每天只給他們少量糌粑和溫水。年輕的僧人們被幾個穿著西藏衣服的共軍帶出鄉村,四處打探逃難的西藏人的下落,叫他們回去自己的故鄉。共軍又向每一個人探問我的行蹤,幸虧沒有一個人知道我究竟去了哪裡。

  寺院被用來做了共軍的基地,他們攻擊鄰近所有的寺院和鄉村,把捉來的人帶回德斯眺,阿道沙魯賓送給我們的城堡,現在已被共軍用作瞭望台。

  中共軍隊在德斯眺逗留了一個多月,他們本來準備把德斯眺當作長久的基地,但接到大本營的指示,叫他們退出德斯眺,他們帶走了所有的價值的東西,同時把捉到的僧人也一同帶走。區域內所有牛羊都被運到積依根都的飛機場。

  被帶走的西藏人在路上遇到很多痛苦:他們要徒步而行,而共軍則騎在馬上;當他們到達飛機場後,共軍叫所有的婦女去照顧牛羊,她們的孩子則被帶到一個育兒室,受陌生人的看管;所有身體強壯的男人和一些婦女被迫幫共軍開築公路,年老的人則被帶到集中營。

  在共軍離去之前,還要所有富有的西藏人家,叫主人把衣服腫下給僕人穿,又叫僕人把衣服給主人穿;反正他們手中有槍,不怕人們不依。

  整個西藏滿是替共軍打報告、探消息的人,他們是早先來西藏的中共官員和很多被中共說服的西藏少年,這些西藏少年,有一部分後來轉而加入抵抗軍,但那些沒有離開的,便都成了他們的探子,為他們打探和報告一切。

  在積依根都西北部較偏僻的羌塘區(Changthang),是一片很大的高原,天氣非常寒冷。當羌塘區的居民知道共軍即將向他們進軍以後,都逃向西北方;共軍在飛機上見到他們的營帳,派遣了大批軍人向他們襲擊。

  這些村民在離開村落時,帶走為數不少的牛羊和東西,所以共軍的飛機很容易發現他們。

  就在騰格裡湖附近,恐怖的戰事發生了:共軍從三個方向向他們攻擊,一千個軍人攻擊一百五十個西藏難民,戰事持續了兩天。難民的處境危急,但他們都勇敢地抵抗;雖然傷亡慘重,但仍保護著婦女和小孩子,讓他們都躲在安全的岩石後面。

  所有這些事情,我在亞古時就發生了,不過那時沒有人能夠通知我。

  會計員又告訴我,當戰事還未嚴重發生前,我的母親和兩個姊妹就到加雷寺探訪方丈弟弟,在那裡逗留了一段時期,直到情況開始變壞。

  母親托他帶來一個口信:當她聽到我身在一個安全的地方時,感到很放心,請我不要為她擔心;又說如果我想離開西藏,她會更為安心,因為她只為我的安全著想。

  從修曼寺逃出去的難民,在加雷附近得到那邊居民的幫助,替他們安置地方,為他們架起營帳,又喂難民帶出的牛羊吃草。難民們以為遲些就可以回去德斯眺,我的僧人們也以為遲些就可以回去修曼寺,大家都不相信中共會再度回來攻擊他們。會計員又說,他也覺得一切遲早都會正常;他到過德斯眺的幾間寺院,見到裡面一個人都沒有,便叫了幾個牧人暫時管理寺院。他見到第十世創巴祖古的遺體,回到加雷寺時,派了一群僧人去把遺體火化了。

  會計員在加雷寺集合所有修曼寺的僧人一同開會,大家都同意回去修曼寺。他們寫了一封信給我,說大家準備回德斯眺,懇求我回到他們身邊;他們請我小心地作考慮,又說如果在第十一世創巴祖古的時代中,兩間修曼寺都失去作用,是非常不幸的。

  我問會計員他在這個艱難的處境下怎樣趕路?他說他知道到處都有危險,所以很小心行事。我又問其他寺院的僧人們,有沒有準備返回他們的寺院?會計員說,據他所知,除了修曼寺的僧人外,其他寺院的僧人都沒有打算回去他們的寺院。

  我又問會計員,修曼寺的每一個僧人對我本人有什麼看法?他回答說,大家對我都很滿意,因為我避開了這次危險,也不須要他們在這個危險的情況下照顧我的安全,他們個個都因為我不在修曼寺而鬆了一口氣。

  我覺得很難向他們作出回覆,但我知道不能再多拖延,一定要快速作出決定。

  我再次請求啟示,結果,啟示指示我不單不應該去加雷寺和僧人們會合,而且還應該盡快離開現在躲避的地方。

  於是我寫了一封信回覆修曼寺的僧人們,信中說:「你們不應該只想著保存我們的寺院,或只顧著我的聲望。你們一定要清楚知道,現在整個西藏都被侵襲,如果我們把德斯眺復興,共軍遲早都會重返,再次侵襲;我們受過的痛苦會重演,而且更可能會犧牲大家的性命。我現在在西藏的中部,除非情況轉變,否則這個地方比修曼寺安全。而你們應該留在現在的地方,或來到我所在的區域。我認為返回修曼寺比其他的選擇危險得多。」

  我把信的內容讀給會計員聽,還向他補充表白:「我早些時曾經同意返回修曼寺,但那完全是因為我希望挽救我們的寺院。但現在情況不同,如果我和你一起回去,我們一定會被中共追迫,他們又會再次對我們那區的同胞迫害。中共可能以為我曾經鼓勵過抵抗軍反抗他們,所以我若回去,一定會引起更多的戰爭。我認為現在我們能復興修曼寺的機會很渺茫。不過,在沒有接到我們在加雷寺的僧人們的回答之前,我絕不獨自逃走。」

  會計員聽了我的話後,沒有再說什麼,但他仍然過分樂觀,一廂情願地以為情形一定會好轉。他只想到修曼寺遇到的災難,而幾乎從沒想過這個災難包括了整個西藏。

  我的同伴都贊成我立刻離開現在的地方,但最後大家一致決定暫時留下來,等候加雷寺的回信。

  會計員和打理馬匹的僧人一起去了度魯馬拉康,希望把我們放在那裡的牛羊換成金錢和可以帶在身上的細小物品。

  天氣開始逐漸轉好,在我們用來躲避的山谷裡,到處已經有了春天的氣息。亞剛祖古和我時常在山林裡散步,跟著野生動物留在地上的足跡行走,積米仁波切和他的弟弟有時也加入我們,一起踱步山林。

  山林裡有很多好看的東西,雀鳥和野生動物非常之多,有白鵝、麝鼠、褐熊、西藏熊貓、狐狸等等,樣樣都被我們看到。

  西藏人一向以為聽到狐狸的吠叫聲代表凶兆。新春過後,在一個滿月的晚上,我們第一次聽到狐狸的吠叫聲,然後又聽到胡狼的吠叫聲;它們的叫聲和回聲,在岩石與岩石間呼來應去,使孤寂的山谷添上了一股駭人的氣氛。

  第二天,一個傳訊人來到,說積米仁波切的姊姊病重,快要去世了;積米仁波切和他的弟弟聽到後,立刻去探訪姊姊,臨走時對我說,如果他們的姊姊康復,一定會再回來。

  幾天以後,積米仁波切派人來報訊說,他的姊姊去世了,遺體也已經火化,但他很希望我去主持葬禮儀式。

  積米仁波切回到家,才知道我們所躲避的「神秘山谷」有多寒冷,因為他的住所很大,希望我到他家中去躲避,他會對其他的人說他現在在閉關,因此沒有人會知道我們的行蹤。他說我當然要在夜間趕路,同時邀請亞剛祖古一同前去。

  我的侍從僧人聽到這個消息十分高興,但他認為他在平靜的山谷裡所作的靜坐有很大的進步。我自己也覺得沒有必要現在就離去,我們都開始喜歡「神秘山谷」。我在山谷中做了很多工作,寫一本關於靜坐的書,描述開始靜坐到最後的覺悟。

  積米仁波切對我們非常好,他的姊姊生前是位尼師,更是一位很賢慧的女士,所以我決定接受他的邀請,到他家主持葬禮儀式和作短暫的居留。

  我請和我們同來的年輕僧人留在山谷看顧我們的東西,地主也請了一位年老的尼師到山谷來照顧犛牛群,所以山谷裡並非只有一人,他們可以互相照顧。我想我們很可能不會再回來這「神秘山谷」,重見這個安全美麗的地方。

  離開山谷時路上積雪很高,我要步行在馬匹後面,讓它先替我開路。當我們來到山頂的時候,忽然風雪大作,插在山石上的佛經旗幟都被風吹毀了。前面的路更難走,我要走在馬的面前,緊握著馬韁,因為馬的腳步比我穩重,拉著馬韁可以防備滑倒。

  經過了一天的旅程,在傍晚時候,我們來到地主的屋子,在屋子裡一直留到天黑。

  地主本人覺得我應該回去「神秘山谷」,因為他認為那裡的確最安全,共軍絕對不可能找到那個地方。

  我們在晚上告別地主,繼續行程。這時天氣更加寒冷,而且四處漆黑一片,幸虧我們的帶路者很熟悉方向,大家快速趕路,就在天亮之前,到達了積米仁波切的家。

  我們都很高興能進入一間溫暖的屋子,但我們凍僵了的手腳既麻又痛。積米仁波切家中的生活和「神秘山谷」的荒蕪生活,簡直有天壤之別。他的家裡很寧靜,因為葬禮仍在籌備中,所以沒有人到訪。不過,只要我們從窗外望出去,便可以見到共軍軍隊在河的另一岸來來去去,多輛共軍軍軍也來往其間。

  這個突然的環境轉變,影響了我的身體,使我忽然不太健康。當我們做完一星期的葬禮儀式以後,亞剛祖古的會計員來到,他和積米仁波切商量後,認為我的健康情況不適宜走長遠艱苦的路程回「神秘山谷」。

  他們認為附近有同樣有非常安全的地方可以供我躲避,而且很容易前往。事實上,這附近有一個我一直想去的山洞,我於是問他們這個山洞是否適合我去躲避共軍?他們回答可以,而且立刻就為我準備一切。

  亞剛祖古回他的寺院,我和侍從在半夜啟程一同去山洞。

  我們的嚮導是一位年老的尼師,她來自度魯馬拉康的尼寺。因為我們絕無可能在天亮以前到達山洞,所以在路上找地方休息,最後找到了若哈山南面的另一個山洞。這個山洞的位置很高,沒有道路可以通達,我們要沿著山嶽,爬上幾堆大石,才能來到山洞前面。

  山洞共有上下兩個部分,我們把馬匹安置在山洞下面的部分。我們不敢生火,怕共軍發現我們的行蹤。我們帶有很多乾肉和凝乳可以充飢,馬鞍上的毯子鋪在地上當作床。

  等到天色一黑,我們便立刻繼續啟程,一路上有很多鄉村,且有一間尼寺。亞剛祖古已經叫他的僧人們先去山洞為我們準備妥當;當我們到達山洞的時候,裡面已經生著火,地上鋪著毯子,還有很多食物。

  我選擇的這個山洞,是昔日的蒙朱喇嘛(Lama Montrug)所發現的——蒙朱喇嘛的生命史很不尋常。他在十九世紀末期出生在亞森區(Assam)的旁境,那裡的居民都相信自然界的神靈,所以他們經常宰殺動物向神靈奉獻,祈求降福。蒙朱小時候便不喜歡居民這種行為,所以他在很年輕的時候便離開了故鄉。

  他假裝要去打獵,過了亞森的邊界來到西藏,路上遇到很多西藏行者。他們在談話中對他提起度魯馬拉康的喇嘛朵噶(Thoga),使他很敬佩,決定去依止朵噶喇嘛。

  蒙朱跟隨朵噶三年,受到很多訓練;三年後,他準備找一個地方閉關。因為他從小習慣爬山,所以就在附近的山上找適合閉關的山洞。

  終於,他在若哈山上找到了理想的地方——一個入口半封閉的山洞。他用帶去的斧頭斫開塞在洞口的大石,整整一天,三盡多厚的石頭才被他斫碎,打通山洞的進口。他進入裡面,見到洞頂剛好有一個可以用來通煙的孔,山洞裡面還有一條隧道,這條隧道直通到另一個洞穴,而那個洞穴裡更有一個天然的窗,望出去能見到人們不可能達到的山野。

  蒙朱喇嘛就在這個山洞靜坐,過了他的一生。

  我們來到這個山洞,發覺洞裡很溫暖。那裡有一種叫做剛毛布都(gongmo-potho)的野草,這種奇怪的野草生長在石縫之中,引導的尼師替我們採下它作為生火的燃料。山洞附近有一條山溪,溪水清潔,可作飲水。

  這個地方很適宜我寫書,因為既沒有人會來騷擾,而且山洞比較溫暖,不用時常出去撿拾木柴燃燒。唯一的缺點是沒有地方讓我出外散步,因此我可能缺少運動。

  年老的尼師留下來負責煮飯和服侍我,她和我的侍從睡在前面的山洞裡,這山洞也是我們的廚房。

  這位年老尼師對我的照顧無微不致,一個星期以後,我想獨自一人練習靜坐,她告訴我附近基我(Kyo)山上有另外一個山洞,騎馬三小時可以到達,山洞附近的鄉村是她的家人所擁有的。我聽了之後,立刻叫侍從送信給亞剛祖古,請他讓侍從把我的馬帶來。幾天以後,我和侍從就啟程前往基我山。

  當我們來到基我山之後,發覺洞口被阻塞了,所以我們唯有在山洞附近的平地上札起營帳。

  這一片平地大得可以讓我自由散步,所以我再也不怕會缺少運動。峭壁的一面有一個瀑布,但這時正結著冰,就在冰柱後面有一條路,可以沿著這條路走上山,而且山下的人不會看見我。

  山上空氣清純,遠處隱隱可以聽到有牧人在叫他們的動物,夜間,山上非常寒冷,我身上穿一件西藏西部出產的羊皮大衣,再蓋幾層毛氈,還是覺得冷。我的侍從穿的是本地出產的羊皮大衣,比較耐寒。

  我在山上停留了幾個星期,寫完了我的靜坐書,這本書有一千頁厚。

  這以後,地主的牧人開始懷疑山上有一個喇嘛在閉關;傳言很快便散佈到鄰近的鄉村。村民聽到後個個都很興奮,他們猜想閉關的喇嘛可能是我。村長親身爬到山上來,當他見到我的時候,引用西藏一句流傳的話說:「一塊金礦墜落在我們的門前。」

  他又對我說,很慶幸能有我在他們的鄉村附近閉關,他肯定不會把我的行蹤傳出去,更表示我現在躲避的地方非常安全,而且所有的村民都會盡力幫助我。

  過了一天,村長又到來,帶來了很多食物。他說他的妻子因為要留在屋中處理很多的家務,第二天來探訪我。

  村長告訴我最新的政治形勢,說西藏抵抗軍正在剛保省(Kongpo)和共軍作戰。剛保省有一條雅魯藏布江,一直流入印度。他又說,共軍在昌都越來越凶狂,使那裡的西藏人受了很多創傷。他認為這一帶很安全,有很多荒蕪的地方可以供我避難。

  四月十一日天亮的時候,我們聽到馬嘶聲,原來是打理我的馬匹的僧人到來。他說我的會計員在度魯馬拉康賣出我們的牛羊時,開始為現在的處境擔心,因為共軍忽然出現在度魯馬拉康附近。會計員因為想知道我究竟會採取什麼行動,所以派他來問我。

  他在路上見到大隊共軍正開向帕舒,而且四處向人宣稱已經佔領拉薩,所以他們現在可以正式控制拉薩。

  共軍從幾個方向到來,一批來自安達(Enda),另一批來自昌都。他不知道度魯馬拉康寺的命運,也不知道亞剛祖古的情況。

  這個消息表示了兩個可能:一是共軍會直接去帕舒,二是他們會去帕舒的途中毀滅所有寺院。

  我立刻請求啟示。

  啟示指出情勢會越來越危險,但並不須馬上採取行動避開。

  我知道我既不能去亞古寺,也不可能去度魯馬拉康寺,所以叫來人回去把我們的行李準備好。最好在四月二十三日準備好行李,那天是月圓的日子,也是我二十歲的生日——西藏豬年,西曆一九五九年。

  另一個僧人接著來到,帶來會計員的信,信中說共軍並沒有干擾度魯馬拉康,而是直接去帕舒。

  我下山到附近的鄉村,遇到一個來自昌都的商人。他說自從四月開始,共軍已經完全控制昌都,他們把擴音器放在四周,大聲廣播,說達賴喇嘛已被西藏游擊隊綁架;又說他們一向都想使西藏人得到自由,一向都想用和平的方式幫助西藏人,只是因為在拉薩被西藏游擊隊攻擊,所以才被迫動武,而現在一切都有好轉;他們又說,因為西藏人破壞了一九四九年簽訂的「十七項同意書」,所以只好接管西藏;另外,他們又警告西藏人,不准和外國的「帝國主義」接觸。

  這個商人還告訴我說,當初和西藏人友好的中國人都被拘捕了,他們家中的電話線也被截斷了。昌都市裡的兩條橋都有共軍守衛,鎮中的人個個都很驚慌,所有的歡樂氣氛完全消失了。共軍嚴格查問每一個進入昌都的路人,寺院的一部分被共軍用來做為監獄,但有幾個僧人仍被准許留在寺院的另一部分;不過,任何去探訪寺院的僧人,都被共軍指為間諜而遭逮捕。

  共軍在山上各處掘了壕溝,這區域內共軍軍隊的人數達四萬多人。他們還叫西藏人不要害怕,讓他們回去自己的屋子,說他們會盡力幫助西藏人。

  到了四月十四日,共軍完全佔領了帕舒。他們把住在寺院中的所有喇嘛都拘捕了,並搶走所有有價值的東西;西藏官員也都被拘捕,鎮裡商店中的食物被掠奪一空,準備運往昌都。

  中共建立了一個臨時集中營,到處拘捕旅行的人,又派了很多間諜混入西藏人民之中,使大家都非常恐慌。

我們是否一定要逃走

  在鄉村裡,我一連在幾個家庭中留宿,等待四月二十三日來臨。亞古祖古來看我,使我很高興;他為人成熟明智,當會計員堅決要我回修曼寺的時候,他非常瞭解我的困難處境,時時給我鼓勵和忠告。

  但是這一次,亞古祖古的心情被共軍的侵略弄得很混亂,他似乎比我還緊張,所以不能夠給我清楚的指導。我告訴他我準備在二十三日離開。他想跟我一起走,但說要帶幾個高級僧人和很多行李。我們商量由哪一條路線逃走,我對他說,如果想過傑莫努河(Gyemo Ngulchu),可能會有困難,因為河上只有一座橋,而兩岸都有共軍。

  如果由其他地方過河,雖然可以用渡船,但中共已經控制了帕舒,所以可能在任何一道河的兩岸都已佈滿軍隊。

  我們完全不清楚橋附近的情況究竟怎麼樣?我試著向亞古祖古解釋,我們這一次的旅程將會十分困難,或者可以逃出,也可能會走向絕路,因此我們應該盡量少帶行李,盡量使我們的行裝不惹人注目。

  他仍希望跟我一起走,但想先和他的秘書商量。他說行李沒有問題,他自己騎馬,幾個僧人只帶著路途上所需要的東西跟在後面,再加上幾隻驢子載著最有價值的物件便可以;至於其餘的行李,可以留給第二組僧人用犛牛搬運。不過,他不知能否在二十三日以前把一切都準備好?

  我向他堅決聲明,我們一行,人數越少越好,如果人數太多。只會給我們帶來危險。如果很多人都想逃走,他們應該分成幾個小組,分別趕路。我們商量之後,亞古祖古即回到他的寺院策劃。

  來山上看我的那個僧人,現在準備回去度魯馬拉康,我叫他帶一封信給亞剛祖古,對他說我決定在四月二十三日逃走,如果他想跟我走,一定要先和他的僧人們商量,然後盡早給我一個確定的答覆。

  我認為現在的形勢對度魯馬拉康非常不利,如果他決定跟我走,我一定會盡力照顧他;但我清楚知道,這個旅程對我和他兩個人都有危險。

  我啟程的日子已經定下,而且很希望順利在當天離開,亞古祖古可能和我們一起離開。

  我對他說一定要盡量少帶行李,我們的人數也要盡量的少,多一人就多一些危險,我的責任也會增加,而且,我們在路上可能遇到更多想加入我們的人。

  這就是我寫給我朋友亞剛的信。

  我在鄉村逗留到四月二十二日晚上,啟程先往度魯馬拉康;這晚風雪很大,我快速趕路,選擇小路走捷徑,避免經過任何鄉村。在二十三日早上六時,到達度魯馬拉康。

  亞剛祖古和會計員已經盡力把我們的計劃保持秘密,但一些消息不知怎地又會傳了開去。當我到達寺院的時候,很多僧人和村民已經在等候著我,想接受我的加持,同時想請教我,他們究竟應該怎樣做?他們有些人想組織抵抗軍,但我實在沒有時間和他們商談,更不可能給他們私人的指導,所以我在集會堂對大家演說。

  我對他們說,如果他們想用武力抵抗,那是絕對沒有用的,既然我自己也不知道要逃去哪裡,所以我不能給他們一個肯定的指示;在此時,我想可能會去西藏東部,但他們應該知道,現在西藏各地都有危險,我請他們記住平時所學到的一切教導。

  我為他們每人加持,然後向他們道別。這時候更多的人來到寺院,我怕會有拖延,所以立即啟程。

  亞剛祖古決定同我一起走,他的僧人們也已經同意了。但我的會計員卻改變了主意,因為他捨不得我們留下那麼多寶貴的東西不帶走,但我堅持騎馬,只帶些騾子馱載行李,而且只帶路上所必需的東西。

  我請了一個拉朵的村婦去通知住在加雷寺的修曼寺僧人,說我準備離開。因為有幾件事拖延了我們啟程的時間,所以我們連飯都沒吃便要開始趕路;我和侍從這一天完全沒有吃過東西,是空著肚子離開的。

  容登跟我們一同走,當了我的會計員;兩個曾與我一起在「神秘山谷」避難的侍從也跟我們一起離開。亞剛祖古則帶了兩個弟弟和格勒(Gelge)喇嘛—— 當我在亞古寺主持授課的時候,格勒喇嘛主持讀經——也加入我們的行列,另外,一個度魯馬拉康寺的年輕僧人和關房的一個年老僧人,也決定和我一起離開,這位年老僧人的精神道行很高,他已準備好接受任何困難和危險。

  我們都流淚和人們道別,尤其是亞剛祖古,因為他要離開他的僧人們,在這些僧人們中,年老的度魯馬拉康寺僧人,都是從亞剛祖古小時便一直照顧他長大的。

  會計員送我們到尼寺——我們第一個停下來休息的地方。我們一共有三十匹馬和五十頭驢子。大家已經告訴鄰近的村民提高警覺,如果一知道有共軍的行蹤,立刻通知我們。

  我們在北面的尼寺裡,發覺所有的尼師縱然在這個混亂的環境下卻仍然保持鎮定,她們問我應該怎樣做?又說她們明白應該接受任何注定的命運。有些鄰近的村民來看我,大家商談了大約一小時,尼師們給我們食物,我們個個都餓了。

  吃完飯以後,我去一位尼師的關房,這位尼師很關心我的一切,比對自己的安危更加關心。我們談論佛學,我鼓勵她藉這個混亂的環境來幫助她靜坐的進展。

  一行人和尼師們談到傍晚,在尼寺的一間住所過夜。我們的行李封裝得很密實,所以除了尼師們以外,其他人都不知道我們會在尼寺逗留多久,更不知道我們是在逃走。

  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餐後,我們立刻離開尼寺。

  我們走了好一程路,遇到一個剛剛過河的行人,他說他並沒有見到共軍,這對我們來說真是個好消息。

  這一晚,我們留宿在一個有名的醫生家中,他對我們招呼得很周到,非常熱心。他專門研究醫療草藥,自己建了兩間草屋,裡面都放著本地和印度運來的草藥。他替我們預備了一頓豐富的晚餐,用自己特別選擇的香料煮菜,所以菜餚都別有風味。

  他肯定目前的形勢沒有危險。第二天,他又給我們詳細指導,教我們在路上應該吃什麼食物和不應該吃什麼食物,更指出哪裡的水好和哪裡的水不好,以及哪些地方的水有醫療的功效。

  我們本要在一早便啟程,但鄰近有些村民竟不知怎地已知道我們在這裡,都來請我替他們加持,又請教我們,他們應該怎樣做?因此,拖延了我們出發的時間。

  下一個停下來休息的地方,是在一個湖的旁邊,那裡有五座山圍繞著那個湖,大家叫它做「五母山」——西藏的「苯教」教徒認為這個地方是神聖的。

  我們停下來噶茶,然後換上西藏平民的衣服,又戴上西藏人戴的歐洲氈帽。我以前已經知道,一個僧人換上了別種衣服,心理就會有不良影響。果然不錯,大家在換好衣服後,都覺得有些失落感。

  接著要走山路,我們派了一個報訊人到離橋幾里路的積諾寺(Kino),告訴寺院中人我們將會到訪。路途中,我們見到亞剛祖古在度魯馬拉康的導師騎馬從後面跟來,他跟著我們,只是想知道我們是否一切順利。我們繼續行了一程,有一行人從橋那邊來,他們證實這一帶沒有共軍的蹤跡。

  積諾寺的僧人接到報訊人的消息,在寺院進口處迎接我們。寺院的方丈是一個結了婚的喇嘛,他不住在寺裡,但仍舊管理寺院僧團,有一個僧人教授住在寺裡,當代理方丈。

  寺院的僧人們用傳統的佛教禮儀歡迎我們,我穿著平民的衣服,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我們留在寺院三天,三天中同樣來了很多人,要我替他們加持,幫助他們解決難題。我們在這間寺院裡要很小心,因為橋就在附近,共軍隨時有來到寺院的可能。帕舒也只在數里以久,這個地方是共軍戰備要地。

  積諾祖古和他的妻子想加入我們的行列,他和亞古祖古不同,準備把他所有的擁有物都留下,他的妻子來自度魯馬拉康,夫妻二人都是亞剛祖古的好友。

  積諾祖古說,既然他們的朋友都要離去,共軍的威脅又那麼大,所以他們覺得應該和我們一同走。於是他們立刻預備行李,準備帶兩個侍從僧人、五匹馬和十一頭騾子。

  又有另一對夫婦和他們的小女孩也想跟我們一起走,他們已經賣了屋,買了三匹馬,加上他們原有的兩匹馬,共有五匹馬。

  我們得到消息,知道如果我們成功地過了橋以後,橋的另一面是受西藏抵抗軍所管理的,所以我們會安全。

  我們準備好繼續啟程,亞剛祖古的導師也準備回度魯馬拉康,他覺得很傷心,因為他知道要和他忠愛的方丈永別。

  我們很快便來到沙耶(Shab-ye)橋,而且沒有遇到阻攔地過了橋。

  在橋的那一邊,一個西藏抵抗軍來查看我們是否帶著軍械?我的一個侍從肩頭扛著一卷畫,兵士還以為是一枝槍!當他知道我們是清白的以後,就給我們每人一張護照。

  我們問這個兵士,他們在這區域作出了什麼防備?他說,整個地方都佈滿著他們的抗軍,所以共軍根本不可能攻過來。他對他們的軍力非常滿意,說抵抗軍還準備攻打共軍。

  我告訴他,共軍說過達賴喇嘛在三月初被西藏抵抗軍拘捕,迫他離開拉薩,現在已經逃亡到了印度,同時拉薩也已經受到中共的完全控制——雖然我們都不相信這會是事實。

  抵抗軍士兵同意上述消息都是中共偽造的。與我同行的人聽了都很樂觀,對於所有謠言不再隨便相信。

  當大家都知道目前的情況再淌有危險以後,個個都很安慰,我們在村裡的一間屋子裡留宿,積諾祖古的僧人也回去他們的寺院。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有亮,我們便起身趕路,首先,我們要走在一條鋸齒形的彎路上,經過一片很高的山地,這令我們的騾馬時時要停下來調整呼吸。

  在山頂,我們見到抵抗軍在路的兩邊建築石堆作為防禦。一些抵抗軍正在下山,有些抵抗軍來自拉朵。一個和他們在一起的醫生是我以前就認識的,他告訴我他離開了家鄉,加入拉薩的抵抗軍。

  所有我們見到的抵抗軍都很高大,個個富有戰鬥精神,他們大部分持著長槍,也有小部分只拿著古老的毛瑟槍。比較年輕的軍人特別威武,對他們身上戴的軍士獎牌很感驕傲——這些獎牌扣在黃色的絲帶上面,刻著「國民義勇抵抗軍」的字樣。

  他們個個都在唱歌,看上去好像非常快樂。我的侍從噶瑪俄祖(Karma-ngotrup)一向很樂觀,他覺得這些抵抗軍很勇壯,堅持認為西藏人比中共佔優勢;他又說根據因果定律,從來沒有侵略過其他國家的西藏一定會得到勝利。

  我們在山的一邊札起營帳過夜。跟著就到羅宗(Lhodzong)。在羅宗,我們遇到一個來自積諾,負責管理和指揮西藏抵抗軍的人。他說他曾見過抵抗軍司令安竺(Andrup),覺得司令官的為人非常明智勇敢,抵抗軍有這樣一個司令官,一定會成功。他自己曾經是仁沃區(Riwo-che)行政院的高級官員,仁沃的人對他很敬仰。

  積諾祖古提議和他商議我們逃走的計劃,但與他談過之後,他並沒有給我們有用的忠告,只表示我們並不須要離開西藏。

  我們來到了西札寺(Shi-tram),見到寺裡的僧人們都很平靜地做他們的常規工作。但就在過了西札寺以後,我們開始遇上了困難——我們的騾和馬缺少足夠的草;原因是我們正走在通向拉薩的主要道路上,那裡有很多的抵抗軍來來往往,所以地上只剩下稀疏的草;同時,店裡所賣的東西又出奇的貴。

  我們只得決定不走這些通街要道,而改走比較狹窄的小路,這才來到了積諾祖古的一些朋友家中,住了幾天。

  這時候,一個曾經參加我授課議式的年輕方丈薛甫(Sephu)來見我,他希望和母親、導師還有幾個僧人一起加入我們的行列。

  我對他的導師解釋:逃亡的過程將會非常困難,我們並不知道以後要去哪裡?也不知道拉薩的情況究竟怎麼樣?所以我勸他們要小心考慮,再作出決定。

  我怕他們寺院的僧人都想跟我們一起走,這會令事情更加複雜困難,而且還會影響整群人的安全。我們在度魯馬拉康的時候,大家曾經同意,同行的人要盡量的少,但後來已經有很多人帶著他們的行李加入我們的行列。

  第二天早上,導師來告訴我們,他的方丈非常興奮,一定要跟我們走,而且告訴他的僧人們,他已準備逃離。但由於我堅持不再接受太多人加入,所以,不准僧人們追隨。

  這個年輕方丈加入了我們的行列,他帶來了二十頭騾子。

  過了幾天以後,我們在路上遇到鄔金天津(Urgyan-tendzin——一個在向拉薩進發的年輕僧人,他同樣想加入我們的行列,積諾祖古答應他可以把行李放在他的騾子上。我們發覺他非常勤快,時常努力幫我們在騾子身上卸下貨物和裝上貨物(後來,我們在逃亡中遇到最危險的關頭,也全靠鄔金天津的勇敢明智,大大地幫助了我們)。

 應該去印度

  幾個星期以來,大家都很高興,季候也已經是初春,天氣非常好,四處都盛開著野花。我們心情開朗,準備去探訪拉薩,大家又談說當西藏抵抗軍打退中共以後那會多好。

  可是,有一件事令我們很不明白:我們在路上一直都沒有遇到從拉薩出來的行人,所有的行人都是向拉薩進發的。我們向幾個鄉村打聽消息,村民都說抵抗軍在拉薩很有控制力,達賴喇嘛的確去了印度暫避,但遲些便會回去拉薩。由於我們大家仍舊穿著平民的衣服,所以村民並不知道我們的身份,有些村民還以為我們是抵抗軍官員。

  因為我們已不再在大路上走,所以路經很多高山,但我們並不是唯一選擇這條路走的人,有些從西藏東部逃出的難民也都走在這條路上。這些人中,有些來自南欽,包括南佐寺(Ramjor)的秘書和幾個僧人,以及八、九個鄉村家庭。

  南佐寺秘書問我們是否知道第十一世創巴祖古的下落?同時說修曼寺的僧人未能逃出,真是可惜!當他知道我就是創巴祖古的時候,當然非常驚奇。

  他詳細告訴我們他自己寺院裡發生的慘事。

  他說共軍侵入他的寺院,當時僧人們正在集會堂中舉行特別的佛教儀式,共軍把寺院大門關閉,而且立刻槍殺了幾個僧人,然後拘捕所有僧人,指責他們藏有軍械,寺院的方丈上前對共軍解釋,說他一向都不主張用暴力,而且時時這樣教導他的弟子,雖然方丈堅決表示他們並沒有藏械,但共軍還是向他開槍,射中了他的額頭,寺裡的僧人——包括他在內——被共軍強逼著把他們一手創成的圖書館拆掉,受共軍摧毀。鄰近的很多居民也都被拘捕,帶到南欽和僧人們一起受囚禁。

  這時共軍突然接到中共大本營的指示,要他們去另外一個地方,於是只留下少數幾個軍人監守因犯;好幾個囚犯因此幸運逃出,他就是其中的一個幸運者,現在,全村的村民都想逃離他們的家鄉。

  遇見這個秘書以後,我們又在經過另一個山坡時,遇上了班禪寺(Ben-chen)的契美(Chime)。我以前曾經和契美祖古會過面,現在知道他仍生存,大家都很高興。我問他有沒有班禪寺最高方丈桑傑年巴(Sang-gye-nyenpa)仁波切的消息?桑傑年巴是頂果欽哲仁波切的兄弟。

  契美祖古沒有桑傑年巴最新的消息,只知道他一年前就已經離開了寺院,去到西藏中部,住在嘉華噶瑪巴的住所。

  契美祖古告訴我們:班禪寺所有的貴重東西都被共軍搶空了,因為寺院距離飛機場不遠,所以寺院的一半地方都住了共軍的工作人員,寺院的集會堂也被共軍用作貯物室。寺裡所有的僧人都向四面八方逃走,他是回到南欽的俗家後和家人一起逃走的。大部分逃出來的僧人暫時都住在一個很大的難民營裡。

  我們聽了他的述說,更知道我們並沒有選擇的餘地,只有繼續逃走。

  五月二十一日,我們來到平巴寺院(Pembar)附近。聽說如要進入這個區域,先要和負責管理這一個區域的西藏抵抗軍司令官普敦珠(Pu Dundul)聯絡。

  積諾祖古認識這位司令官,所以他和容登兩人前往他的辦事處見他。普敦珠給了他一張我們大家可以用的護照,他說拉薩雖然沒有消息,但他有足夠的信心,認為在拉薩的抵抗軍一定佔優勢,他目前正等候安竺的軍隊來臨。當他知道年輕方丈薛甫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說在他的區域裡住的任何人都不准離開,應該留下備戰。

  第二天,方丈的導師去見普敦珠,懇求他讓年輕的薛甫方丈逃走,但司令官卻非常堅決,我們只好把這位不幸的年輕方丈和他同來的人留下。

  我們離開了這個地方,向高山上趕路,來到一處叫鄔金丹達(Urgyan Tamda)的地方。這個地方的鄉村中,有一座小佛寺很出名,因為裡面有一幀鄔金(Urgyan)仁波切的像——他是西藏佛教的改革者,著名的蓮華生大士。這一天正是一個月的第十天,根據佛教習俗,我們通常都在這一天舉行法會,所以我們決定在這間小佛寺裡舉行這個法會。

  我們在小佛寺中,又見到名人措繃諾布桑波(Tsongpon Norbuzanpo)的馬鞍和他的一本已翻譯成西藏文的中國名書《易經》。措繃諾布桑波是十七世紀的一個商人,是一位非常能幹的人,創下西藏第一次和外地交易的歷史記錄。

  離開小佛寺後,我們來到一座非常高、非常陡峭的山嶽,這個地方叫做撒岡拉(Sharkong La):這裡的天氣非常不穩定,正在颳大風,所以我們上到半山腰便札起營帳,準備過夜。

  幾個在山上守衛的抵抗軍來到我們的營帳,懇求我們給他們一些食物和能載運貨物的動物。我們給了他們食物,對他們說,我們所帶的動物統統都是必需的,不能分給他們。他們是一群強壯的青年,帶著占老的毛瑟槍,很嚴密地警戒著通路。

  第二天一早,我們繼續登山,天氣仍舊很壞,強風打在我們的臉上、身上,使我們很難前進。我們的行李不停地從騾子背上掉下來,所以大家都要時常停下來把行李再裝上騾背,大大地拖延了我們的行程。

  山上走下來三個年輕人,他們本來是抵抗軍,後來靜靜地離開了軍隊,準備回去故鄉。他們參大家說,中共在拉薩的軍力變得非常強大,而且可能已經佔領了拉薩,但他們也沒有直接從拉薩來的消息,不能供給我們有關前面地方的消息——因為他們三人只在夜間走,而且走的是山野捷徑。

  他們又說他們之所以能夠逃出,主要是因為人較少,像我們一行人人數這麼多,很容易引人注目。

  我、亞剛祖古和積諾祖古爬到了山頂上,我們從馬背上跳下,向空中大叫一聲——這是西藏旅行者爬到山頂的傳統勝利呼聲。然後,我們又依著傳統的方式,把一面旗插在山頂上。這時,同行的人都走到我們前面去了。我們見山的另一面更是陡峭,而且地上佈滿石粉,在石粉上騎馬很容易滑倒,所以我們三人索性就此步行,大家走得並不很快。

  當我們到了下一個休息的地方時,看見走在我們前面的同行者已經在那裡札起營帳,而且還煮沸了茶。我們立刻拿暖茶來喝,一面談天說地,興致很高。在談話中,有人提出說,那三個逃出抵抗軍的人,可能會因為逃出抵抗軍而覺得內疚,所以故意把事情說得嚴重;既然他們好像什麼都不能確定,所以所有消息未必可靠。

  我們談了好一會兒,都沒有能為我們的計劃作出任何決定,不過,因為路上仍沒有遇到從拉薩出來的人,所以我們總覺得有些不妥。

  天忽然開始下雨,而且越下越大,我們只好在營帳中再過一天一夜。

  第二天早上,當我們還在營帳四周坐著的時候,看見有幾個人騎馬向著我們而來。這些人穿著黑色有衣服,其中有幾個手裡還拿著長槍。

  當他們走近的時候,我們都非常驚奇,原來來人正是亞古祖古和他的弟子多傑惻寧——亞古區的管理人,以及他的妻子、弟弟和兩個侍從。

  我們立刻請他們喝茶。亞古祖古告訴我,他所有的行李都載在六十隻騾子背上,遲些時候便會來到。他說他和同伴在我們離開的那天,還沒有完全準備好一切,為了不想拖延我們的行程,不想要我們等他,所以現在他們自己在我們後面追了上來。

  他說:帕舒已經完全被共軍佔領,昌都的情況也同樣壞,只有亞古和度魯馬拉康暫時還沒有遇到危險。他告訴我們:共軍在帕舒把鎮裡的東西掠搶一空,又把搶來的貨物運上貨車,準備送去昌都,但西藏抵抗軍在路上攔截了共軍貨車,把大部分的東西搶了回來。

  我很高興能夠再次見到亞古祖古,但我知道他們的加入只會令大家增加麻煩。我曾經勸他盡量少帶行李,他卻不聽我的勸告。

  他又對我說,另外有一組人帶著犛牛也正趕來要加入我們的行列。這使我更加焦急,因為犛牛走得很慢,不像騾子敏捷。

  原來亞古祖古在離開亞古的時候,所有的僧人都知道他們的宗教領導人要走了,他們都決定要跟他一起走,因此就帶著犛牛跟在他的後面。

  亞古祖古派了一個報訊者去通知他的僧人說我們在這裡,叫他們來這裡會合,這使我只好再在原處多留幾天。在這幾天裡,很多村民來看我們,以為我們是抵抗軍,給我們帶來很多食物。

  我們付給村民金錢交換他們帶來的食物,使他們覺得很奇怪,因為抵抗軍從不對村民的奉獻付錢。這些村民很熟識這一帶的地理環境,所以我們的動物也都有了吃草的地方。

  亞古祖古的騾子來到了,但我們決定再多留一兩天,小心計劃行程。

  我看著大家札起的營帳,才知道我們一群人的數目有多龐大,加上還有很多動物,真不知道我們怎樣才可以安全逃出?不過我們再沒有其他辦法了,只有繼續前行。我們前面出現了一重又一重的高山,令我非常擔心。

  幾天後,我們來到一個叫拉措卡(Langtso-Kha)的地方,在湖邊架起營帳,湖的四面圍繞著石山。有人到來,告訴我們說,西藏中部的抵抗軍已到達我們的前面的一個鄉村,正朝我們這個方向過來。這使問題更加複雜,因為我們前面的路要進入一個很陡的山峽,這條山峽陡路非常難走,這麼多人畜貨物大成問題,而且還要經過一條古老的獨木橋才可以過河到另一座山。且那一座山的路更加狹窄,是沿著懸崖的,一跌下去便是幾千盡深;一個人挨著一個人排隊行走,勉強可以,但如果對面來了西藏抵抗軍隊,那麼大家都進退兩難,形成難以解救的局面。

  不過我們又不能繼續留在湖邊,因為附近的草很少,不夠供應我們的馬和騾食用;而且這少量的草,應該留下給抵抗軍的馬吃,所以大家決定繼續啟程。

  啟程以前,我們派了幾個報訊者先去前面,打聽有沒有抵抗軍向我們的方向過來。報訊者回報說,目前沒有抵抗軍向我們的方向進發,但遲一些時會有很多抵抗軍來到,其中還有幾個重要的抵抗軍領袖。

  容登和多傑惻寧到鄉村買東西,同時去見抵抗軍的官員。官員告訴他們,西藏的幾個地方都爆發了戰爭,但沒有提到拉薩。官員又說他正在等候更多的抵抗軍來臨,因為過河的老舊獨木橋不安全,所以正準備請人修建。他說我們最好暫時等著,不應該繼續前進。

  這時天氣轉好,我又帶著很多書本,可以和大家一起研究學習。我們第一課討論「香巴拉」(Shambhala)的寓言。「香巴拉」是佛學中提到的另一個神聖帝國,這個帝國的統治者將會在世界的「黑暗世紀」末期拯救全世界的人類。

  現在,我已經很熟識我們所在的地方,早幾天前亞剛祖古和他的小弟以及我,曾在附近佈滿野花的山上爬過。這地區的地主很友善,時常請我們同行中較年長的人去他家吃飯,又准許我們的動物在他的土地上吃草。有很多農民來見我們,賣給我們食物。

  一天,噶瑪天津和他的同伴忽然從拉薩到來。他們本來住在拉薩,但在共軍開始侵略拉薩後,便離開了那裡。我們一早就知道噶瑪天津離開了他的家庭,加入西藏抵抗軍。

  很我難民和兵士繼續到來,使我們更明白根本不可能在這條路上前行。有些難民就在我們附近的湖邊札營。他們對我們說聽到很多謠傳,有些說達賴喇嘛已經回到西藏,有的說共軍正向著我們這裡進發。

  因為突然出現了這麼多人,所以食物的供應開始不足,給動物吃草的草地也越來越少,我們的地主朋友和村民都很擔心。

  和這些難民比較起來,我們的人數並不算多。我們都知道,一定要計劃逃向其他方向。地主告訴我們,如果我們從原路退回,一直退到山谷,便可以見到另一條可通向西北方的路。

  我們都謝了地主的招待,然後拆下營帳啟程。

  那時已經是六月初旬,我們又走了大約一個星期,每天都要經過一座高山。有一天,我們在路上遇到一個從拉朵來的行人,他說他和九個家庭一起逃出,由一個叫雷幫(Repon)的僧人領導。他們帶了所有的家當和動物,在附近一個小鄉村住了下來,這個小村的地理環境很好,有很多長著草的草原。

  第二天,他們一齊來探訪,帶了幾桶凝乳,還有乳酪和鮮奶,我們都吃得很高興,因為我們一直都缺少奶品。他們想跟著我們走,但當他們知道我們並沒有一定的計劃時,便打消了念頭,認為目前還是暫時住下去再說。我為他們每人加持後,繼續行程。

  第二天,我們來到康都卡陀(Khamdo Kartop)的營帳——他曾經是德格王的一個大臣,也是西清寺蔣貢仁波切的追隨者,現在有四十多個家庭和他在一起。

  他說他們帶著婦女和小孩子向四面進發,經過很多戰爭和困難才到達這裡。他們裡面的年輕人,個個都很強壯和有經驗,他們在剛保攻打共軍成功,搶走共軍很多的軍火。現在他們和我們的情形一樣,正不知道下一步該走向何方。

  康都卡陀和我都覺得很難負起照顧其他難民群的責任,他知道主要路線都已被共軍把守,去拉薩根本不可能。

  抵抗軍在西藏中部正勇敢地和中共戰鬥,在魯卡(Lho-Kha)也仍然有大本營,但基本上太缺乏人數和軍火。他聽說抵抗軍的領導人安竺已經去了印度,他的意見和我一樣,覺得大家都應該想辦法向印度逃去。總之,我們不想再逗留在此。

  我回到營帳時,知道鄔金仁波切帶領了一群從東面來的難民要去印度,他們繞南方走,準備經過一座聖山,從那裡直接就能到達目的地。積諾祖古對那邊的地形很熟識,他說由波沃(Powo)山谷去印度最為適宜。

  我們大家在營帳前開會討論,沒人讚成和共軍戰鬥,因為這不是明智之舉。有些人認為我們應該加入康都卡陀的隊伍,有些人提議我們應該跟鄔金喇嘛一起,但大部分的人都認為我們不應該加入其他的團體,因為人數越多就越有危險。

  既然大家都知道不應該繼續在此逗留,所以我決定先向南方走幾個月,在這幾個月之中,我們會遇到從四面八方來的難民,他們可以供給我們西藏各處的消息,我們便會知道西藏的政治情形發展成怎樣。

  我派了多傑惻寧去告訴康都卡陀我們的計劃,說我們將來可能會合作,但目前並不適宜。

  又有三個僧人要加入我們的行列,他們沒有馬匹,所以亞古祖古給了他們三匹馬。

  在我們離開之前,帶領難民逃走的雷幫派了他的兒子來和我商談:雷幫的難民覺得他們應該賣掉一些東西來買馬匹,然後加入我們。他想知道我們怎樣決定?和是否同意他們加入?

  我告訴他,我們仍未有確實的計劃,而且每一天的情況都變得更加複雜。但他回答說,就算我們未有決定,他們一樣想加入。我勸他不要立刻賣東西,也不可以立即跟隨我們,因為路上已經有太多難民,我們可能根本不能前進。

  結果,他們仍舊賣了他們的東西。

  我們遇到從拉薩附近達賴喇嘛的夏宮來的幾個兵士,知道了那裡所發生的事。

  他們訴說見到共軍在那裡轟炸建築物,很多西藏兵士都被殺死。沒有人知道達賴喇嘛是否仍在建築物裡面,但大家都懷疑他已經離開。

  他們又見到布達拉宮同樣被共軍轟炸,共軍在攻破了布達拉宮和羅布林卡之後,抵抗軍便不能繼續和中共戰鬥,因為共軍佔領了所有大屋,在裡面向外開火。大家都相信共軍一定已經在多個月前便策劃了這次戰爭。

  他和同伴逃了出來,有很多抵抗軍卻拒絕逃走,他們在裡面將會被共軍一一屠殺。

  另外有一個人告訴我,他和一大群難民逃出積依根都,來到距離拉薩不遠的羌塘。他們在羌塘被共軍飛機偵察到,於是受到四面八方的攻擊;這場攻擊非常嚴重,大批僧人被殺死,包括積依根都的方丈在內。所有的傷者都被遺棄在地上,等待死亡;僥倖生存的人,後來也都餓死了,因為共軍搶走他們的隨身物和食物。

  難民曾經成功地打下一架共軍飛機,但共軍到處都是,軍力非常強大。他們的難民營就曾被共軍侵襲過十七次,其中有一次,難民開始逃走,大多數的男人都先啟程,希望在共軍軍隊中打出一條出路;留下婦女和小孩子在難民營等候。一對難民夫婦把他們八歲到十一歲大的三個小男孩安置在馬上,作逃走準備,然後在他們自己的馬上裝馬鞍;這時,三個小孩所騎的三匹馬忽然受了驚慌,拔足狂奔,夫婦二人初時以為它們一定會跟隨其他離開營帳的人走,於是他們二人便去到約定的下一個難民營,但到了新的難民營,到處都找不到三個兒子,做母親的太過傷心,投河自盡了。

  這個人說,他目睹整個慘劇的發生;幾天以後,他到處訪查,發現了三個失蹤的小孩在一起避雨,旁邊有兩匹馬,另一匹馬已經死了,他們三個人非常飢餓。年紀最大的男孩曾經試圖把死馬的肉切下,但他的刀子不夠利,切不進馬肉。三個小孩還問他,他們的母親在哪裡?

  因為這時另一場戰爭又開始,所以他不能帶走三個小孩,但他在附近找到幾個牧人照顧他們。他後來在拉薩遇到他們的父親,便將事件始未向其說明。

  就在這個時候,我們接到一個重要的消息:嘉華噶瑪巴在拉薩被攻陷前幾個星期,已經逃出了他的寺院;和他一同逃出的有頂果欽哲仁波切和他的弟弟,以及剛剛找到的八蚌寺年幼的蔣貢康楚轉生。很多方丈和喇嘛都跟他們在一起。他們帶了一些物品,從不丹(Bhutan)進入印度。

  這些消息使我們知道,我們的旅程一定會遇到困難。

  大家都不明白,既然嘉華噶瑪巴自己準備逃走,為什麼當初在度魯馬拉康請教他時,他的回答並沒有表示他有逃走的意思?我向眾人解釋:在目前的處境下,沒有一個人可以為他人作指點;同樣地,當人家向我請教的時候,我也一樣覺得沒有法子給他們什麼指示,因為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應該逃去哪裡?

  這些過路的抵抗軍對我們說,在剛保的抵抗軍雖然非常勇敢,但他們怎樣都抵抗不住共軍的新式武器,只有被迫撤退,現在他們仍舊士氣很高,隨時準備再和共軍搏鬥,我們經過努貢拉(Nupkongla)的高山,向著西南方走,來到中國和拉薩相通的主要道路附近,再度面臨我們初時不敢通過的危險獨木橋和陡峭的山峽。

  很多難民都朝著這個方向走。

  我們在一小片草原上札營,在這裡可以望見上山的道路,我覺得有些擔心,再三用望遠鏡小心觀察前面的情況,有一次,我見到有一個人帶著一頭載滿包裹的騾子過了那座獨木橋,我知道我們也可能和他一樣過橋,所以立刻請了一些村民幫助我們的動物,在黎明時便向山峽啟程。

  我們算很幸運,因為沒有人從對面方向過來。我們發覺只要讓動物自己過橋,一切都沒有問題。在中午的時候,我們過了最後一座獨木橋,來到一片可以札營的平地,就立刻札起營帳;因為現在來往的難民很多,只怕再找不到另外的地方札營。

  我們遇到從康巴噶寺來的一群僧人,見到了根瓊喇嘛和他的尼師妹妹,他們和很多村民一同逃亡。根瓊喇嘛對我講述他們寺院遇到的厄運:

  共軍侵入他們寺院,把所有高級喇嘛都殺死了,其餘的都被監禁。只有幾個僧人及時從寺院逃出,其中有些僧人來自閉關中心。

  我很傷心,想到他們過了那麼長久的寺院和平生活,現在竟變成這個樣子。

  最使他們安慰的是,他們的方丈早已平安逃去了印度。

  我怕他們又想加入我們的行列,因為我們的人數實在已經太多,在他們還沒有作出任何提議之前,我先對他們暗示:我們並沒有一定的逃走計劃,並且多次被迫改變方向。

  他們準備從山峽的西面去印度,只有根瓊喇嘛和他的妹妹問我他們能否加入?他們各自有一匹馬,還有幾隻載貨的騾子。

難民在逃

  我們改向東面續行,走在通向亞拉度(Alado)的主要道路上,亞拉度有兩條交叉的河,我們選擇南方的那條河,沿著走了幾里路,在河的西面進入一個山谷。

  山谷裡很暖和,山野有很多竹和冬青樹,一片青色,那裡全是難民,走的是和我們相同的方向。我們問難民們要去哪裡?他們回答說,只是跟著前面的人走。

  因為路上有很多動物,所以草地上的草非常少,很多動物的死屍污染了這個地方,當我們想札營的時候,到處都找不到一處乾淨適合的地方。四周都已被難民們佔去,剩下的空地很小,不夠我們用。

  很多難民都來向我請求指示,以為我們一定有個著實的計劃。我只有告訴他們,我們和他們一樣沒有主意,大家只是向著同一個方向走。

  人群中的喇嘛們繼續在做他們的課誦,四面都有誦經、打鼓、搖鈴等聲響。難民的心情似乎都很開朗,時時在談話和說話,有時也在唱歌。

  我們在那裡逗留了好幾天。南欽的王后和她的幾位大臣與一大群難民同在一起。她仍舊很快樂地歡迎我,我和她交換了哈達。她覺得大家都走同一個方向有些不妥,所以派了幾個報訊者到不同的方向去查探另一些路線,但所有被派出的報訊者都沒有回來。

  在我們的前面是一座很高很陡的山,山是還有積雪,路人在山上走成一排,好像一條黑色的絲帶在白雪上移動,看上去很是古怪,我走在王后的旁邊,發覺她很堅強,寧願在雪上步行,都不要騎馬,這令我十分驚奇。

  過了高山以後,我們一連經過了幾個山谷,這裡有很多地方可以札營,也沒有污染空氣的動物死屍。我們來到一個較小的山谷,王后打算和她的同行人在那裡休息,我們則繼續前進。

  我們本以為已經經過了最後的一座高山,誰知在第二天又見到前面有另一座更高更陡的山,上山的路非常危險,我們有一匹載著貨物的馬滑下了懸崖。

  好不容易到了山頂,那裡有一大片高原,可以用來札營休息。噶瑪天津已經先到了山頂,他試圖徵調所有的壯男整編為抵抗軍軍隊。

  鄔金仁波切和一組僧人也在那裡架了營帳。我雖然不認識鄔金仁波切,但是常常聽到很多有關他的一切,他是第十世創古的弟子,也是嘉華噶瑪巴的好友,每當嘉華噶瑪巴遇到難題的時候,都會去請教他。

  鄔金仁波切是一個長老,他覺得應該指點像我這樣的年輕人,所以他給我忠告,認為我不應該去印度,而應該留在這個地方,他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我會與這麼多人一起逃亡?

  我向他解釋,與我同行的是哪些人、怎樣和他們認識、在哪裡認識,我們一心想去印度。

  他告訴我不應該跟這些人一同走,如果他們喜歡,他們自己可以去印度;同時說,這是他給我的忠告,也是他給我的命令。

  我向他問及嘉華噶瑪巴和幾個在西藏中部的老朋友。他說他本可以跟嘉華噶瑪巴等人一起去印度,但他並不想去,我問他現在是否會作出逃去印度的計劃?他說以後也有可能,不過目前他絕對不須要急著去那邊。他說:「這個高原和它下面的山谷都是神聖的地方,我們應該一同在此靜坐,增加我們的精神力量,使我們能繼續做平常應做的工作。」

  游擊隊統領噶瑪天津和他的兒子也在高原上,他目前並沒有打算去印度,因為和抵抗軍有太多事要做。他不能給我任何指點,而且根本不知道我們應否逃離西藏。

  高原上開始缺少食物、空地和給動物吃的草。我告訴噶瑪天津,他是唯一可以指揮這群人的人,請他叫大家分散到其他不同的地方去,不要聚在一起,因為這地區的村民不可能供應這麼多人的需要。

  他同意這是應該做的事,但先要完成替抵抗軍徵兵的工作。我告訴他普敦珠在他的地區組織軍隊,而且不准任何有能力參加戰爭的人離開他的區域。我們在旅程中發覺,所有村裡的男人都渴望加入抵抗軍反擊中共。

  過了不久,又有一大群新的難民來到高原。這群人行李很少,所以他們趕路很快。我們聽到他們說,他們超過一群來自度魯馬拉康和亞古的僧人,包括積米仁波切和我的會計員在內——積米仁波切和我的會計員帶著載滿東西的犛牛,所以走得很慢。

  這時,一個從積諾來的報訊者通知積諾祖古,說他的寺院很平靜,與我同行的人開始覺得不自在,以為大家都白白走了一大段苦路。大家於是開會商量:如果鄔金喇嘛的勸告是對的話,我們應否暫時不去印度而等待西藏的情況轉好?

  與此同時,我向這地區的村民請教:如果我們決定去印度的話,應該怎樣走?他們告訴我,在這個季節中,根本不可能走山路,因為所有的河流都在氾濫,這樣一來,我們無可選擇,只有繼續留在原處。

  我自己有很堅定的意志,認為只要一有可能,便應該立即繼續我們的行程,前去印度。我想我應該通知現在在羅宗的修曼寺僧人,告訴他們我的計劃。亞剛祖古的兄長和積諾祖古的幾個僧人同意替我去羅宗報訊。

  我在信中說:如果我們一旦決定逃去印度,便不可能回頭。

  鄔金喇嘛以為我們一定會聽從他的勸告留在這裡,他希望我們到這裡的山谷聖地去靜坐,還替我們定了一個日子。我們都不知道能否到山谷去?所以,由我、亞剛祖古和一個僧人,在鄔金喇嘛的領導下,先去試試是否有可能到達那個地方?

  當我們三人去見鄔金喇嘛的時候,他問我其餘的人為什麼沒有跟來?因為他很想帶我們全部人去山谷聖地,包括我們的動物在內。

  我向他解釋:其他人沒有跟來,是因為我們以為去山谷聖地可能有困難。

  於是我們四人啟程,半路上因為積雪太厚無法前進,只好掉頭回來。

  大部分的難民陸續去了涅沃谷(Nyewo),所以高原上漸漸不再那麼擁擠。我們決定轉移到高原的另一面,在湖邊札營。容登去涅沃谷買食物,但他去到那裡,發覺沒有足夠的食物供應,所以我們只好盡量節省帶來的東西,只吃糌粑和野菜。

  噶瑪殿津也在我們旁邊架營,他有一架電池收音機,我們和他一起聽北京和印度首都德裡的西藏語新聞廣播。北京的新聞報導充滿著宣傳作用,說中共只來西藏解放西藏人民,但西藏人民卻很頑強地反抗他們;他們現在已經控制了西藏,西藏只剩下少數的抵抗軍。德裡的新聞報導則說,達賴喇嘛已經到達印度穆蘇李(Mussoorie)。

  有一天,雷幫的兒子突然到來,他的父親派他來告訴我,他們已經賣了大部分擁有物和動物,而且向難民買了槍械和軍火;他們已經過了山峽的危險山路以及獨木橋,正在向南走。雷幫派他的兒子前來偵察,查看前面的地方是否適合札營?和有沒有草給他們的動物吃?我回答了雷幫的問題,他的兒子便掉頭回去,將一切報告父親。

  多位高級喇嘛現在也來到高原,他們和一群難民一起趕路。鄔金喇嘛希望這幾個高級喇嘛和我們同去山谷聖地。村民向他建議:讓沒有載貨的犛牛走在前面,因為他們可以在厚雪中開路;村民還同意幫助鄔金喇嘛。我小心研究,發覺鄔金喇嘛要去的山谷非常狹小,根本不能容納我們這麼多人。但我又不想得罪鄔金喇嘛,所以對他說,如果犛牛能替我們開路,我們就不須要同時去山谷聖地,可以遲些時候再去;我們可能先去涅沃谷,然後才去山谷見地。

  鄔金喇嘛一組人用犛牛開雪路,試了兩次都不成功,第三次才成功地到山谷聖地。

  我當然也希望能到山谷聖地朝聖,並與鄔金喇嘛繼續商談,但我們因為太忙碌,實在沒有機會去。後來我們知道,鄔金喇嘛一組人到了山谷聖地,發現那裡的確地方狹小,連容納他們一組人都發生困難,而且那一帶是危險地帶,常有很多山石滾下,他們的幾匹馬就被山上滾下來的大石壓死了。

  這時,容登在涅沃谷買了一些食物,派人送給我們,他自己則留在涅沃谷,希望等到更多的食物供應。

  自從我和鄔金喇嘛談過話以後,知道我的確應該去作短暫的閉關,來增加我的精神力量,我請大家向涅沃谷進展,我將會在途中找一個適當的地方閉關。

  我們於是從高原爬下,過了一條河,走上鋸齒形的山路,到達另一座高山。這一帶非常危險,路上佈滿非常濕滑的泥,因為一點野草都沒有,所以很容易跌倒;而且只要有只動物滑倒,便會跌向後面,壓倒跟著的人。高山頂的懸崖真的好像一把刀,又滑又陡。

  幸而我們平安到了山谷的另一面,那裡有很多野草和植物,所以下山比較容易。我們到達一個很空曠美麗的小山谷,見到一些難民已經在山谷的一面架了營帳,我們就在另一面也把營帳架起。

  在這個寧靜的環境裡,我想我可以繼續寫作,但這寧靜只維持了沒多久——因為雷幫的大隊跟著到達。他們很體貼,把營帳架在離我們一里遠的地方。

  有幾個難民來告訴我,我的會計員和他們的一組人已經離我們很近,很快便會加入我們。 

  我和亞剛祖古在附近一帶散步,希望找出一個適合的地方閉關,終於在距離我們營帳不到一里的一片樹林中找到了閉關的地方。

  我對大家說,他們可以在早上來探訪我一小時,下午來兩小時,並且帶些食物來;我自己可以撿拾木柴生火。

  我帶了我的營帳、一個小佛壇和幾本書。在閉關處我可以鬆弛一下,增加精神力量——因為整個路程都非常艱苦,而且往後的路程也同樣的會有困難,所以我覺得短暫的閉關很需要。

  開始閉關的幾天,我聽到一些野獸的怪叫,覺得有些不安;後來發覺這些怪叫的動物並不危險,所以也就放心了。這一帶和我一向熟識的地方非常不同,這裡比較暖和,有更多種類的樹木和植物、動物以及雀鳥。晚上,月光穿過樹木,照在我的營帳上,映出好像繡花邊那樣圖案的影子。

  有一天早上,噶瑪俄祖來看我,他一面喘氣一面對我說,有很多大灰熊晚上時來到我們的營帳,殺死了一匹馬,傷害了很多馬匹,還殺死了很多騾子,而且每一晚都重覆地來。

  後幾天,他又來見我,並且我的營帳旁邊發現到一些灰熊的足跡;更多的人到來,叫我快速離開這閉關的地方,因為灰熊太危險。我自己卻覺得並不害怕,所以繼續留下。我想每個人都隨時活在自己的業律中,所以無須過分憂慮。

  幾天後,我們接到容登給我們的一個警告,他說中共軍隊已經去到涅沃谷,那裡的難民個個非常恐慌,拚命找地方躲避。

  我提議再在這裡逗留一天,反正如果中共軍隊到來,我們也沒有法子應付。

  第二天,我們繼續得到一個涅沃來的消息說,昨天的警告不必理會,原來有人錯認抵抗軍為共軍,所以大家只是虛驚一場。

  自從德格王的母親被送去中國以後,德格王便在西藏東部組織了抵抗軍隊,而且和各地區的抵抗軍聯盟,不過,最近他被迫逃走,和他的大臣帶著幾百個難民逃到了羅宗附近。他們在路上一面走,一面擊退共軍,而且非常成功,既沒有受到多少損傷,也沒有失去什麼行李。因為他們這一組人十分勇敢有為,所以很多難民都追隨在他們身邊,難民們覺得這樣最安全、最有依靠。

 因此,羅宗附近的情況一天比一天差,難民擠滿了每一個山谷,糧食非常缺乏。

  涅沃的情形也同樣不堪,那裡沒有一處地方可以給難民容身,因為這時候所有的河流正在氾濫,迫使難民不能到對岸找地方札營。

  中共雖然已經佔領了西藏大多數的地方,但抵抗軍仍舊控制著涅沃山谷後面的高原。當這些抵抗軍有任何需要的時候,他們便到山谷另一面的共軍軍營去搶,而且每次都很成功。

  我自己卻很擔心,因為如果共軍一旦有能力過高山,他們一定會來攻擊我們。這時外面有很多謠傳,說共軍已經向我們這面進發,幸好這只是謠傳。事實上,共軍經過幾場戰爭以後,一時沒有能力越過高山。但我知道我們遲早都要離開這個山谷,只是沒有一個人能夠建議我們應該往哪個方向去。做這個決定,成了我的責任。

  以後一連兩星期,我都在林中精進地練習靜坐。

  一天晚上,我得了一個逼真的夢:我領導一群人走向一個聖地朝聖,共軍在路邊守衛,但他們似乎沒有發覺我們的行蹤。我們來到一條河流邊,河水好像染有鮮血,我走在一枝樹幹上過了河,這時,背後有一個聲音說:「有些朝聖者跌入了河中。」而我自己在河的另一岸,所以見不到有人跌下河中。這個夢給了我很深刻的印象。

  一個報訊者來說,灰熊又繼續襲擊我們的動物。接著來了一個僧人,說我的會計員已經到達了我們的營帳;其餘的人帶著行李,稍後才到,會計員想先來和我商量計劃。

  會計員見到了我,不斷地埋怨說,沒有一樣事情有規律;當他知道我們的動物被灰熊襲擊時,更覺得我們很不懂得處理事務,他認為我們札營的地方很不適合,應該去他們的地方,他肯定目前沒有被中共襲擊的危險。

  我向他打探他們札營地方的情況,發覺那個地方也一樣糟,非常擁擠和缺乏糧食,那裡的人也不知道下一步要走向何方。他們的動物因為沒有草吃。很多都餓死了。雖然那裡的情況這樣差,會計員仍然提議我們轉移到那裡去札營,還對亞古祖古和積諾祖古說我們一定要這樣做。亞古祖古和積諾祖古聽了會計員的話後,有些猶豫,會計員於是對他們說,他們喜歡怎樣做便怎樣做,但他的方丈卻一定要去。

  我和他辯論了三天,最後我決定完全拒絕他的要求,通知我的一組人向涅沃谷進發;因為早些時候去到那裡的難民,已經分散去了不同的地方。容登在那裡負責供應食物,遭遇到很多困難,如果我們去了涅沃谷,便沒有缺少糧食這個問題。

  我對會計員說,我們絕對不會回頭去他們那裡,我要他明白,我們已經路經很多不同的地方,對這附近的情況都有了清楚的認識,我肯定我們一組人唯一的希望就是逃去印度。他現在應該立即盡量賣掉不必要的東西,只隨身攜帶最重要的細小行李。

  他聽後表示不同意,說其他人都帶了他們所有的東西載在犛牛背上,我們也應該一樣,但和我同行的年輕人都一致同意我的主張,會計員最後也沒有辦法,只好勉強同意,說他會盡他所能去做我要他做的一切,然後返回他的營帳。

  亞剛祖古的兄弟回來了,他曾經去見過會計員的一組人,對我們的計劃作出很多批評:說會計員的一組人一直都在主要的大路上走,而我們則時常改變計劃,彎來彎去。他說既然我現在還沒有作出肯定的決定,所以他想帶亞剛祖古和另外一個年幼弟弟去加入會計員的行列;如果稍後我作出了肯定的決定,再加上會計員等人同意的話,他們會再加入我們,和我們一同走。

  這一晚,他住在我們的營帳裡,灰熊又來侵襲,還殺死了他的馬,這使他更堅決地認為我們的地方不安全,我對他說:在我邀請亞剛祖古一起逃走的時候,曾經強調這要他自己作選擇;到他決定跟我走的時候,我曾經答應他的僧人們,會盡力為他們照顧亞剛祖古。現在的情形也一樣,亞剛祖古應該自己決定是否加入會計員的一組人?如果他決定去,那麼,照顧他的責任便不再在我身上。

  亞剛祖古的兄弟聽了我的話,自覺很矛盾,他和亞剛祖古商量後,決定自己先回去會計員那裡,盡量叫他們把東西賣掉。他又說,無論如何,他很快便會回來加入我們。

  我完成了閉關,返回我們的營帳中,我們大家開會商量,決定要我去涅沃。

  那時是七月初,我們走向高山,向著涅沃進發。

  上山還算容易,下山卻很危險,因為這座山有九千多盡高,跌下去一定沒命。山上有千千萬萬的蒼蠅,令人非常難受,天氣又很酷熱,我們都非常疲倦,所以一遇到有空地,便立刻札營休息。  

  當那裡的村民知道行列中有我的時候,他們都熱誠地歡迎我們,有幾個家庭還邀請我去他們家住,並為他們主持祈禱儀式。當容登買東西的時候,不能對村民說東西是賣給我們的,因為如果村民知道了,一定會壓低售價。這裡同樣有很多難民。都來請我替他們加持和給他們開示。

  我們知道鄔金喇嘛在我們以前的山谷裡,因為糧食缺乏,所以可能會來這裡——這說明了我不再有機會能去山谷聖地朝聖。

  我們又接到一些重要的消息說,共軍開始向邊界進發,雖然邊界守著很多抵抗軍。在夜間的時候,我們聽到天空有飛機的聲音,本地的村民都很驚慌。

  因為大家都面對同樣的危險,所以我們之間時有交往,村民給我指點適當的逃走的路線:如果我們能過了亞拉度和涅沃的交界河流,那裡有一條荒蕪的山路,可以走到剛保的較低山谷。但自從初春開始,河流仍在氾濫,沒有人能夠成功地過河,而河對岸的情況,也沒有人清楚。村民說不可能在河上建造橋樑,更不可能在氾濫的河水上行船。

  我們以為可以騎馬讓它們游水過河,但原來河岸附近最近曾發生過地震,有很多巨石落在那裡,載了東西的動物根本不可能在那裡行走。

  村民不能給我們清楚的指點,因為沒有一個人曾經走過那條路線。我不知道我們如果改為步行,能不能走過這條路?但我又一向都習慣騎馬,步行不知成不成?亞古祖古和積諾祖古聽到我說步行,都覺得很憂慮,但終於答應嘗試。

  我們又得到另一個消息:德格抵抗軍的領袖康都卡陀和南欽的王后一面打退共軍,一面向我們這個方向進展,而且都想由我們計劃的路線逃走。

  因此,我們可能組織一大群人,一起嘗試走這條路。但我們又要把計劃保持秘密,不然就會有太多難民跟來,因為人數太多很難控制,整個情況都會變得十分複雜。

  外面有傳言:共軍已經佔領了西藏大部分的地方,他們從西北和東北方面進軍,在剛保山谷一帶已經滿佈重軍;南面的共軍軍力,也同樣十分龐大。

  很多難民家庭都離開了積米仁波切和會計員的行列,就快來到涅沃;雷幫的一組人損失了很多犛牛後也來了,他們兩組人都希望加入我們的行列。除了這些人以外,力瓦喇嘛(Riwe)帶領的八十多個人,也突然地跟在我們旁邊。

  我和鄔金天津及另外幾個人去查看河流的情況。鄔金天津懂得很多,而且非常能幹。我們見到河流並沒有大浪,但水流非常急速,鄔金天津認為過河會很困難,但是可以辦得到,於是我送信給會計員,說我們準備嘗試過河。幾天後,我被邀請到涅沃河邊舉行一個葬禮,當葬禮即將完畢的時候,我們接到消息說,共軍已經來到涅沃較高的山谷,西藏抵抗軍正在和他們搏鬥。

  我們回到營帳,見到橋上完全是難民,個個在逃命,有人告訴我千萬不可以過南面的河,因為過河會很危險。我發覺眾人都非常緊張,有些人想跟橋北的難民一起走,而所有最近加入我們行列的人也都已經走掉了。

  我的同伴們都覺得很難信任我,怕我又改變計劃。所有的人都非常惶恐,男人都拿著刀或斧頭準備作戰;沒有任何武器的人,則拿了所有有攻擊性的器具。

  但截至目前為止,我們仍未聽到任何槍聲或戰鬥的聲音。

  我派了一個報訊者去見噶瑪天津的中尉,問他有關涅沃谷的消息。他回答說,他並沒有得到任何消息,但據他所知,沒有人親眼見到共軍,他自己正在等待進一步的消息。

  等了兩個小時以後,我再問本地村民有沒有最好的消息,他們都回答沒有,我於是決定我們一定要繼續啟程。

困難的旅程

  現在我們只剩下自己一組人,有三條路可供選擇。

  第一個選擇:嘗試過急流的涅沃河。雖然我們完全不熟識這條路線,更不知道這條路線上有沒有共軍;而且,如果我們決定過河,我們便要留下我們的動物,步行走路。

  第二個選擇:騎馬沿著河的這一邊,經過剛保,這條路非常危險,因為路上很可能有共軍,而且我們要經過一個非常難走的洛欽(Lochen)山脈。

  第三個選擇:我們可以加入康都卡陀的軍隊,甚至可以和南欽王后的大隊也聯盟,向西南方向,一面攻打共軍,一面行進。

  既然我們一定要啟程,我決定先到我所知道的一個小谷——那裡很接近涅沃河——再決定是否過河。

  通向小谷的路很狹窄,但一去到小谷,那裡卻有很多空地可以札營,很多草地可以供我們的動物吃草。小谷附近沒有村落,而且難民都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地方。

  我們在夜間啟程,路上提高警覺,小心傾聽有無槍聲。我們還在涅沃留下了一個人,打聽共軍的消息。第二天,他來向我們報告,那裡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山谷裡的人也全都走了。

  抵抗軍的大本營給我們送來訊息說,共軍從剛保出發,經過了洛欽山脈,正在向涅沃進發,但抵抗軍不停地向他們攻打,搶走了不少共軍的槍械。早些時候眼著難民一起逃走的村民,現在正回去他們的家鄉。他們請我們去他們那裡,又懇求我去主持一些宗教儀式。我最後決定把其他人留在營帳,自己一個人去履行我的任務。

  共軍常常突然進兵,對我來說,那是一種警告,提醒我他們隨時會來到我們的區域,我能斷定他們一定會來佔領西藏這一部分。

  在夜間,我們時常聽到飛機聲,受很大的威脅,我和大家商量,一定要立刻採取行動,唯一的選擇是嘗試過河,鄔金天津說,如果我決定走這條路,就會盡力幫忙。他曾經提議過河買一些適當的皮革來造船,現在立刻就去辦這件事。

  當船造好後,我們把它放在河上試驗。鄔金天津用一條長繩縛著船身,然後自己跳進船,划船過河。他發覺原來很容易划船到對岸,所以大家立刻開始造第二艘船。

  我把部分的馬、騾和行李送去會計員那裡,同時通知亞剛祖古我們的計劃,建議他的人都應該跟來;又把其餘的馬、騾和行李送去鄔金喇嘛那裡,還給了他一封信,信中說:「業風正吹向這裡,我們都得不到其他的指點,所以只有這樣過河逃走。現在的形勢轉變得那麼快,大家不可以不理會這睦危險。我希望你快速作出決定,因為有佛陀的加被,所以萬事都會順利。」

  由於我們公開地把動物和行李送出,而且又在積極造船,所以計劃很快便洩漏出去。雷幫和力瓦喇嘛的人都掉頭回來想跟我們走,其他很多小組也都來了。他們在我們的小谷裡架起營帳,小谷的面積根本不能容納這許多人。他們都肯定要跟我們過河,而且認為我應該領導大家。我們現在一共有一百七十多人。

  大家仍舊不清楚是否有共軍在河的對岸?所以我只好請求啟示。啟示指出河的對岸並沒有共軍。我們在村民中請了一群人來搬運行李,所以仍可以帶一小部分東西過河,以備將來換錢買必需品用。我請了三十多個搬運工人搬我的東西,另外還請了更多搬運工人替其他人搬運,總共請了一百個搬運工人。

  我們預備好一切後開始過河,兩艘船每艘每次乘載八個人,鄔金天津教了另一人如何划船,但他仍一人做了大部分的工作,因為大家終於啟程過河,使我非常快樂。當我們仍在進行中的時候,噶瑪天津來信我們加入他們,我回答說:這個請求來得太遲,我們已經作出計劃,不能再回去他們那裡。帶信來的抵抗軍曾在洛欽山脈和共軍戰鬥,他對我講述經過:

  他和一組軍人躲在山中樹林後面守衛,見到共軍悄悄地來到,擺下攻擊陣勢,準備攻打抵抗軍的前線軍人;而這些前線抵抗軍,仍然在他們所掘的壕溝裡面。抵抗軍在樹後等待,等到共軍一開始進攻時,他們就從四面向共軍圍攻,當一個共軍準備開槍的時候,他跳到共軍身前,把他捉住。

  很多在涅沃的喇嘛和難民知道我們要走,都誠摯地祝福我們。

  我們當中的一個在過了河以後,便去通知那邊的村民,說將會有大批人到達。因為那些荒蕪地帶的村民平時很少有人到訪,如果忽然有大群人湧到,可能使他們受驚。

  我們每一個人都要拿一些行李,我的侍從不讓我如此,堅持要幫我拿,我對他解釋這是每一個人的責任。積諾祖古拿著最重的行李。

  我們都覺得須要慢慢適應這種拿著行李趕路的方式,所以第一天走了短短一程便停下來休息。我們在河邊走上山路,這山路伸展到一個充滿岩石的山峽,很明顯地,沒有動物可以走這條滿是山石的路,因為路上有很多很多巨石,巨石之間雖有很大的空隙,卻又塞滿不少掉下的松樹,我們也只可以列成單行,一個個慢慢地走過去。

  在夜間的時候,大家都很難找到適當的地方可以躺下,我們把床鋪得很簡單。這一帶比以前走過的地方暖和且潮濕,植物的生長很茂盛。當我們接近力岡卡村(Rigong-kha)的時候,山路又變得非常難走,前面出現一座很高的懸崖。我見到那條鋸齒形蜿蜒於懸崖的山路,覺得非常害怕,等到走近那裡,更加吃驚,原來那並不是一條路,只是一些連接的巨石,而巨石與巨石之間,又沒有地方著腳,只要略失重心,就會跌下山去,粉身碎骨。

  一個腳夫叫我小心看他怎樣上山,他背著行李,前進時從來不用雙手扶東西,我見到他從一塊巨石,跳到另一塊巨石上。

  有些年輕人不能又背東西又跳過石頭,就把行李交給腳夫。我深恐自己連這樣也做不到。

  腳夫提議背著與我們同行的老人上山,但大家認為這太危險,於是老人被繩縛著,由腳夫慢慢地拉上山去。這些老人走了一半路,便驚慌得不想再前進,但大家說如果他們站著不動,腳夫也沒法子拉他們上去,一定要鎮定下來,繼續前進——這一切都花了很多時間。

  我是最後上山的人,因為我想小心看清楚別人怎樣上山。腳夫們選了幾個最強壯的人,說要抱我上山,但我說我寧願自己上去。由於很多人已經上了山,所以石山上留下很多濕泥,使巨石非常的滑,而我的鞋子是歐洲制的膠底鞋子,所以很容易滑倒。但當我最後上了山後,發覺原來並沒有預料中那麼困難。

  上了山頂,我發覺自己站在一個很窄的峭壁上,如果失足跌下去,便是幾千尺的深淵。我問腳夫們現在應該怎樣做?他們說峭壁有一道長梯子,梯子直達河中的一塊石頭上,到了這塊石頭上以後,便會看見一連串用松樹幹做的橋架在石頭上面,可以在橋上走到河的另一岸上。

  一個腳夫看上去很輕鬆喜悅,他對我說:「只是個梯子嘛!來,跟我走。」這時我身上仍縛繩子,這繩子又縛在兩個腳夫的身上。

  我來到梯子旁邊,發覺梯子非常非常的長,以致使那些已在橋下的人看起來都像小孩子那麼小。梯子是用幾棵松樹身連接縛成,樹身斫了V字形的凹陷,用來著腳。在我把腳放在第一個凹陷上的時候,我向下望,望見河流中的綠水漩渦,再踏下幾步,就覺得我自己像吊在空中,下面全是河水。這時有很寒冷的風打在我身上,而最糟的是梯子搖擺不穩,非常恐怖,幾個腳夫在下面扶著梯子,希望穩定它。所有下了梯子的人,都停在下面望我。當我下了梯子以後,大家都非常高興。腳夫後來對我說,因為老人們害怕下梯,曾產生很多麻煩,有些老人驚慌得差點昏了過去。

  當大家過河來到乾地的時候,立刻札營休息。我們還可以望見長梯子和幾百尺高的峭壁。

  第二天繼續趕路,走的路比昨天好不了多少。我們不停地爬山,完全沒有平地可走。其中一座山有一千多尺高,而且非常陡峭,只能踏在石頭斫出的凹陷上,努力爬上去。由於已經有過前一天的經驗,所以這一切再也嚇不了我們。我們一面走路,一面還在開路,因為在一九五0年的地震以後,很多地方都變得不能通行。

  我已經開始適應在這種困難的情形下走路和睡覺。

  派去力岡卡村的人和一個村民回來了,村民是來歡迎我們去他們的鄉村。他說:力岡卡並沒有共軍,但在山谷東面卻有,而波沃區(Powo)的高原則有很強大的抵抗軍,他們相信抵抗軍可以把共軍打退。

  積諾祖古太過辛勞,背的行李太重,以致影響了他的眼睛。我們怕他有瘀血積著,但在路上又實在找不到地方可以停下來,所以只有盡快把他送去鄉村。

  我們現在已經可以見到遠處的小農場,但卻仍有一大段路要走,而且全部都是上山下山的路。路上很少有溪水,我們都非常口渴,大家疲倦不堪。

  當我們來到距離力岡卡村一里半的一片平原上時,終於筋疲力盡,只有停下來在那裡過夜,幾個較強壯的人去到鄉村,買食物回來給大家。他們發覺大部分的村民都非常友善。積諾祖古的雙眼越來越壞,大家都十分擔心,而且認為他的情況會影響我們的計劃。

  第二天,很多村民來探望我們,他們見到我們,都隱藏不住地表露了好奇心,因為很少見這麼多人到訪,而且除了一兩個朝聖者以外,他們也沒有見過西藏東部的人,所以難民也都沒有走到這個地方。

  這些幾乎與外界隔絕的鄉村村民,甚至從來沒有見過馬、騾和犛牛。他們所飼養的動物,只是細種水牛和豬,他們說的話是剛保話和波沃話之間的一種,穿的衣服是剛保人穿的衣服,男人穿普通的羊毛長袍,上面罩著一件直身的羊皮外衣,長毛向著外面,腰間縛有皮帶,這種毛皮外衣都在領口開一個洞,套頭穿著,女人穿的羊皮長衣也是一樣,不過她們戴有金色繡花邊的帽子,身上還佩帶很多飾物,如耳環和項鏈;她們的靴子上繡著顏色鮮艷的圖案。

  我們來到他們的鄉村,受到村民們熱烈的歡迎。

  起初,我們很怕會有東面的間諜來到,但後來知道,那裡的確非常安全,一點都不用擔心。

  村民沒有任何從拉薩來的可靠消息,只從在較低山谷的共軍那裡聽來一些謠傳。當我們告訴他們共軍已經控制了拉薩,和達賴喇嘛已經前去印度的時候,村民仍然表示難以相信。

  一些來到力岡卡的商人帶來了最新的消息:雖然抵抗軍在唐基谷(Tong-gyug)勇敢地攻打共軍,而且起初還掌握了谷中交通要道的大橋,但後來共軍軍力太強,終於把他們打敗,失去了唐基谷。現在,所有的地方,一直到昌都,都受到共軍的控制;共軍重新修建了從昌都到四川成都的大道,所以有大量授軍從中國來到西藏。

  中共在西藏各地向西藏人全力灌輸共產主義。現在我們都肯定,共軍一定將來到唐基谷,這樣一來,他們就會的把我們計劃中的路線截斷。

  我們又要重新商量逃走的計劃,本來,準備沿著衣岡(Yigong)河走到和雅魯藏布江的交界處,然後沿江進入印度。

  為了必須要走另外一條路線,我們向村民請教,問他們知不知道是否有其他路線,可以不用越過共軍所築的軍事公路?

  村民都並不清楚怎樣才可以去到剛保的低地。有些村民提議我們加入抵抗軍,但抵抗軍在很遠的地方,而且我們並不想參加戰爭。

  力岡卡村有一間小佛寺,由一個喇嘛管理。村民請求這位喇嘛邀請我去佛寺居住,同時替村民主持一些宗教儀式。他們又想讓我在佛寺教學演說。鄰近的村民都來了,請我替他們加持,其中幾個村民主張我們在附近的荒蕪地帶躲避,因為共軍多數不會找到這些窮鄉僻野,由於並無其他難民來到力岡卡村,所以村裡的食物供應很充足。村民對我們很熱心,給大家地方居住。

  我們一面休息,一面計劃行程。我們把較重的貨物如地毯之類和村民交換食物。交換得到的食物,主要是糌粑、乾肉、牛油、乳酪和肥豬肉。

  來到力岡卡村後,我們不再須要搬運貨物的腳夫,所以讓他們回去涅沃谷,他們的確幫了我們很大的忙,而且大家都熟識了。因為我們所帶的金錢不多,所以只給了他們很多禮物,如珠寶、布匹等等。但腳夫們都很客氣,連禮物都不想接受。他們臨走時祝我們好運,希望我們能成功逃離共軍。

  在力岡卡村逗留了大約兩個星期,那時已經是八月底了,我們決定到南面的一個小山谷——叫做綽普(Tsophu)。在那個小谷上,有兩個山脈,一個通向東南,另一個通向西南。我們準備到時再決定選擇哪一個方向,總之,我們認為如果再逗留在力岡卡村,可能不安全,所以大家就啟程過河,向綽普山谷進發。

  力瓦喇嘛帶領的一組難民,決定暫時留在力岡卡村,遲些日子才跟上。其餘的人,包括雷幫的一組人和其他的難民,都一起出發。我們還請了幾個村民做腳夫。

  當我們來到河邊,看見河水非常洶湧,知道不可能在上面架橋過河,於是就用一條很粗的麻繩,套在河兩岸的巨石上面,麻繩上裝了滑輪,滑輪上縛著皮帶,過河的人就縛在皮帶上,滑過河的另一岸去。

  當我們正在過河的時候,有消息說共軍向著我們的方向進發。因為怕他們會忽然出現,所以我們過了河後,立刻便將麻繩斬斷。

  積諾祖古的眼睛在治療下已經有了好轉,但雙腳卻開始疼痛不適,所以只能慢慢地走,他認為他的毛病不會復原,他的妻子則堅決認為大家應該保持在一起,不可分離,她為這問題非常憂慮,我覺得很難決定應該怎樣做。

  但是,共軍向這裡進發的消息愈來愈多,形勢也愈來愈緊急,積諾祖古終於決定暫時不跟我們同走,說他將會去附近一個小村中療養,他和我們分別的時候,大家都很傷心。

  我們和留在力岡卡村的朋友仍舊保持聯絡,他們送給我們食物,給我們報導最新的消息。我派人問力岡卡村有沒有人熟識去剛保的路,可做我們嚮導,同時又可以和我們一起去印度?他們回報說,有幾個人可能適合,但要花一個星期的時間分別找這幾個人。我又派人去積諾祖古休養的小村,問那裡有沒有這樣的人?但回答是沒有。因此,我們只能自己向山谷低處行進,一時也不知道該走哪一條山脈。

  一個喇嘛從力岡卡村來,說他已帶了他的人從涅沃來到,準備跟我們一起走。情況繼續轉壞,因為更多的難民湧到了這個區域,食物的供應變得非常缺乏,而且有很多人生病。

  外邊盛傳創巴祖古找到了逃走的路線,所以很多人都想跟隨我們,但當有些人聽到我們步行,又要經過很多艱苦的路程時,就不再打算跟隨我們了。

  在涅沃的人並不知道當我們離開了力岡卡村後,會選擇走哪一條路,他們以為我們會沿著衣岡谷逃走。喇嘛告訴我,有很多人已經向那個方向進發。我聽了之後說:「他們一定是喪失了理智,因為共軍佈滿衣岡谷。」喇嘛回答說,他聽到共軍現在已經離開了那裡,本來想跟我們一起走的力瓦喇嘛和他的一組人,也已經改變主意,跟著那些難民走衣岡谷的途徑。

  九月已經來到,天開始時時颳大風。山脈上有可能已經下大雪,山路也都會被積雪阻塞。我們走了四、五天後,方才來到山谷,在山谷中,我們小心研究前面的地理形勢,經過一番研究之後,決定選擇走向東南方的綽普山脈,因為這個方向看上去應該容易走些,雖然那時常常下雨,雪會變得鬆軟而積得更高。

  我派了幾個人先去查探這條道路,他們只走了一小段就被大風大雨迫得轉回。他們說山脈有新的積雪很深,但如果天氣轉好,那怕只轉好三、四天,他們都可以穿過這條路。

  我們還在等候找尋嚮導的消息。有一個村民來對我說,他會在一個星期內替我們找到一個嚮導,萬一找不到也會回來和我們再作商量。但他又說:「如果我沒有回來,你可以肯定我是死了。」

  天氣忽然好轉,但嚮導的蹤影仍然沒有,那一個去找嚮導的村民也沒有回來,我們都認為他真的死了。

  我們不知道應該採取什麼行動?只能耐性地再等候下去。亞古祖古和我以及幾個僧人,決定暫時去閉關,我請鄔金天津在我們離開的期間製造幾隻皮船,同時訓練幾個人划船,因為遲些時我們將過藏布(Tsangpo)河——藏布河是印度雅魯藏布江流到西藏地方,在西藏的名稱。

  我們選擇到一個非常美麗的地方閉關,這個地方在一個藍色的湖邊,四周是覆蓋著雪的高山,山頂上雲層中閃閃生光,山上都長滿了松樹。這一帶和修曼區完全不同,這裡的風景比較像喜馬拉雅山的風景。

  每天傍晚,我們坐在營火旁邊吃晚飯。有一次,聽到有飛機聲,不知道是否須要立刻把營火熄滅?我們中的幾個僧人說飛機飛得很高,不可能偵察到這麼細小的營火。我就趁著這個機會告訴大家,在戰時,是絕對不應該給人見到任何燈光、火光的。

  往後的一個星期,我們小心遮掩營火,但飛機聲沒有再出現,也就不再把營火遮掩了。

  我們回到營帳,繼續等候嚮導來到。大家忙忙碌碌準備一切,有人在修理靴子,有人在做別的工作。我們以為亞剛祖古和會計員一組人會加入,但他們卻沒有出現。

  我們一組人的人數非常多,多傑惻寧把大家分開編成幾組,每組選出一個領導人。他給我看一張總名單,那上面寫著所有人的名字和年歲。我一看嚇了一跳,原來我們一共有一百七十人,而其中很多人都是七十到八十歲的人,還有婦女和嬰兒,而壯男的數目卻很少。

  我決定召集大家,對大家說明我們的路程將會非常困難,而且再不能探訪任何鄉村,所以也不再有食物的供應。從現在起,大家都要預備好整個路程的食物和必需品。我們將要經過很多高山,還有很多很難越過的溪流,使我們不便攜帶營帳而要露宿雪地;又可能在還沒有到達印度之前就被共軍捉到,因為在西藏邊界時常都有很多共軍守衛。

  接著,我對大家說:「如果你們在途中因為翻山越嶺而筋疲力盡,其他人是不可能停下照顧你們的。我想你們都清楚明白這趟路程的艱苦緊急,如果你們有人認為自己沒有足夠的能力完成這次嘗試,現在你應該作決定跟不跟我們去。」

  最後,我說:「我們可以慢慢考慮,過兩天再把決定告訴我。」

  我知道,假如立刻要他們決定,只要有一個人嚷著要跟著去,其餘的人便都會毫不考慮作出同樣的回答。

  三天以後,所有的人都決定跟我走,他們說寧願在路上跌死,也不願落入中共的手中,何況他們已經歷盡千辛萬苦才逃到這兒!

  我再次開會,對大家講明在路上要守的規律,最後,我對大家說:「如果共軍沒有攻擊我們,便不能殺死任何共軍,在路上,我們不可以偷取人家的東西,彼此一定要和諧一致,如果有任何不妥的事發生,應該立刻來告訴我。」

  大家都同意遵守這些規律,只有雷幫的一夥人和那些奮有軍械的難民不太滿意我所立的和平規律。

  我叫大家為自己預備充足的食物,而且要學會每餐只吃僅需的份量,使整個路程都有足夠的食物供應。

  每一組人現在都有他們的代表人籌備一切所需,把每人的營帳和不必要的東西換取食物和必需品。幾個腳夫也都回去了力岡卡村。

  我因為不能帶走我的書本,所以覺得很心痛。雖然大家都賣掉所有笨重的東西,但他們都不肯放棄廚具和衣服,所以我們的行李仍舊不輕,平均有雙倍於每一個人通常能背的重量,其中大部分都是旅途必需的食物。

  那些沒有能力背自己行李的老人,都請他們同組中較強壯的人幫他們背行李,尤其是金銀幣和珠寶;他們彼此約定,在過了印度的邊界後,這些東西都會分一半給代背的人。

  因為糌粑是路上的主要糧食,所以最強壯的人都背著大袋的麥粉。有些人把他們的東西換了麝香,因為它很輕,而且很有價值。

  積諾祖古派人來報訊說,已找到一個很熟識剛保地域的人可作我們的嚮導,但這個人想帶他的妻子同行,如果我不反對,他一定可以答應。我回答說,如果這個人肯定能給我們帶路,我當然很歡迎。這個嚮導本來定在九月十三日來到,但那天他沒有出現,第二天也不見人影。

  這時我們已經預備好了一切,我派了一些人前往清除路上的積雪。他們發覺大部分的積雪已經融化,說山路絕對沒有問題,可以通行。

多天的危機

  我決定如果嚮導和他的妻子在下午二時再不來,我們便自己啟程——他們果然仍沒有出現,我們於是走上積雪的山路。這天天氣十分晴朗,雖然身在高山,但仍然可以見到涅沃附近的山嶽。我第一次感覺到我們走的路線是正確的,而且一定會抵達印度。我感到有一種力量在指導我,覺得我並不是獨自一個人在經歷這個路程。

  我們在寒冷的天氣裡走了一天,當我查看同行的幾組人時,發覺他們吃的食物太多,於是我認真地對他們解釋,我們帶來的食物是要維持很長時間內,這樣才有機會生存;同時,又叫他們小心,不可以在空曠的地方生火,以免被共軍飛機偵察到;而且以後甚至不可以再生火,如果有人要生火,一定要先得到我的同意。

  我對他們說:「我們去印度的路程,要把它看作是朝聖的旅行,西藏人以前很少做成功這件事。不論現在印度有沒有改變,佛陀對印度的神聖加被仍會保存。印度是佛陀釋迦牟尼佛生長、悟道、說法和涅槃的地方,有著永恆的價值。我們都很幸運,因為我們的路程比以往的朝聖者的路程更困難,這表示我們會學到更多的東西、得到更多的啟發。我們不應該只想著外界敵人的力量,每一個時刻都應該提防自己內在那股消極的摧毀力量。如果不好好行事,就污辱了我們的神聖旅程,我們踏在路上的每一步,都是神聖和寶貴的。」

  我說了這一番話以後,大家又等待嚮導的來臨,但仍然沒有他的蹤影,因為我決定不再等待,繼續前進,好在天氣很晴朗。

  沒想到就在這個晚上,嚮導和他的妻子忽然到來,身穿剛保地方的衣服。我曾叫他多帶一些剛保的衣服來,但他沒有做到。

  嚮導的名字叫哲巴(Tsepa),他是一個很好的人,而且很明智,最重要的是他曾遊歷過我們要去的地方,對那裡的地形非常熟識。他向我們道歉未能在約定的日子到來,因為他忙於賣掉他的東西,只帶來了一枝槍和一些軍火。我向他解釋我們要走的路線是一些村民提議的,他同意村民的意見,認為這條路可以走,而且肯定我們大有機會由此路通往印度。

  第二天清早,我們便在雪中趕路,我們發覺原來山脈並沒有預料中那麼陡,新下的雪凝結成冰,使我們可以很容易地在上面步行。當我們來到山頂的時候,大家依著西藏的傳統,大叫「樂逸(Lhagyalo)」——勝利之神。

  我們現在面對印度,前面是唐基谷,谷中似乎並沒有人,但我們仍舊擔心,怕有共軍埋伏在那裡。我們一夥人所穿的深色衣服在雪地上非常明顯突出,我希望共軍在我們過山的時候不會發覺我們,我請他們盡量避免發出聲響。

  大風刮在我們的臉上,天氣非常寒冷,太陽似乎沒有供給我們溫暖。我派了一些人前去探路,看看是否可以繼續走過山谷,再過一個山脈,去到剛保低地。當他們去了以後,我們在山腳休息。他們回來告訴大家,路上沒有見到共軍,但雪地上有些西藏人的腳印,不過那不是新的腳印。

  一連幾天,我們都走在山谷的平路上,非常輕鬆,但大家都不放心,怕行蹤被共軍發覺。夜間,我們到牧人留下的草屋休息,因為這裡的高原樹木很少,但有很多草地,所以牧人在夏天常帶他們的動物來這裡吃草。

  現在是九月底,地上生長很多野莓,可以採來吃。我們走下山谷的斜坡,來到一個有很多樅樹的地方,見到地上有些新的腳印,大家立刻停了下來。

  我派嚮導哲巴假裝是一個報訊者,去前面的鄉村查探,村民給他很多關於共軍的消息。

  據說有很多共軍在剛保低地嚴密地守衛著。村民們雖然仍舊能夠在附近和其他村民交換米麥,但是因為共軍的侵入,使他們都非常慌亂。村裡較富有,能夠請僕人做工的家庭,尤其受到共軍的折磨,共軍命令僕人穿上主人的衣服,強逼主人換上僕人的衣服。共軍要被捉的西藏人幫他們建築公路,很多西藏人都因此餓死或過勞而死,所以村裡的氣氛充滿恐怖。

  哲巴從村民口中得知更多關於這附近的地理形勢,和向他們請教我們應該走哪一條路,他更買到少量額外的食物。

  我又派人向會計員的一夥人和亞剛祖古報訊我們在哪裡,以及準備以哪一條路線逃走。

  我們走下山谷,來到一個湖邊。這裡的風景實有幽美,所以我們都不再理會將發生什麼危險就選了這地方休息,但天氣卻越來越寒冷。

  第二天的路程全是上山,慢慢來到較少樹木和很多岩石的地方,山谷也開始越來越狹窄,前面好像有些鄉村。

  一天早上,我們聽到人聲,有幾個人便拿著槍枝去到那座剛剛越過的橋上看望,發覺原來是我的會計員和一個僧人正在向這裡走來。

  他們說亞剛祖古等人在後面,不久就會跟著到來。他們已經賣掉大部分的東西,但是有一百二十多個難民加入了他們,堅決要跟著亞剛祖古走。會計員說所有的人都想跟我們在一起。

  他同意我的計劃,認為我選擇了正確的路線。但他又說,在印度那邊的人正在組織拯救隊,為過境的人接應,他說最好我們能夠等候拯救隊的組織工作完成以後才繼續前進;但我決定繼續前行,因為天氣還算不錯。

  山谷的路程比預料的要長得多,所以我們在途中又找牧人的草屋休息,在裡面好生火取暖、燒煮食物。

  第二天一早,我們便嘗試越過高山,但只走了四分之一的路程便開始下雪,而且風雪大得我們只好停止前進。好在我們又找到了另外幾間草屋,在裡面停留了一日一夜。

  到了下午,有些人掙扎上山,試試他們可以走多遠。他們回來報告說,山上的雪非常的深,比綽普的積雪還深得多。我安排了八個最強壯的人把行李轉給其他人,先去山上,在雪中開路,使大家可以跟著前進。

  結果,他們發覺不可能在厚雪中行走,只可以俯臥著,用身體的重量把雪壓實;同時這種方式非常困難,一個人臥下壓雪五次,就會筋疲力盡。

  我們在一個人接一個人的輪流壓雪中前進,前面山非常陡,使我們無法壓成一條鋸齒形的路,所以幾乎要掉頭退回。但我們還是奮力上山,到達了山頂。遠遠的,望見山谷下面好像有一夥人跟來,便以為那當然是亞剛祖古和與他同行的一群。

  我們來到另一個高原,那時已是下午時分。我們發覺四周都是岩石,在越過岩石以後,竟突然發現來到另外一座更陡峻的高山。因為這個高山的高度,使得地上的雪比較堅硬,所以走路便稍微容易一些。

  領導我們上山的人很難一下走在可以通行的路上,所以有時候大家都要掉頭再走,摸索另一條路,多花很多時間與精力。最後,我們終於見到祈禱旗插在山上,這表示我們已經又來到一個山頂。那時太陽也下山了,天空只剩下一片紅光,風刮在我們臉上,十分寒冷和刺痛。

  從這山上望下去,因為下面有很多岩石,所以不能看清楚下面的實況,山谷好像沒有人。我們一夥人中,有些人走得很慢,離開我們很遠,還未來到山頂。

  我擔心年老的人,深怕他們無法在雪上過夜。我知道他們沒有能力更快地上山,能夠跟隨在後已經是奇跡了。我們查看名單,肯定羅年輕的人會照顧他們的父母。

  所有已經來到山頂的人,在黃昏的時候又開始下山。我們見到下面遠處有一條很長的好路,但是要到那裡卻很艱難,因為附近有很多突出的巨石阻擋著去路。當很多石頭滑下山時,我們要向下面的人大聲警告。

  大家都分散開了,唯有靠自己想辦法下山。到了天黑的時候,各組的領導人都陸續來到可以過夜的一片山地上。這裡有一塊大石頂部向下彎,一部分的人可以在大石下面休息,避開風雪。他們都堅決要我在大石下面過夜。很多人都被迫躺在雪地上過夜。

  天亮以後,我和各組組長一同去視察每一個同行者,因為怕年紀大的人會身體不適,或遭遇到什麼意外?當我們發覺每一個人都仍很健康的時候,非常高興。大家集合之後,便繼續下山,雖然大家因為前一日旅程的艱難仍舊非常疲乏,但都願意掙扎前進,因為糧食和時間已經無多。

  我派了一個人先下山去查看山路前面有沒有障礙?他回來說,前面一路通順,沒有見到任何人或野獸,這時大風停止了,太陽在天空高高的照耀著。

  過了這個山以後,我們就離開了唐基谷,到達一個高原,高原上有一條大溪,是很多小溪的合流。我們的嚮導哲巴指引我們沿著其中一個山谷走向東南方。那山谷兩旁佈滿很多高山,我們只能走在山谷底,直到找到轉角。

  有一天,我們正在慢步前旱,亞剛祖古突然從後面大步追了上來,他是一個人先趕來加入我們的。我們兩人得以重聚,都非常高興。

  他說,因為我們已經先開了路,所以他們走時並沒有什麼大困難。他的一夥人跟著到來,我們大家就一起去牧人的草屋休息談話。

  亞剛對我說了很多的話,當他接到我的報訊,說我賣了所有動物準備離開涅沃步行去力岡卡時,他的兄弟和會計員都作了異議;他們認為一定有辦法可以騎馬去力岡卡,並帶著馱載行李的騾子和犛牛。後來他們成功地過了亞拉度河,經過一條抵抗軍建造的臨時橋樑,向東南方進發,接著,又改變方向,打算越過很多高山去力岡卡。

  他們走的山路時常中斷,要用樹幹架在岩石上才能走過去。有一次還要自己造橋,這些困難的工作都由強壯的男人擔任,其餘的人看管著動物在一旁等待,大大地拖延了行程時間。

  雖然他們都很小心地看管動物,但有三匹馬在過橋的時候跌死了;又因為沒有足夠的營養和充足的食物,所有的動物都很虛弱,有些甚至虛弱得不能繼續前進,只能把它們送回積米仁波切那裡休養。

  他們一夥人終於到達力岡卡,一共帶有三百多隻犛牛和二十匹馬,使力岡卡的村民都很驚奇,因為他們從來都沒有見過犛牛和馬。為了那裡沒有足夠的草地供給動物吃草,所以要用殼物糧食餵它們。

  當會計員哲塞知道我們在一星期前便已離開力岡卡前往綽普谷時,他就把他的動物托給一些村民去照顧,不再帶著它們。有些難民不忍留下他們的動物,啟程時,仍舊帶著動物前往,他們以為它們可以游泳過河,但是在過河的時候,河水非常洶湧,大部分動物終於都被大水沖走。

  亞剛祖古和會計員等人去到綽普谷,那時我們走過的路已無足跡,有些難民害怕找不到我們,所以帶了剩下的動物回去山谷。

  亞剛祖古和會計員堅決繼續往前走,在途中意外地找到了積諾祖古,發覺他病得很重,積諾祖古告訴他們,自從離開我們以後,覺得非常孤寂,但因為我們繼續前往印度,又使他替我們高興,認為雖然我們在途中會有危險艱難,但是他全力贊同去印度的計劃。

  亞剛祖古來到後的第二天早上,我見到很多很多人來了,原來是會計員一夥人,有一百二十多名,加上我們一百七十多個,總共大約有三百之多。當我們一齊啟程時,看上去真像一支軍隊,不太像一群難民。

  我們走的路仍然有很多岩石,而且要經常攀越很陡峻的山坡,不過我們終於來到兩個山谷的交界處,河邊就是從涅沃山谷通往剛保的貿易大道。

  我們的偵察者說,他見到一個帶著四隻犛牛的人在路上走,為了怕是間諜,所以我們都停下來,躲在大石堆後面差不多有兩小時,直到我們中的兩個人爬上石山,眺望道路兩面約三里遠的地方,都看不見有人在附近時,大家才越過道路,立刻涉水過河。

  過河後,來到一個狹小的山谷,在山谷裡找到幾間牧人的草屋,但那裡卻一個人也沒有。

  這一晚,我們睡得很不安寧,很多人在半夜以為聽到有人來而吵醒了大家;新加入的人當中又有很多嬰孩,整晚都有嬰孩的哭聲。

  天亮以後,哲巴和我商談計劃。他說他認得我們過夜的地方,現在應該離開這個山谷,越過一座高山,向南方前進;雖然高山的另一面是什麼地方他不能肯定,但肯定方向絕對正確,我們會更加接近剛保。

  沒有其他人清楚知道我們究竟在哪裡?所以大家只能把信心放在嚮導的身上,願意跟隨嚮導走。我提醒大家要盡量避免冒險,避免走空曠的山谷,因為現在人多,走在空曠的地方很容易被發現,同時,大家還要盡量壓低聲音。

  沒有多少人知道在危急的關頭應該怎樣躲避,很多人身上都穿著顏色鮮艷的衣服,連在夜間都很容易被見到。他們一心倚賴領導的人,卻不肯運用自己的思考力,更不知道共軍隨時可能會出現把大家捉住。

  我們現在決定走的這條路,對年老幼和年幼的人來說會很困難,但是沒有其他的路可以選擇。

  啟程之前,我叫大家集合在一起,特別向他們解釋說:「現在,我們就快進入更危險的地帶了,因為,在這些地方有很多居民受共軍所控制,大家不可以信任任何村民。只要有人去和村民打交道,他們一定會發現我們是難民,我們更絕對不能對任何人洩漏計劃。買東西一定要付錢,遇到村民或任何陌生人都要對他們有禮貌。最重要的是,應該盡量少發聲音。如果一旦有人生病,應該立刻來通知我。」

  我們仍舊能在白天趕路,登上一座高山。嚮導肯定很快便會見到剛保低地。我們個個都很興奮,但當我們來到山頂的時候,卻只見到更多的山,附近完全沒有人煙。

  嚮導哲巴一時也覺得非常困惑,想不出究竟應該怎麼樣走?但他終於想清楚,指示大家走向下面一個山谷。不過,在我們到達下面那個山谷時,卻發覺並沒有什麼通路,於是,又要轉去另一座山;而在過了那一座山以後,發現原來我們還要再過第三重山。

  上到第三重山,來到一個陡峻的懸崖,山坡上長滿滑腳的短草,下山非常危險,有些老人在下山的時候滑倒。不料下了山之後,又面臨一連串的高山,只有跟著野獸留下的足跡迂迴而上。當我們走到另一座山的山頂時,總算見到有一片圓圓的凹地,長了很多樹木,可以容納我們休息、過夜。

  我們的嚮導知道他自己都迷了途,感到非常憂慮。會計員更是非常煩躁,埋怨沒有一個人知道正確的路線,他說他可以肯定,其他的難民現在一定已經被抵抗軍拯救隊救了。我對他說,我們完全不能證明是否有拯救隊在救難民,現在大家都該信賴我的領導,每一個人都要盡力為大家設想。

  第二天早上,我們沿著一條窄小的山路往前走,山路斜度不高,走起來不太費力,不過這一帶沒有樹木,我怕有人會見到我們。

  在快接近黃昏的時候,我們見到有些小石山,小石山前面又有幾座高山,山頂被白雪掩蓋。我們都不知道那邊是什麼地方?有人認為它是剛保高地,另一些人又認為它是剛保低地。

  我們繼續上山,山上的積雪和正在下山的太陽互相輝映,看上去好像是堅固的金屬一樣;我們怕如果再走上去便會去得更高,不適宜過夜,所以在途中就停下來,雪很厚很多,附近沒有溪流,唯一的水源便是地上的積雪。為了怕火被共軍見到,我們要限制生火,而事實上也很難找到可以燃燒的東西。

  第二天,我們發覺走的方向錯誤,於是改變方向。

  才走下另一個方向的下一個斜坡,前面就出現一個溫暖的鄉村,有一條河在村中穿過。不過,好些人遠遠見到河邊有一團漆黑的東西在動,以為是埋伏的共軍,都驚慌萬分,有些人還說他們聽到聲音,因此很多人都慌作一團。

  我用望遠鏡望向河邊,見到那在動的東西原來只是一隻年幼的犛牛,不過,也可能有一個牧人就在它後邊。後正我們無可選擇,因為如果停留在斜坡上,就會更加引人注目,所以只有繼續走下山坡。

  我們通過了一些矮楊柳樹,找到一間空草屋。一小部分的人進去草屋過夜,其餘的人就躺在空曠的地上睡覺。部分年輕人組織了偵察隊,在夜間四面查探,結果認為附近都沒有人。

  有些難民已經非常缺乏糧食,他們來問我幾時可以再補充得到糧食?我對他們解釋,在短期內,不會有增添到糧食的可能,叫他們一定要非常小心分配所剩餘的東西來吃,以免半途食物中斷。

  過了一個星期,他們又來到我面前,問我有沒有額外的糧食可以供應他們?可惜我們自己的糧食也僅僅只是勉強夠吃,實在無法使他們如願。更由於我們每天只走短的路程,所以糧食消耗更多,需要量也更多。

  現在,我們的嚮導完全不知道究竟身在何處?因此只有盲目地繼續向前行,過了一座又一座的高山以後,才來到一個很低很大的山谷,這個山谷看上去似乎有人居住,所以,我和亞剛祖古、亞古祖古、容登、嚮導,決定先向前走,打探情形。當我們知道山谷裡原來並沒有人時,大家都很放心。但隨後卻發現一些人的足跡和糞便,容登和嚮導都認為那些足跡大約是在二十四小時之前留下的。

  我們幾個人商量下一步的計劃,但沒有一個人能夠作出肯定的主張。

  眾人都在等候盼望我們。很多人更想能停下來煮茶喝,但我認為這會有危險,所以叫大家動身走下山谷。

  走了半程,見到一座高山,山坡上密密的長滿了松樹。我突然感到我們走的是正確的方向,但會計員卻不同意,他認為向前碰運氣的走法不切實際。在我們已經登上山坡大約走了一里山路的時候,會計員又和其他幾個人提議說應該走山谷,不應該登上山坡。他們埋怨沒有機會喝茶,又非常疲倦,還要他們掙扎上山。

  我向大家解釋:如果我們繼續沿著山谷走,就會偏離去印度的方向,而且山谷附近很明顯會有人居住。

  會計員和另外幾個人顯得很煩躁,開始和我辯論,我只有對他們說:「如果你們想繼續沿著山谷走,悉聽尊便,但我對你們以後不再負責。我自己決定上山,等找到比較荒蕪的地方,自然會停下來,大家煮茶喝。」

  有些難民大聲嚷:「對!這是正確的做法。」最後,大家——包括會計員等人在內——都決定跟我上山。我很明白人人都非常疲倦,但我對這條路很有信心,覺得一定不能改變。

  至於我自己,在這種山野環境裡走路,竟會帶給我很多精力,我的體內似乎有一種力量在推著我前進。

   我們繼續登山,越過松樹林,來到一處有很多矮樹叢的地方,這些矮樹叢常使我們走錯路。我們要推開它才能前進,有些持劍的人便一面走一面斫樹。最後,總算大家都穿過了矮樹叢,來到一個滿佈岩石的山坡。

  在山坡上,我們聽到遠處傳來聲響,好像是爆炸聲,又好像是貨車行馳聲,有些人認為那是戰鬥的聲音。

  我們又走了一程,到達一個乾涸的山谷。山谷裡有三條通路,大家不知道應該應該選哪一條路走?由於現在完全要我一個人作出主張,所以我們的嚮導也轉過來問我怎麼走?

  我說:「走中間那條。」

  嚮導問我為什麼這樣選擇?我回答:「總要選一條路。」

  我又引用兩句西藏諺語:「疑心不能使人滿願。」「兩根針在一起,不能同時縫東西。」

  我們穿過中間這條通路,向前面進發,我見到路旁有一個紀念石碑,覺得很高興,這證明從前有人走過這條路。

  我們又走了一大段路,來到一個峭壁,下面是一個湖,湖水照映著黑色和紅色的石頭。我仍舊堅定地相信我沒有走錯路,我們應該走這條路。於是,大家一起爬過一塊又一塊的大石,來到一處有野獸足跡的山野,然後決定在這裡過夜。

  我們在此生火,為了遮掩火光,使盡一切辦法都功敗垂成,而天空卻飛過一架飛機。

  此時,我又接到另外一則壞消息:有一個老人覺得非常衰弱,由家人扶著他走,其他人則幫助他背行李。

  第二天,我們見到湖另一邊的山野很平、很空曠,但再走下去,又有幾座高山,大家又要艱苦地爬山,跟著動物的足跡走。這裡的積雪較深,我們要請八個壯男再作臥地壓雪,為大家開路。僥倖這裡的山坡沒有上次的陡,所以比較容易上去。

  來到山上,哲巴忽然覺得形勢似乎有希望,我們再次見到南面好像是雅魯藏布江。

  但目前的處境並不輕鬆,一重又一重的高山等著我們去征服。八個壯男輪流著,一次又一次地躺下壓雪,然後,又是一座很陡峻的高山在等我們去爬,使我非常為那位衰弱的老人擔心,雖然糧食已經剩餘得很多,我們還是決定給他多吃些食物。他吃了食物之後,情況稍微好轉,可以繼續前進。

  我們的嚮導現在非常肯定所走的方向是正確的,所以我很高興,希望快快登上這座高山,但當我們到了這座山的山頂以後,卻見前面又是更多的高山,一重一重,而且山頂都積了厚雪。不過,早些時聽到像爆炸又像貨車的聲音,現在已經聽不到了。

  終於,我們似乎走到山脈的盡頭,前面有幾個湖,而且有些平地。

  我們在一個湖的旁邊停下來休息,我用望遠鏡觀察前面的山谷,見到山谷很寬闊,山谷裡有一條河,還有草原和松樹叢,沒見到任何人在山谷裡出現。

  嚮導認為我們大概在哲拉宗(Tsela Dzong)附近,位於剛何河上游和雅魯藏布江的交界處。

  我知道這一帶會有危險,尤其如果走錯了路——因為這區域有很多人居住,而且普遍受共軍的控制,我們曾聽說過共軍在這一帶向村民灌輸共產主義思想,這表示我們以後不可以再信任村民,有些村民可能已經成了共軍的間諜。

  我向大家請教,他們都一致同意,認為如果我們的確接近哲拉宗的話,將可能遇到危險,所以最好能夠轉走東方,走向剛保低地去。

  大家決定再向山上走一程後,便向東南方前進。這條向東南方向的路線很長,路上又有很多矮樹叢。我們走了一大段路後,來到一排山谷前,又花一個星期的時間上山、下山,才來到較平坦的山野。

重要關頭

  雖然我一直向眾人表示:任何人一旦有麻煩——不論是什麼麻煩——都應該立刻來通知我。但他們一直都沒有對我作過什麼報告,忽然間,有幾個人一同來對我說,他們的糧食已經完全沒有了,現在正嘗試煮熟他們的犛牛皮袋來吃——這種犛牛皮沒有經過特別加工,所以上面仍有些肥肉,也有少許的營養價值。我聽到後立刻查問其他幾組人,發覺很多人都同樣在煮犛牛皮。原來他們知道有很多事情已經令我很憂慮,所以不想讓我再為他們的事擔心。

  這時候,我們又迷了途。因為向東北方走得太遠,只好回頭走,整整走了三天,哲巴初時以為我們已經接近哲拉宗,現在證明他的估計完全錯誤。回到原處後,沿著另一個山谷向東方行,直到山谷轉向北方,我們無路可走,只好改向南方前進。

  前面又出現了幾座高山,初時的幾座山並不算太高,所以我們能在一連三天便越過了六座這樣的山,但到後來,我們面臨的一座山非常非常的高,要花一整天的時間才能越過它。

  日子已經經過了很久,更多的難民都吃完了他們的糧食,只剩下犛牛皮袋。就算是我的一組人,也要煮牛皮來吃,而我們又要留下部分牛皮以備造船渡過雅魯藏布江,所以每一餐只能吃非常少量的食物。那時是十一月初,山野上並沒有野菜野果可以採食。

  雖然遇到這麼多難題,但眾人的心情卻都很開朗,每當到達一處荒蕪的地帶可以盡情出聲時,大家都立刻歡天喜地談笑唱歌,更和僧人們一起虔誠誦經,旅程上的艱苦,大家似乎完全適應了。

  本來天氣一直很好,時常晴天,但冬天已經來臨,帶來很多風雨,漸漸就會下雪。這時,我們走得更慢,常常一天只走一程路,第二天回頭望,還可以望得前一晚過夜的地方。

  有一天,我們來到一座山頂,見到山腳前面是一大片空曠的郊野,另外又有一條很寬闊的河流,郊野還有很多上升的煙霧。我們想:這河流一定就是雅魯藏布江。

  我用望遠鏡觀察,見到在那河邊有一條公路,公路上有共軍的軍車正在馳過。這使大家都很驚愕,因為我們根本不知道會有公路通到剛保低地。

  哲巴認為我們這一次一定是接近了哲拉宗。而我們有限的設備,卻不可能度過這條寬闊的河,況且附近既有很多共軍,又有那麼多村民,實在不方便過河。

  我們繼續日間趕路,但人人特別提高警覺。我們所走的地方很低,有很多荒蕪的山谷可以過夜,所以趕路比較容易,不過很多山嶽上都有以前旅客所建的石碑,這些石碑原是建來指示方向所用,但它直立在遠處,時常令我們震驚,因為它太像站著一個人了。

  我們又再轉向東面方向,由於在山上高處,所以能夠見到雅魯藏布江旁邊有很多鄉村。傍晚時候,更可以看到很多燈光;那些燈光比普通家庭用的油燈光亮得多,所以我們猜想一定是共軍軍車的車頭燈光。

  嚮導認出雅魯藏布江的一部分,我們已經很接近天摩(Temo)寺院。

  大家繼續沿著山邊走,讓山擋住我們,以免被人發覺。在日間,我們絕對不生火,到了晚上,才在地上掘洞煮食,小心不讓火光外洩。糧食已經非常稀少,所以一定要找一條最快速的捷徑前進。由於覺得所在的地方太危險,所以我們到一處比較荒蕪的山野。

  以後,我們大多在黃昏到午夜這一段時間趕路,因為這一帶沒有樹木或任何遮掩的東西。嚮導又再次迷途,把我們帶領到錯誤的方向,走了很多冤枉路。那個衰弱的老人終於去世,他的兒子曾抱著他走困難的山路,已經對他盡了全力。

  又有一個老人忽然筋疲力竭,他堅持要走到附近一個鄉村休息。但他答應不會洩漏任何消息,更不會對任何人提及我們的行蹤。

  山野陸續出現很多巨石,地方也比較空曠,更不時遇到新開的山路。我們不敢在新開的山路上行走,怕遇到人,同時又很難找到合適的地方過夜。雖然大多數的人都非常疲乏,但仍舊興致很高,繼續奮力前進。

  又經過了幾個山脈之後,哲巴認出了路,說我們正接近天摩山脈,在通往波沃和拉薩的路線之中,因此我們決定在晚上走,以便在山頂上越過公路。

  路上全是積雪,沒有辦法不留下足跡。我們這麼多人又不能在同一個晚上來到山脈的公路上,所以先到的便要被迫在寒冰中過夜,更要小心把所生的火遮掩。這條路上有很多動物的足跡,或者因為雪大,所以沒有人在旅行。白天,我們躲在山上,小心觀察和聆聽是否有人路過,終於在一個黑夜,我們快速越過了公路,公路上有一個人和馬匹的足跡,可以肯定是這一天較早時候留下的。

  過公路時,我叫大家排成單行前進,這樣就能使留下的足跡看上去不容易猜到我們的人數。我們更要走得非常快速,因為要趕在天亮之前就找到地方躲避。但這一帶樹林極少,並且空曠,地上又全是積雪,如果有人要追蹤我們,實在非常容易。我們派一個人留在後面察看情形,又派另一個走在遠些的前面偵察一切。

  我們來到一大片起伏的山地,積雪使它望上去只是一片白色,在這片白色的空地上,我們的足跡非常明顯。過了這片起伏的山地後,我們走到較高的山脈,山脈很荒蕪,看上去不像會有人居住,所以可以改在日間走路。

  自從我們越過公路之後,大家都盡力快速趕路,雖然都很疲乏,卻不可以完全停下來休息,只可以偶然停一停,補充一下精力。

  因為大家幾乎都完全吃完了糧食,所以趕路更加艱苦。而我們以後不但要越過共軍守得嚴密的主要公路,更要渡過雅魯藏布江,不知又會怎樣艱苦!

  很不幸的,幾天以後,嚮導忽然又迷了路,只能毫無把握的隨便選一條路來走。而前面又儘是一重又一重的高山,並且看上去無路可通。

  途中,我們發現,托人代搬的米麥竟已完全給代搬的人吃光了。這些米麥,原定是到達印度以後,和代搬人平分的,沒想到他們竟然早已不捨而取,使我們既驚愕又束手無策。

  別一組的情形也是如此,以致大家更要為飢餓掙扎。儘管處境這般艱苦,我們誰都不忍獵殺山野動物來果腹,大家的慈悲心腸使我很是感動——這動人的情景,多年以後,我還深深記得,變成了一種寶貴的記憶。   迷途使我們完全不知道應該向哪一個方向走,四周都是石山,我也作不出決定究竟應該選擇哪一座石山來爬,所以只好再請求啟示。啟示指出其中一座石山。我們照著啟示爬上那座石山以後,見到另有一座山脈,上面有一條狹路。四面的積雪很深,陽光反映在雪上,很傷眼睛,好在大多數人都帶了太陽眼鏡,或其他可以保護雙眼的掩蓋物。

  上山的路程比較容易,不再須要在石上爬來爬去,或從一塊石頭跳到另一塊石頭。但當我們上了山頂準備下山的時候,發覺山坡非常陡峭,而且又不知道應該向哪個方向下山?

  大家都等候我作出決定,於是我帶大家向著有一個小湖的一面進發;過了小湖以後,又面臨三座高山,只好掙扎著越過它們,然後就到達一個較為平坦的地帶。我們在平坦地上輕鬆地走了一程,前面又是一座高山,所幸這一座高山的山坡還不十分難走。

  哲巴和我時時都走在眾人前面較遠的地方,先打探前面的情形,然後再帶領大家前進。這次,我和哲巴又一樣先到達山頂,從山頂上一望,我們驚奇地發現,山下一里以外就是貫通四川和拉薩的主要公路。

  我叫大家不可出聲,等我去找可以隱藏的地方。這並不困難,因為附近有很多巨石;等到大家都在巨石下隱藏好了以後,我和哲巴再到四處去查探。

  我們從望遠鏡中見到我們要越過的公路,只要一越過公路,便會很接近剛保低地,到達可以渡過雅魯藏布江的地方。

  我和哲巴回去眾人隱藏的地方,看見他們都已經積極在預備走我們行程中最危險的一段路,年老的人都很緊張和憂慮,他們怕在過江之前就疲乏得不能前進,那麼,共軍一定會抓住他們,而且會循線找到其他人的行蹤。

  我告訴大家,我們一定要越過公路,我請年輕人幫助年老的人搬運行李,使他們可以走得快些;又告訴他們,等會兒準備越過公路的時候,如果見到有共軍的車子馳來,就應該立刻躺下,伏在公路旁的溝渠裡,千萬不可以躍動,也不可以出聲。

  我們一直等候到天黑,才準備越過公路,我們快速來到公路附近,當距離公路大約只有二十碼的時候,突然見到遠處有共軍軍車的車頭燈光。幸虧附近有很多石堆可以隱藏。有一個婦女驚慌過度,忘了我的囑咐,大聲唸咒,想鎮定自己,我立刻去禁止她出聲,叫她默默的念,一點聲音都不可以念出來。

  在軍車還沒有馳近以前,大家都靜靜地在石堆後面躲好,人人屏著氣,一動不動的等候它過去,那等候的一分鐘,就像一個小時那麼漫長,軍車終於過去了,並沒有發現到我們。

  但當我們正準備以快速的箭步向前越過公路的一剎那,又聽到另外一輛軍車的聲響。而那第二輛軍車在馳近的時候,我們聽到共軍在尖聲說話,彷彿他們也很緊張,我真怕這是因為他們已經發現了我們,幸而只是一場虛驚,第二輛軍車也終於離去了。

  大家寧靜的又等候了五分鐘,然後一同快步越過公路,只留下兩個人,負責湮滅我們留下的足跡後再追上來。

  公路的那一邊仍有很多岩石。我們向著山谷走了一程後,路上的岩石才開始越來越少,而且也比較溫暖。我們大家都提高警覺,小心地、沉默地快速向前行走,大家的表情嚴肅到極點。

  走了大約三里路以後,來到了一個有很多樹木的山谷,那時回頭仍能夠望得見公路,也可以望得到有沒有亮著燈的車子在公路上經過,但什麼都沒有看到。我們繼續往山谷上走,走上一個山頂。

  與我們同行的那位亞古寺的教授,他的尼師姊姊身體忽然在這時衰弱起來,精神也隨之開始崩潰,在這緊要關頭,如果大家為她停下來不走,就會非常危險,所以我們只有把剩下來的食物給她吃,然後將她留下,她讓休息,大夥還是繼續前進。

  這真是一個殘酷的抉擇!因為這樣,大家的心裡都覺得非常內疚,但為了顧全其他人的安全,我們實在沒有其他的解決辦法。

  那些年幼的難民為了保存較多精力,以前一直都走得很小心和很慢,面對現在的危急關頭,他們反而都走在年輕人的面前。

  我自己也覺得非常疲勞,亞剛祖古和亞古祖古盡力想提高我的興致。不過亞古祖古也因為路程的艱苦開始感到茫然,他對我說:「仁波切,你認為我們在前面會遇到什麼?」我只有這樣回答他:「我不知道,也許我們會找到一個很好、很荒蕪且很和暖的山谷。」他聽了,顯出一副憂慮。我只好再對他說:「也許我們又會遇上一座更高更多雪的山。」這句話反令他精神一振。

  我們又過了一連串的山脈,在一個山脊向南走了兩里,我的意見是:我們一定要向南走,但嚮導卻堅決認為應該向西方走。

  過了一段時間,我們來到一個佈滿岩石的凹地,四周有很多矮樹,是可以休息的好環境。雖然這裡的地十分凹凸不平,很難在上面躺得舒適,但大家因為可以停下來休息,都已感到非常快樂。

  大家一面生火,一面小心遮掩火光。現在,有足夠的時間可以燉煮部分的犛牛皮吃了。難民們曾經教我們怎樣煮犛牛皮:那要先把犛牛皮浸在水裡一天,使它發展變軟,然後把它切成小塊燉煮數小時,直到它開始乾水,看上去像肉塊後,便可以吃食。

  我們仍剩下一些茶、鹽和牛油。大家喝了一口這西藏的傳統食品後,都覺得開朗很多,容登是我們一組人的主要廚子,他把食物送到每一個人的前面。我正等著這個共同晚餐的其中一分,容登走來對我說:「我們特別為你留下一點糌粑。」我問他為什麼?因為我希望和大家吃同樣的食物。他回答說,犛牛皮不適合他的方丈吃。人們這要樣把我和眾人分開。使我覺得有些悲傷,但後來我發覺亞剛祖古和亞古祖古的僧人們,也同樣給他們的方丈吃糌粑。

  現在,大家都很高興,因為在岩石凹地上,大家都睡了一整天。

  有些人上了山頂,用望遠鏡向四周觀察,他們見到我們先前越過的那條公路上有很多軍車,載滿共軍,馳來馳去。

  有些難民不小心讓他們的火在日間冒出煙霧,我就得嚴厲地去糾正他們。到了黃昏的時候,我們又開始爬上一座高山,山上長滿短草,山坡微微傾斜,很容易走,但寒風如刺地吹在臉上,非常難受。這時我們向遠處望,可以見到幾個鄉村,鄉村後面有一座雪山,我們猜想雅魯藏布江一定是在雪山的附近。

  第二天,我們繼續前進,走下山坡,向著剛保低谷走去,雅魯藏布江在這個區域的江流很窄,經過剛保低谷,這附近有很多人居住,有很我鄉村都在江邊,村旁也有幾個山谷。

  這裡的山地上都長滿了冬青樹。看不見有任何公路,也聽不到有軍車的聲音,大家因而都很鼓舞——只要江邊沒有公路,過江便會容易得多。  我們遠遠看到鄉村的煙霧,看到雅魯藏布江,於是,我們想找一個山坡直下,到達江邊。雖然前面有一個長滿矮樹的小山谷,但估計不可能在夜間能走得下坡,因為山谷的路上有很多障礙,只有在日間視線清楚的時候才可以通過。

  這時我們聽到遠處有人聲和狗吠聲,立刻不再前進,就在這個地方留下過夜。

  第二天,我派了兩個人出去偵察,他們雖然找到一條下山的路,但那條山路由於太接近鄉村,我們不敢冒險,只有改變方向,穿過長滿荊棘的矮樹叢,去到只長著樅樹和其他冬青樹的山坡。這山坡非常暖和,很是好走,但後來我們聞到空氣中飄過來燒木材的氣味,就不敢再繼續前進,只有在岩石堆中停下來休息。

  在夜間的時候,我再次派人到附近巡視,天亮以後,我和哲巴以及鄔金天津一起前去查探前面的形勢,我們估計,如果沿著下面一個橫嶺走,便會直接走到雅魯藏布江江邊。不過,江被山坡所遮蓋,只能見到橫嶺的山坡,不能知道江邊有沒有鄉村。

  我們又想到另外一個問題:就是過江時需要用的船,過涅沃河的船皮我們一直帶著,但這些皮一直被折疊起來,所以現在變得非常堅硬,再要用它造船時,須要先浸在水裡很久才能使它變軟,但附近卻沒有什麼山溪。

  我說,我們至少可以再走幾里路,因為我可以肯定附近沒有鄉村,於是大家在傍晚的時候又啟程。

  走了一段路,忽然見到有人的足印,再走幾步以後,又見到一架水車,好在這水車的主人大概已經回家過夜去了。

  雷幫的同伴因為太缺乏糧食,提議把水車弄開,如果裡面有可以吃的東西,他們會把東西拿走,留下一些錢,我對他們說,這樣會使村民有線索,可能會發現我們。

  再往前走,見到地上有馬匹行走過的足跡,而且還聽到一匹馬經過的鈴聲,大家都很傷心,不知道是村民還是共軍?如果是村民,就可以向他們買些食物。 

  但馬的鈴聲很快消失了。

  我們沿著這條山路繼續走下去,我用望遠鏡觀察,這條山路似乎一直通到江邊,所以應該現在就準備造船,而且至要有六隻船才勉強夠用。

  我們四處尋找,終於找到了一條適合的山溪可以用來浸皮。所有的人都參加工作,建造船身的架子和把牛皮縫成合用的大塊,鄔金天津指導各人以最正確的方法造船。

  除了犛牛皮以外,我們幾乎完全沒有其他的東西可吃,大家的健康因此都受到很大的影響,很多人開始有生病的徵象。我很擔心,拚命地想有沒有辦法得到食物的供應。我想也許可以到遙遠的鄉村去打探那邊是否受共軍所控制?看有沒有可能買到食物?不過,又覺得這樣做很危險,因為現在村民很有可能已經作了共軍的間諜。

  這個計劃,有些人認為值得一試,但另一些人則認為太過危險,大家一致同意應該先過了江,再說別的。

  花了兩天的時間,我們製造了八條船,帶著這些船,我們又在夜間出發。現在,已經剩下很少行李,所以除了一部分的人搬運行李以外,還有一部分人可以搬船。一隻船由三五個人便可以搬得動。我不斷警告大家,現在即將穿過鄉村,一定要非常地小心,再不可以發出任何聲音,要靜靜地排成單行前進。

  路程雖然困難,但眾人的精神都很煥發,大家都知道,過了這個重要關頭,以後的一切會比較容易。

  我和哲巴在前頭帶領,他對我們的幫忙真大。他雖然不認識這一個區域,但仍然可以捉摸到這裡的地理形勢,知道村路怎樣通經鄉村。

  由於不得不直接穿過鄉村,所以只好冒著危險在村中走過,我們見到村中屋裡有燈光,不過還好沒有遇見任何人。

  當我們在這狹窄的村路上輕輕走過的時候,抬著的皮船時常碰撞到樹,發出聲音,同行的嬰兒又難免偶然會有些聲音,所以大家都一步一驚,非常擔心,幸好並沒有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

  村外到江邊的一段路程很長,不像我們估計的那麼容易走完,所以沒有能當晚就乘船渡江,而要在山上找一個地方隱藏,同時更要把八條船也小心藏好。

  我、哲巴、鄔金天津和另外兩個人,一起抬著一條船上山,在山坡上等候其他的人到來,但等了好久都不見他們,只好繼續上山,找到一個可以隱藏船的地方,幾個人也躺下休息。

  但我翻來覆去都睡不著,一直在奇怪為什麼其他的人沒有跟上來?天剛亮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上山的聲音,因為山坡上有很多乾燥的落葉,所以聲音聽得很清楚,這聲音越來越近,哲巴把他的槍握在手裡,我跳到他身前,叫他千萬不可以開槍,他則叫我不要再發出聲音。腳步聲越來越近,一個人出現在眼前,原來是我們自己的報訊者。

  他很高興能夠找到我們,說他們還在找尋另外幾個搬船的人,因為這幾個搬船的人沒有和大家走在一起。原來昨晚跟隨我們的難民在上山一會兒後,就失去了我們的蹤跡,所以他們就在樹叢中隱藏了一夜。

  報訊者說,有些難民生火不遮掩,有些又發出很多聲音,我聽了之後非常擔心。我要報訊者回去告訴他們,我立下的規律是為了要拯救三百個人,叫他們一定要嚴格遵守;我又請報訊者通知他們,一到天黑的時候,我們便會下山,他們一定要在那個時候準備好度江的一切。

  我們所在的地方看不到較遠的距離,不知道附近有沒有人家,我們每個人都非常口渴,又找不到水源,所以哲巴決定下山向山下的難民取水;下山的路上有很多樹木可作遮掩,不怕被人發覺。他又提議說,他既然身穿這個區域的衣服,可以假裝是這裡的村民,去探訪附近的鄉村,但我告訴他,這可能會有危險。

  哲巴下山以後,我和鄔金天津帶著望遠鏡向山上走了一程。準備觀察一下附近的地理環境。我們站在一座山嶺的頂上,望見雅魯藏布江的兩岸和附近的山野;江有一部分很狹窄,容易度過,但要經過幾個鄉村才可以到達。又見到白色的佛寺,屋頂插著紅色的旗幟,迎風飄揚,大部分人家的屋頂上,也都同樣插有紅旗。

  我再細看我們預備過河的那個地段,那裡長了很多樹木可以遮掩。江的另一岸,地很平,在平地大約四分之一里外有一個山坡,可以通到更多的山脈去。但那條平路通過一個鄉村,鄉村的屋頂上也都插著紅旗,而且還有一面特別大的紅旗插在另一間白色的佛寺屋頂。那個鄉村附近有很多草原,我見到有些牧人正那裡打理他們的動物。

  我們觀察了好一會兒,仔細思考後,決定從江的狹窄部分度去對岸,到了對岸以後,再沿著道路離開。我們不得不冒著通過鄉村的危險。

  下午時分,我們幾個人的心情很低沉,又非常口渴,太陽照得使人感到炎熱,且更須要喝水。大約下午四時的時候,一大群烏鴉在頭上飛過,落日的紅光把它們的影子映在山上,烏鴉群一邊飛,一邊發出沙啞的叫聲,令人聽了覺得像是種不祥的預兆。

  下山回到休息的地方,看見哲巴已經帶了水回來,他告訴我們:幾個難民私自到附近的鄉村購買食物,村民說,見到共軍鎖著兩個人,指他們偷了一隻小公牛。他想,這兩個被鎖的人一定就是兩個搬運皮船失蹤的人。

  還有,現在村民都已經知道去向他們購買食物的難民是在計劃逃走,不過他們除了收錢賣物以外,對難民逃不逃走並不發生興趣。村民還告訴他們,在這個季節,雅魯藏布江對岸的山脈都正被厚雪封閉著。

  我們沒有其他選擇可作,只能依著預定的計劃前旱。我們等候到天黑的時候,下山去與其餘的人會合。我早已通知他們在天黑時要作好度江的一切準備,但當我見到他們的時候,還沒有把東西收拾好,只好催促他們快速行事。

  在大家忙忙碌碌地收拾行裝時,我的侍從發覺他為我留下的一袋麥粉不見了,他懷疑是一個小孩偷了它,憤怒之下,到處追查那小孩。有些人想阻止我的侍從追問,這令他更加憤怒,於是彼此就大聲嚷吵起來,形成一片混亂,拖延了整裝出發的時間。

  我只得非常嚴厲地叫大家停止爭吵,因為我見到眾人都開始喪失理智。我把我的侍從抓住,叫他一定要控制自己,現在是我們逃亡中最重要的關頭,每一分每一秒都非常珍貴。

  他仍然憤憤不平,但見到我用最嚴肅、最沉重的表情望著他,才稍微鎮定下來,想和我解釋那個小孩確實偷了我的麥粉。

  我說:「我不認為那個小孩偷了麥粉,就算他真的偷了,麥粉就給他吧!這個時候,每個人都須要有精力,如果小孩的確偷了麥粉,我希望他吃了以後可以努力工作。但我最關心的一件事,就是有人偷了一隻小公牛,而我們之中兩個清白的人卻要替他們的罪行受苦。」

越過喜瑪拉雅山

  大家都準備好一切,可以向雅魯藏布江出發了,這一晚,正是十二月十五日,月圓的日子。亞剛祖古背著很重的行李,我不知道他能否應付這樣的重負?半開玩笑對他說:「你可能會支持不住,在半途中倒下來。」他聽後笑著回答:「這是一個決定性的晚上,我一定可以辦得到。請你記著,我比你粗獷得多。」

  當我們下山來到平地的時候,聽到附近村民的談話聲和犬吠聲,但我們繼續向前走,大家充滿希望地來到近江邊的沙地。我去到每一組人面前,鼓勵他們盡快趕路。當我來回穿梭和大家互勉的時候,見到荊棘叢中有一個穿著剛保服飾的人站在那裡,我一望見他,他立刻躲開;接著,我又見到另外一個穿著同樣服飾的人,手中還拿著一枝長槍,我猜想他可能是中國人,因為他的膚色較淺——這個人也一下子就失去了蹤影。

  這時候,我發覺有些同行的人走錯方向,立刻急忙上前去糾正他們。終於,我的一組人首先來到江邊,立刻準備划船過江。我們一共八個人上了船,由鄔金天津划船。第二組人在不遠的後面跟著來到江邊——滿月正升上天空。

  我們的船划了好一段時間才過了江,鄔金天津盡了全力達成這一次任務。在江的另一岸下了船,鄔金天津立刻又快速划船回去,再接另外一批人過江。這次船到中流,突然有人向我大聲叫喊,還叫著我的名字,說他們無法過江,大家都快要被溺死了。我叫他們不要驚惶,一定可以成功過江的。過了一會兒,船終於劃到對岸,船上的人也都安全地下了船。

  我在堤岸走來走去,和三組已經過江的人談話,突然,大家都聽到槍聲。起初,我還以為是我們之中有人開槍,但跟著槍聲再起,又有說中國話的人大聲叫嚷,才立刻知道共軍已經到了江邊。

  他們繼續放槍,子彈在我們旁邊飛過。我們當中有一小部分難民已經過江,那些還沒有過來的人急忙跳上皮船,一批一批的努力在江上划船。這時,共軍仍對我們不停地開槍,而且越開越緊密。我們五十多個過了江的人,快速奔跑,希望找一條通路逃出去,但江的這一岸佈滿有水的大坑,大家一時找不到乾路,要繞過這些大水坑才有路逃走。

  我們想到共軍既然在那一岸有軍力,很可能在這一岸也同樣有佈置,因此,在繞過大水坑時,就把所有沉重的、裝著錢幣和珠寶的行李,統統都扔進大水坑裡。

  找來找去都找不到可行的道路,只有嘗試涉水渡過這些大水坑,但是水太深,根本無法行走,於是,我們只有立刻跑到江邊去,搬動皮船,這些皮船那時因為都已浸透了水,非常的重,好幾個人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把它們搬到水坑旁邊。

  我們把皮船放入大水坑,快速划動,度去對面。雖然大家都想快快跳入這兩隻皮船,但每隻皮船最多只能承擔八、九個人的重量,所以大家只好等候分批上船——幸而最後都成功地過了大水坑。

  這時已經將近日出,很多逃亡者更加驚慌,不等別人指示,四處逃竄。我旁邊只剩下侍者、會計員、哲巴夫婦、亞剛祖古、亞古祖古和他的侍者等幾個人,我們這一群向著南面的高山奔跑。這時,容登還有划船過大水坑,所以我見不到他。

  會計員又發脾氣,指責我想救太多的人,不切實際,他說最好能先找一個安全的地方躲避,反正現在共軍已經停止對我們開槍,所以遲些時候就可以回去大水坑,取回所扔下的東西。

  我懇求他千萬不要嘗試回去,因為我們現在已經爬上山,向著一個鄉村進發。但會計員堅決要回去取回大水坑中的財物,他說會和容登一同回來。

  我告訴他我們準備繼續上山,直到找到一個適合的地方就隱藏。這時,亞剛祖古的弟弟和一個尼師找到了我們,大家都非常疲勞,既沒有吃到足夠的食物,又要爬高山。最痛苦的是我們早些時會在大水坑中,所以衣服都濕透了,現在正在結冰。

  天亮的時候,我們見到前面有一個鄉村。鄉村屋子的露台上有一些人,而且很像是中國人。附近有牧人帶著動物出去吃草。這時我們再沒有其他選擇可作,只有小心翼翼地穿過那鄉村。由於我們人少,完全沒有被發覺。

  鄉村的另一邊有一條彎路,路面全是灰白色,而我們這群人穿著的都是深色的衣服,真怕惹人注目。這時,我們後面出現了一個牧人,站在那裡一直望著我們,我們裝出不理會的樣子,繼續前行。

  我們來到較高的地方,可以向下望到整個鄉村的活動,而且還可以望到雅魯藏布江,見到江的對岸仍然有很多人,他們正在生火。我們望了一會兒後,只有繼續上山前進,遇到一個樹林;雖然知道如果再往山上走,便會去到比較空曠的地方,但我們實在只剩下最後的一分精力,所以就決定在樹林的掩蔽下休息。

  由於我們是在這座山的北方,太陽曬不到這一面,所以更加刺寒,結冰的衣服又緊緊地貼在身上。並且一整天裡都聽到槍聲,見到山下有很多人向著各個方向在走;很明顯地,共軍一定是在搜索我們,有時幾乎可以聽到他們的腳步聲在走近,但又忽然改變方向走遠。

  鄉村中完全沒有喜悅的氣氛,本來牧人放動物吃草時都會唱歌,但現在,牧人只在大聲叫嚷,呼喚他們的動物,歌聲不再。

  山下槍聲斷斷續續,夾著一些像是爆石的爆炸聲。我們躲在樹林中,仍舊小心提防,由於地上枯葉遍佈,踏上去會發出很多聲音,所以我們雖然多次想把帶著食物的包裡打開,都因為聽到有腳步聲接近而停止。

  亞剛祖古的包裹在途中已被迫拋掉,這時我就和他打趣說:「我為人比你謙遜,所以我能夠保全我的包裹。」

  我的侍者提議大家練習「拙火」瑜伽,亞古祖古認為,作這種練習一定要用特別的盤腿方式坐下,如果我們都移動身體去盤腿,那麼壓在地上的枯葉就會發出很多聲音,而且不單如此,這種瑜伽練習還需要用特別的方式呼吸,也會發出很大的聲音,我聽了他的話,忍不住大笑起來,哲巴低聲說:「噓!大家不要出聲,有人來了。」我低聲回答他說:「或者這次是有仙靈來保護我們。」這些笑談,使大家都輕鬆開朗了許多。

  這一天,過得真是特別漫長,鄉村附近仍舊有槍聲,我怕共軍已找到了我們的同伴。中午的時候,天氣比較暖和,但到了傍晚,又變得非常寒冷。我們不敢打開食物包裹,又沒有水喝,只好拿些霜來濕潤一下嘴唇。

  天黑了大約一小時之後,我們再聽不到有任何可疑的聲響,決定繼續向前進發。哲巴在完全漆黑的環境中帶路,我們爬了五小時山路,來到一個樅樹林,每一個人都筋疲力盡,天氣又寒冷難當,幸好在食物包裹的底層找到一小包糌粑粉,我們把糌粑粉和霜水混來吃,吃後覺得舒服不少。我們在一些樅樹的樹洞中睡覺。我的侍從躺在我近邊,對我提起靜坐,說他所經歷的艱苦旅程,對他來說是一個神聖的體驗,他現在覺得很和平自在,認為我們已經渡過了最艱苦的難關。

  我說:「命運是很難預料的,或者我們在明天便被共軍捉去也說不定,現在仍舊在共軍控制的範圍,可能他們還在追蹤我們。」

  我的侍者求我不可以這樣想。我又對他說:「我們現在只是隨便談談,並不是真的就會被共軍捉去,但假如你真的親身經歷到被共軍捉住,不知你還會不會認為也是一種神聖的體驗呢?」我對他說了,又提高聲調,問亞古祖古是否同意我的說法?

  「你們究竟在談什麼?」亞古祖古問我。

  「我們在談神聖的體驗和靜坐,」我說:「我不知道如果明天被共軍捉住,是不是能幫助我們這種體驗?」

  亞古祖古回答說:「我肯定我們的危機已經度過。你認為過了這座山,後面是什麼地方?」

  我像以前一樣答覆他:「另外一座雪山。這座雪山可以給我們大好的機會練習『拙火』瑜伽,因為這一次,我們可以安心地正式盤腿練習。」大家聽了都大笑起來。

  這一晚,沒有一個人能睡得著覺,直到快天亮的時候,才開始朦朧入睡,卻又被哲巴的低聲警告喚醒:「起來!起來!有人來了!」我們立刻提高警覺。

  我們聽到人聲和腳步踏在霜上的聲音,接著,一個人出現在前面。哲巴準備好他的槍,我們都屏著氣。我低聲對亞古祖古說:「你是否還記得我們昨晚的談話?」

  腳步聲忽然離遠,又忽然再次接近。哲巴把他裝滿了彈的長槍向前瞄準,準備隨時發射。我和我的侍者想勸他不要開槍。突然,一個女人的身體出現,接著又出現了好幾個人,原來是在只諾祖古的寺院加入我們行列的一家農民,在他們後面,又跟著出現了會計員和容登,他們說,在霜地上很容易認出我們的足跡。

  原來,當會計員哲塞回到雅魯藏布江想取回掉入大水坑的東西時,他遇上了容登。他們本來想立刻回來,但因為天已亮,所以他們找到一處地方隱藏起來,到今天才找到我們。

  他們見到共軍在江邊四處搜索,又聽人說,共軍在大水坑找到很多麝香、金銀、珠寶和貂皮,而且還捉到了一些難民。共軍也去到他們隱藏的地方,但沒有發現他們。他們隱藏的地方很暖和,所以能夠把衣服脫下來弄乾。

  他們很擔心,不知道共軍捉到的難民有沒有包括我們在內?天黑的時候,他們繼續前進,遇到這個農民家庭,一起安全地穿過鄉村。

  既然會計員他們這樣容易循著足跡就找到我們,所以我們都覺得,不可以在這裡繼續留下去了。

  現在,我們渡過雅魯藏布江已經兩天,在以後的每一天中,我記下了日記:

  十二月十七日

   我們現在可以在日間趕路,但每當聽到有可疑的聲音時,都會立即停下來躲藏;不過我們很快便發覺,這些聲音來自野獸。會計員提議我們停下來喝茶休息,怕大家太過疲勞會支持不住。我們在地上掘了一個洞生火,好在還有少許茶和酥油,而其他的食物差不多都沒有了。我們喝的茶好像是一餐飯,大家喝後都很安樂的睡了。

  十二月十八日

  今天在高處的平地上行走,向下仍可望見鄉村和雅魯藏布江,但因為我們已經走得很遠,下面的人都不會見到我們。我們一共有十四個人,因為覺得現在已經脫離了共軍的威脅,所以都比較輕鬆,不再須要提高警覺。會計員、我的侍從和農民家庭,緩緩地跟在我們後面。

  在高山上,可以望見以前三百人一起堅決勇敢地越過的多重山脈;到了雅魯藏布江後,大家才分散了。我們都覺得很傷心,不知道我們的朋友和同伴發生了什麼事?還可以清楚見到雅魯藏布江和大水坑,我用望遠鏡又見到遠處有一塊漆黑的東西,似乎是我們遺下的一艘犛牛皮船。

  我們在高山邊緣站了一會兒後,因為怕被人見到,便一起走到山脊下,等候哲巴一個人去查探附近的地理形勢。他回來告訴大家,前面是一個荒蕪的山谷,沒有鄉村,我們於是走下山谷,來到一條山路,在山路上發現一些西藏靴子留下的足印,但經過仔細地查看後,知道足印是很久以前留下的,於是我們便繼續沿著山路走,來到山谷底。

  在山谷底見到一間牧人的草屋,以為可以在草屋過夜,但當我們來到草屋時,發覺它很破爛,而且沒有屋頂。不過這一帶有很多石山包圍,可以擋風,而且地面又平,所以我們都很高興和滿足。附近還有一條山溪。

  我們到現在才有機會把衣服弄乾,同時還要修補幾件東西,大家在這裡都可以洗澡,好好鬆弛一下。即將天黑的時候,我們到附近拾拾木柴用來生火。日落的時候,大家坐在火旁,太陽最後幾道光線照在我們身上。

  哲巴對雅魯藏布江這一邊完全不熟識,所以我們再次用一種叫做「婆羅塞戲(Prasena)」的特別方法請求啟示。啟示清楚地出現,指點我們應該向右面的一座山走;過了這座山後,會見到前面有三條狹路,應該選擇中間的一條穿過一個山脈,這個山脈將會是我們最後要越過的山脈。

  亞古祖古肯定我們會到達印度,他對大家這樣表示,叫大家放心。我們在這個舒適的山谷中休息,所生的火很暖和,終於不再寒冷。但到了半夜,天氣又變得奇寒,天亮的時候,發覺衣服又結了堅硬的冰。

  十二月十九日

  我們登上一座山嶺,上了山嶺後,來到有積雪的地方。上山時可以望見三、四里外的鄉村,這使我們不安,因為我們深色的衣服在雪地上很容易被人看見,雖然太陽正照著鄉村,而我們則在山脈向北陰暗的一面。

  這裡的雪很深,有些地方結了冰,非常危險,我們怕會在上面滑倒跌下山去。我們花了一個上午才到達山頂。南面的山坡沒有積雪,山上長滿短草,也很容易滑倒。因為這裡沒有山路,很難決定應該怎樣走。

  我們見到前面有一個小山谷,山谷後面是一座很陡峻的雪山,上有三條狹路,相信中間的一條狹路就是啟示裡指示我們走的那條路。

  狹路看上去好像很接近,但爬上山後,才發覺並非如此,我們爬得越高,山上的積雪越厚。哲巴和容登兩個人是我們一夥人中僅有的兩個壯男,所以不能採用以前那種躺下壓雪的開路方法。

  現在,容登和哲巴走在前面,我們盡力跟隨在後,這次上山非常困難,整整走了一個下午。到了傍晚的時候,忽然又風雪大作,冰上再積滿厚雪,但是我們仍然心情開朗,最後終於來到山頂。

  這些山的高度是海拔一萬九千多尺〔編按:約五千八百公尺。台灣最高山——五山,三千九百九十七公尺〕。在它的東面,矗立著南查巴瓦山(Namcha Barwa),又叫「天堂碎石鋪成的繽紛之山」。它的山峰在雪層上面閃耀著,這座山據說有二萬五千多尺高〔編按:約七千六百公尺〕。

  我們回望走過的狹路,見到狹路下面共立有五塊石碑,肯定這狹路是正確的路線。

  風雪終於過去,太陽在天空照耀。我們向南方下望,見到有很多積著白雪的峰頂,旁邊有更多的矮山,四面圍立。這些山嶽看上去都是灰藍色,好像山上有很密的樹林,我們猜想最遠幾座山的所在地,一定已是印度的領域。

  我們所走的山路崎嶇不平。路中有很多岩石,岩石中間積著很深的雪。我們不可能繞過這些岩石,唯有小心前進。

  這一帶非常荒涼,連野獸的足跡都沒有,地面又出奇的滑;亞古祖古不慎滑倒,身子在地上一滑就滑下了五十多碼,幸而被一塊岩石擋住,方才停止,這塊岩石距離懸崖只有幾尺遠,真是危險之至。

  我們再繼續下山,下面的山坡比前面更加陡峻,四面都是峭壁,而且看上去像沒有通路。回頭一望才知道,如果當初選了另外那兩條狹路走,一定會更加危險,因為那裡的山坡不單非常陡直,而且上面還完全結了冰,根本無法通行,所以我們目前的處境,在相比之下,已經算好得多。

  天又將黑了,我們下山時常常碰到石頭,有些石頭會立刻滾下山路去,碰到下面的人,十分不妥,所以我們決定不再排隊下山,分散開來,各找自己的路走,減少危險。

  哲巴走了一段,突然大聲叫嚷,說他已經找到一條下山的正路,這條路向下蜿蜒,在兩堆大石中間通過一片凹地。我們立刻都跟著哲巴走到這條山路上,不久來到一個有很多矮樹圍繞著的山洞前面。那時天色已經很晚,我們開始覺得,現在才是真正脫離了危險地帶,可以就此安心。因此,我們生了一個熊熊的大營火,在這個晚上,圍著火虔誠誦經。那位尼師仍剩下一些酥油,亞剛祖古的弟弟還有一些茶,容登和農民家庭更有少量糌粑,總算湊齊了基本的需要。

  這一晚,是我自從開始逃亡以來,睡得最平安的一晚。

  十二月二十日

  我們非常缺少食物,所以再不能拖延行程。我們在天亮時繼續走下山,見到一個大湖,湖的四周是一大片積著雪的平地。我們在湖邊走,到了一個斜壁前面,初時以為沒有法子越過這座斜壁;但後來發現,斜壁旁邊有一條裂縫,雖然險峻,但縫裡有很多凹凸的石地,勉強可以安全踏在石上慢慢爬下。幾個年輕人幫助爬行有困難的人,小心地扶他們完成這次爬行。

  爬下斜壁以後,看到附近的山地都很容易行走,前面雖然也有一個小山谷,但谷裡有一條結了冰的溪,積雪又不深,我們很快便走過了山谷。這裡的山野完全沒有人煙,唯一的生物是狐狸和鹿等野生動物,我們在岩石堆旁生火休息,遠處可以見到密密的樅樹林。

  十二月二十一日

  早晨的時候,我們見到遠處有一片綠色的地方,初時還以為那是一片草原,但當我們走近的時候,立刻吃了一驚,原來這片綠色的地方竟是一個很大的沼澤,而且沒有辦法能夠通過它。我們嘗試沿著沼澤邊走,但那裡有很有刺的植物擋住去路,只有用刀和劍斬出通路,才算能走向前去。斬除荊棘是一件很費力的工作,又要花上很長的時間,直到傍晚時分,我們才來到兩條河的交界處。

  這地方有人們留下的足印,這些足印雖然是西藏靴子的足印,但我們害怕共軍可能會在附近。這一晚,我們在河邊的蘆葦和矮樹叢中過夜。

  十二月二十二日

  在山野上走了一程以後,我覺得有些困惑,因為附近的環境似乎有些古怪。這裡的環境和我以前所熟識的環境完全不同,這裡很暖和,生長著很多不知名的樹木,我想我們一定是接近沒有人到過的荒野了。

  這一晚,我們坐在營火旁討論:如果附近有鄉村可以購買食物的話,就可以多吃一些剩下的食物;但是如果附近的鄉村有共軍在,那就只能吃一點點,以節省糧食。有些人說,如果共軍找到我們,最好投降,因為大家的身體都很虛弱,而且又非常飢餓。但大多數的人都肯定附近沒有共軍,就算有,也不須要向他們投降,應該盡力設法逃走。

  晚上我們睡覺時,聽到很多古怪的聲音,大家都很憂慮,直到後來才明白,這些古怪的聲音是附近的野獸發出的。

  十二月二十三日

  我們一連走了好幾個坡,不斷地在山坡上走上走下,大家都感到很疲勞,希望找出一條容易走的路來,但是卻每一步都變得越加困難,山地越來越難行,樹木長得很高,山坡比以前更加陡峭。有時候還要爬上巨石,從巨石上走過一些很狹窄的老舊吊橋,幸虧這些橋上都有些生了銹的鐵鏈可以讓我們抓著行走,保持身體平衡 ——這情景使我想起到力岡卡的險峻路途。這裡只有些樹幹架在河上,我們要小心地踏在樹幹上過河。

  這以後,前進方式是要從一塊石頭跳到另一塊石頭,這樣的前進,使我覺得自己已經技窮智盡,幾乎無法繼續,但我不敢把我的心情告訴其他人,怕會因此影響他們,使他們也感到消沈。

  我們找到一個狹小的山洞過夜,山洞附近又有新留下的足印。我們已經沒有糌粑和酥油,但還剩有少許茶,會計員說,如果在一兩天內不去到鄉村,大家一定會餓死,有人嚷:「不要灰心,要做一個強壯的康巴人!」大家聽後都大笑。

  十二月二十四日

  我們來到了更古怪的地方,這裡有很奇怪的樹木,形成一片密密的樹林,附近沒有平地,只是一連串一連串的山脈,而且霧很大,又時常下雨。我們第一次見到香蕉樹,見到樹上的香蕉,但不知道它可以吃,所以不敢嘗試。

  每一天都下大雨,雨打在地上,從地面濺起,黃昏的時候,找到一個很好的山洞,洞裡有很多跡象顯示出以前有很多旅客曾經用過這個山洞。現在只剩下少量茶和幾隻皮袋,其他什麼都沒有。但我們仍然可以好好地生一個火,享受剩餘的茶。原來容登又替我留下少量的糌粑,使我非常感動。

  喝完茶、吃完東西後,哲巴主張去前面打探,看看有沒有鄉村可以買點食物,他和農民家庭中的男人一同前去,在離去之前,他們說,如果找到鄉村,會立刻購買食物回來,但如果找不到鄉村,他們不會回來過夜,我們明天上路時,他們會在路上等候,他們離去後大約一小時,我們聽到遠處有槍聲,使我們非常焦急。

  十二月二十五日

  我們整天留在山洞,一面誦經,一面煮牛皮;因為生了一個很好的營火,所以大家都很高興,這一晚我們又睡在山洞裡。

  十二月二十六日

  天一亮的時候,我們便走下山坡,當走到一座小山前面的時候,見到農民家庭中的男人手拿著一大袋糌粑。他告訴我們,他和哲巴在路上遇到亞剛祖古的兄長和多傑惻寧的妻子以及三個尼師,他們給了他一大袋糌粑,幫助我們渡過難關。他們告訴他,怎樣在大水坑被共軍捉住,帶往共軍的大本營囚禁;但他們從那裡逃出,在路上遇上一些在逃的剛保農民,前一晚聽到哲巴放槍的聲音,都被嚇得急忙逃走。

  原來哲巴在山上遇到野獸,所以被迫放槍嚇走野獸,這就是大家聽了很擔心的那一聲槍聲。

  哲巴派了農民家庭中的男人回來接應我們,他自己則去山裡的鄉村購買食物,哲巴還請我們到一個山洞,那裡有其他的人在等候我們,他自己買了食物以後也會去那裡。

  我們很快地便到了哲巴所指定的那個山洞與其他的人會面,大家很高興地說出彼此的經歷。

  原來他們在過了雅魯藏布江,又過了大水坑後,原想跟著我們走,但卻在途中迷失方向,只好隱藏在一片長著高草的草地上;過了一段時間以後,他們去到一個鄉村,就在那個鄉村被共軍發現,但並沒有發生戰爭。共軍把所有捉到的難民統統帶到雅魯藏布江南面的另一個鄉村,那個鄉村是共軍的大本營。

  共軍仔細地查看他們的行李,把驅邪盒裡的符咒拋掉,毀滅了所有的宗教書籍,並且把每一個人隔離,單獨審問,看他們彼此的口供是否相符。被共軍捉住的大多數人,都說他們準備逃去印度,只有少數人說他們想去印度朝聖。

  共軍又把所有喇嘛和其他的領導人物與難民隔開,而且看守得特別嚴緊,又叫他們做最卑下的工作,如洗廁所等等。有一個喇嘛因為太過頹喪而上吊自盡,這個喇嘛本來已經從德格的共軍監牢逃過一次,這是他第二次被共軍拘捕。

  有更多的難民被共軍帶進他們的大本營,當被囚禁的同伴見到共軍又捉來的難民之中並沒有我們在內時,大家都感到非常安慰。但共軍疑心很重,他們在難民口供中問不出我、亞剛祖古和亞古祖古的所在,並不相信,以為我們三人可能已在捉到的難民之中,只是大家假裝不認識,共軍清楚知道我們三個人在領導大夥人逃走,所以一再重覆審問每一個囚犯,尤其是年輕的囚犯。

  夜晚的時候,共軍把全部人都鎖在同一間房裡,只有婦女和不重要的人才被共軍准許在日間到鄉村外面走走,不過仍要隔離審問。共軍告訴大家。說共軍已經解放了拉薩,叫他們隨時可以去那邊,在路上不會遇到麻煩。共軍又說,他們應該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應該去朝聖,朝聖完全只是迷信的行為。同時,共軍還對囚犯說,如果他們真的想去印度朝聖,也可以獲得准夜,不過去印度的途中有很多危險,任何人都可能會餓死,或因為那裡的炎熱氣候而病倒。

  後來,共軍的大本營有一個消息傳出,說共軍準備把所有的壯男難民帶到雅魯藏布江的北面勞動改造,而所有的年老難民會被帶去集中營。一個尼師聽到這個消息以後,設法到鄉村替她自己和亞剛祖古的兄長購買食物,同時打聽到去多桑(Doshong)山脈的最好路線。多傑惻寧的妻子和另外兩個尼師也買到一些食物,然後,他們五個人便一同逃出。

  他們五個人逃出以後,第一晚是在一個樹林過夜,第二天就越過了多桑山脈;後來遇上來自剛保的一個家庭,這個家庭也在逃走,於是便會合在一起,同心合力地前進。

  這個來自剛保的家庭,在我們山洞下面的一個山谷露營,他們的一個男人帶了一壺薏米肉湯上來見我,我們都很感激他。他敘述他和同伴怎樣逃離共軍們都很感激他。他敘述他和同伴怎樣逃離共軍:

  他們所住的鄉村受到共軍控制,所以不能離開。鄰近的村民如果要去探訪他們,要先從共軍那裡獲得一張通行證;離開他們鄉村的時候,又要向共軍重新申請另一張通行證。他和家人很困難才獲得一張通行證,向著南面的高山逃走。很多難民都想同樣做,但知道越過多桑山脈的雪山會有很多危險,所以都不敢走那條路。

  有些來自剛保的難民喇嘛在我們山洞上面的一個小寺院暫住,一個僧人和哲巴下來請我去主持一個法會,這個法會是替他們和一些村民做的。我見到這個僧人帶著一把匕首,看上去幾乎不像一個僧人。他很友善,邀請我們去寺院住。但我們覺得寺院所在地太接近剛保低地,可能不是一個安全的地方,因為我們不可能去寺院後當天便回來,所以決定暫時留在山洞。有些村民給了一些豬肉和麥粉,我們做了餃子,吃得很高興。我們又嘗試吃村民常吃的小米,覺得很難下嚥。

  十二月二十七日

  我們的同伴從村民那裡買來一些燒玉蜀黍,整天都拿著它來嚼,但我們不知道玉米吃下肚會發漲,所以在我們又吃了些肥豬肉後,個個都肚子痛,晚上沒有一個人睡得著覺。

  不過,我們都很輕鬆快樂,因為我們認為這一帶地方太過荒蕪,中共對它不會發生興趣(過了一年以後,中共在這個區域駐軍,包括現在我們所在的地方)。

  十二月二十八日

  我們繼續前進,但從剛保來的難民卻決定留下。這附近有一座神聖的高山,叫做貝瑪高(Pema-ko——蓮華生上師以前就曾在貝瑪高山上的山洞靜坐,西藏人後來時常都去那裡朝聖、閉關和靜坐。

  這裡有很多小村散佈在四周,我們經過了鄉村,來到了很荒瘠的山谷,踏在古老竹橋上過溪。這一晚,在溪邊過夜。

  十二月二十九日

  這一天的旅程很困難,因為要走很多石山,有些石山的梯級很簡陋,另外一些石山,石頭上只有些斫出的凹陷處可供腳踏爬上山去。石山四周都長有大樹,所以見不到樹林以外的地方,這一天又下著滂沱大雨,令我們更加不舒適,等找到地方過夜的時候,每個人全身都濕透了。

  十二月三十日

  我們來到一個鄉村休息,有些看上去很窮困的村民,送給我們油裡煎過的米餅和一些村民自己用米做的啤酒,因為我們不喝酒而婉謝了,這令他們有些不高興。有一個村民帶我們去參觀他們怎樣種植玉蜀黍,我們都覺得很有興趣。種植玉蜀黍要經過很多工作,而且只能種在石堆之間的小塊泥土地上,種植以後,又很有可能會被野獸吃掉,因為這附近有很多野生動物,為了要保護所種的玉蜀黍,他們在附近建了一間小屋,住在裡面,監視野獸,不讓他們走近。

  這晚,我們在一座有溪流的小山過夜。

  十二月三十一日

  我們在天剛亮時就醒來,望見河另一邊的山坡上有一個鄉村。我們踏上一條狹窄的竹橋過了河,來到很陡斜的地方。這裡沒有石塊,只是一大片石地,石上斫著凹陷處,我們用腳踏在上面,爬上山坡。

  爬到高處,可以望見下面的雅魯藏布江——望見它的西南部分。江南面的山嶽非常美麗,山上有很多小屋散佈在那裡,又有很多細小的雲層,一層一層的飄在山上。

  喜馬拉雅山的山腳時常都下雨,看上去是一片綠色,這一帶的植物和西藏東部的植物完全不同,所以我們都不認識。後來我們知道,這個季節才是最適宜旅經比地的,因為是冬天,既沒有蛇,也沒有水蛭。

  我們克服了不少峻險,終於爬上山。自從上次過河以後,一直都沒有找到水源,所以大家都非常口渴。

  到了下午,來到一個叫做佩東(Pedong)的鄉村。我派了一個報訊者前往鄉村打探,看看我們能否在鄉村裡居住大約兩星期的時間?當我們進入佩東村的時候,受到村民熱誠地歡迎,我們租了鄉村的幾間房間,作次較長時間的休息。

  我和我的侍者、容登、哲巴夫婦和農民家庭,同住在村裡的屋子裡。村長給我們屋裡最大最好的房間,在傍晚的時候,他自己替我們煮飯。晚餐包括村民常吃的燉牛皮,用香料和蔬菜一起煮,味道很好,使我認不出那是牛皮。

  村長給我們喝麥酒,我請他給我們一些茶。他說這一晚沒有水用,所以不能煮茶;他又對我們說,經過長途旅行之後,需要好好休息,喝這麥酒最為適宜。我們因為是僧人,不能喝酒,所以推說他給我們喝過湯,已經替我們解了渴——我們不喝麥酒,使他很失望。

  村長是一位很和善的人,急於想在各方面幫助我們,他又懂得西藏話,所以常常替我們做翻譯——因為其他的村民都只懂得這一帶的土話。

  一月一日

  我在鄉村附近的山野散步,看見村童獵到一些野雀,把野雀帶回家中的廚房燒熟來吃,使我非常驚愕。當我和村長提及這件事時,他說這是鄉村的習慣,很難加以阻止。

  亞剛祖古和亞古祖古也和我們一樣,都拒絕了村民的麥酒。我們三人在鄉村子附近散步,才知道這鄉村的確缺少水源,村民要走一大段路到一個山谷,然後在山谷的一處山坡上掘一個深洞,才會得到一些從洞裡慢慢滴出的水,這分工作通常是屬於村婦的。

  佩東村的主要工業是製造一些很精美的藍子,藍子上面用植物顏料塗出美麗的色彩。

  以後一連幾天,我和村民談了很多話,知道村民都認為他們是佛教徒,但這一帶地方,仍然信仰著遠古的「苯教」。村裡有幾間佛寺,打理佛寺的僧人從來都沒有受過訓練,他們主持宗教儀式的方法,都是由父親口傳給兒子,兒子再傳給兒子,這樣一代一代傳下來的,這些僧人都結了婚,生活方式大部分是世俗化的。

  他們所舉行的法會是由鄉村家庭的父親和兒子們一起和僧人主持,婦女和小孩子們則在一旁觀看,最後,村婦會給大家喝麥酒。

  從八世紀以來,雖然這附近很多的地方都被列為神聖地帶,但來到這裡朝聖和到山洞裡靜坐的僧人卻很少進入佩東村,所以,村民很少有機會和受過訓練的佛教徒接觸。

  早在八世紀的時候,佛教開始傳入西藏,那時西藏人還在信仰「苯教」,拜祭自然界的神靈,宰殺動物奉獻給這些神靈。

  佛教傳入西藏後,這些「苯教」的習俗都被禁止,很多「苯教」的信徒都遷居西藏邊界的喜馬拉雅山和尼泊爾,但他們不能遷去印度,因為那時候的印度主要是信仰佛教。

  後來,佛教在西藏全面普遍,貝瑪高的村民表面上說他們是佛教徒,但事實上仍舊在舉行一些「苯教」的宗教儀式。與他們不同的是,在西藏東部的昆保省(kyungpo),省裡的居民雖然仍舊叫自己做「苯教」教徒,但他們的宗教習俗其實卻是屬於佛教的——這些村民被叫做「白苯教」教徒。

  在一九五0年,一個寧瑪學派——又叫「舊派」的著名佛教老師杜惹(Dunjom)仁波切來到貝瑪高。他在剛保高地已經建有一間佛教寺院,但他希望再建一間規模更大的寺院,裡面包括藏書豐富的圖書館。他的主要計劃是想訓練一群僧人,然後派這群僧人去各個鄉村教導村民佛學——因為很多鄉村仍舊很落後,很須要得到改進。杜惹仁波切除了教導村民佛學以外,還教他們養牛,使村民不必一定要單靠打獵動物來食用。他學會了村民的土話,可以用土話直接給予教導,彼此十分融洽。

  村民告訴我,他們都很重視杜惹仁波切為他們建立的寺院,因為,寺院對他們的生活改造有很大的幫助。有一個時期,村中有一個西藏僧人官員管理鄉村的政務,而中共也曾到過這鄉村建立一個大本營,不過早在兩年以前便撤退離開了。村民對中共的印象不十分好。

  現在,所有的村民都是反對中共的,而且正在為保衛他們的自由而準備和中共作戰——雖然他們只有古老的弓箭可作武器。村民現在用特別的方法建築了一些橋樑,等將來一旦共軍再來,就要在他們過橋以前早早把橋樑摧毀,使他們無法過來。

  我們在鄉村想找些牛奶喝,但村民卻沒有牛奶供應。因為現在是冬天,所以蔬菜的供應也很稀少,我們沒有選擇的餘地,只能跟隨村民的習俗喝啤酒(青稞酒) ——他們都貯奮大量的啤酒,我們喝了啤酒,又吃到營養豐富的食物,再加適當的休息,大家的健康都回復了正常。我們在佩東村居住了兩個星期,又準備繼續上路。

  一月十四日

  在路上走了四個小時以後,來到了另外一個鄉村。當我們還在佩東村的時候,這個鄉村因為和佩東村有過聯絡,所以他們早已為我們準備好了住所。這裡的房屋光亮,村民也比較愉快開朗,他們的衣服也穿得較好。

  我見到一個從剛保高地逃亡來的喇嘛和一群難民,他們對我們講述曾受共軍威迫,後來幸能逃出,是從另外一條路線來到這個鄉村的。

  一月十五日

  到下一個鄉村的路程比較遠,我們沿著雅魯藏布江走,但所有的鄉村都在山坡上面。我們走到一條河邊,河上只有一座很特別的竹橋,是用細竹枝聯成的,非常的搖擺不穩,竹橋上有些彎著的竹枝讓人過橋時扶手,以保持身體平衡。

  我們來到鄉村,發覺這裡的村民和喜馬拉雅山那邊的印度人時有來往,因此他們有很多來自印度的東西。我見到有男人穿衣服好像睡袍一樣,覺得很趣,屋子裡的牆上,貼著從印度報章剪下來的圖片。這裡的村民還可以用印度的貨幣。這個鄉村的村民很擅長把一種藥物沾在箭頭上,這樣的箭可以使被射到的野生動物立刻麻醉倒下,以便捉拿。村裡的婦女們坐在屋子的露台上忙碌地在織布。大部分的村民只懂得一種叫做曼語(Mon)的土話,但也有些較年老的村民會講西藏話。他們歡迎我們來到,讓我們在村裡過夜。

  村民告訴我們,有一群渡假的印度衛兵,有一月一日的時候來到這個鄉村,還邀請村民去參加他們的新春宴會,他們見到附近停了印度飛機,覺得很有趣。

  我遇到住在鄉村佛寺的一個僧人和他的家人,他懂得講西藏話,說他曾經去過西藏很多地方探訪,感到非常光榮;他又告訴我,他曾經閉關修行,獲益不淺,使他增加不可思議的幻力。我們為此互相辯論,我告訴他:佛教教導人要超越自私的意欲,閉關是為了幫助修行的人增加精神力量,一個修行的人,應該從遵守五戒開始。他很謙恭地同意,然後彼此都沉默下來。

  亞古祖古也因為村民的落後習慣而感到駭異,當他知道我有機會向村民解釋真正的佛教道理時,覺得非常高興。亞古祖古又說,如果他自己和那個玩弄幻術的僧人談話,他很可能會在憤怒之下對他說出些很不禮貌的話。

  一月十六日

  我們走了一大段路,路經多個鄉村,當我們來到西藏領域的最後一個鄉村時,在河邊露營休息。得到水喝,大家都很高興。我立了一個規律,要大家將來不可以再喝啤酒,因為我怕較年輕的幾個人過度喜歡喝它。

  一月十七日

  我們十九個人一大早就啟程趕路,因為雅魯藏布江的岸邊有太多大石,所以不能夠沿江邊步行,只有在近江邊的山脈上面行走。我們即將到達一個山頂,就是西藏和印度的邊界。

  我們仍然無法預料印度邊界的衛兵會怎樣對待我們。我們望見遠方有一個大牌子,牌子漆著印度國旗的圖樣,還有用印度文寫的「巴勒(Bharat)」,和英文寫的「印度」兩個大字。大牌的下面有一座新建的白色佛塔,氣概不凡,很令人鼓舞。

  我們終於抵達山頂,來到印度。兩個印度衛兵和我們握手,表示歡迎,只是彼此語言不通。這時,我們感到非常的快樂,尤其是看到佛塔建立在印度的土地上。

  我們繼續走了一里,來到檢查站,檢查站的駐兵沒收了哲巴的槍和我的望遠鏡。衛兵用手勢對我們表示不可以留在那裡,應該繼續向山下走。

  山路上,看到很多印度兵士在行走,又聽到天空有飛機聲。我們因為已經走了一整天路,所以都覺得很疲倦,就在一條小溪旁停下來休息。到了半夜的時候,一個印度兵士帶了一個翻譯員來看我們,印度兵士只叫醒我們,在四周望了一望便離去。

  一月十八日

  天亮的時候,另一個印度衛兵來到我們面前,見到我們生了溫暖的火,就在火旁邊坐下,他抽菸,送給我們一些菸葉,我們不想拒絕他的善意,所以接受了,但並沒有抽它。我們望著他,覺得很有趣,因為他和西藏人非常不同:鼻子很高,雙眼低陷,長著鬍子。

  過了不久,又來了另一個衛兵,他比較像西藏人,而且還能講西藏話,他對我們說,他是不丹人。

  他聽到有關嘉華噶瑪巴的消息,說嘉華噶瑪巴和他的同伴在達賴喇嘛還未離開拉薩之前就到了印度;他又說,宗薩的欽哲仁波切已經去世。這個消息使我們非常傷心。

  一個報訊者從不遠處的印度軍營到來,叫我們去軍營,說他們會安置我們。去到軍營,他們就帶我們到一個完全用竹子建造的平房中,這屋子裡的牆上掛著很多美麗的藍子。平房裡面,有廁所、廚房等等,每一個地方都很美好。他們叫我們好好休息,給了我們米飯和罐頭食物。

  原來,照顧我們的人是印度軍團的副官,他通曉西藏話,問我們每個人的名字。當他明白我們是西藏幾間重要寺院的方丈後,對我們說,很慶幸能遇見很多路經此地的西藏喇嘛,他自己也是一個佛教徒。

  一月十九日

  在早上的時候,印度副官和他的高級官員一起來見我們,把我們帶的所有東西都登記下來,又問我們何時離開寺院?從哪一條路線來到印度等等問題。

  一月二十日

  印度副官帶給我們每人一張臨時入境證,可以在飛機場給那裡的印度檢查官看。他向我們解釋,他們因為自己都缺乏糧食的供應,所以只能給我們少量的食物。他給我們一些食物,叫我們盡量留在房子裡。離開之前,他請我替他加持。

  一月二十一日

  現在,所走的路都很平坦,橋樑是由鐵柱造成的,所以非常穩。

  我們在路上遇見一位印度官員,他正在旅遊之中,有五個腳夫替他搬運行李,他知道我們離開了自己的國家,對我們很同情,肯定地表示印度政府會照顧我們,就像照顧達賴喇嘛和其他西藏難民一樣。他的翻譯員是本地鄉村的村長,穿著印度軍裝,好像很自傲的樣子。

  原來本地村落的村民是拜祭自然界神靈的部族,這些部族既不受西藏的影響,也不受印度的影響。他們的村落很窮困,讓我們住下來過夜的竹房地方很小。他們之中有一些村民曾經在印度和西藏人一同工作,所以能聽懂一些西藏話,我就請他們教導我幾句印度語言。

  一月二十二日

  下午,我們來到突丁鎮(Tuting)。鎮裡的人帶我們到一間竹房,可以在裡面過夜。因為現在是雨季,所以村民都缺乏糧食,他們對我們說,如果我們帶著的食物還可以維持,那就最好不過。

  鎮裡有一個大工作營,很多不同國籍的工人一起在建築房屋,準備給印度官員和士兵居住。這裡也有好幾間商店和餐館。我們買了一些必需品。把西藏錢幣換成印度錢幣。

  一月二十三日

  我們不知道怎樣才可以進入印度本土,因為已經有很多人在邊界等著搭乘少數來往印度本土的飛機,不知何時才輪到我們?但是我們不再焦慮,因為終於得到了自由,所以大家在鎮裡四處輕鬆地散步。

  這裡的居民比共軍控制的西藏居民開朗愉快得多。當我們正在吃午飯的時候,一個報訊者來叫我們去飛機場,說我們很可能在傍晚搭到一班飛機。

  一輛拖曳機拖著一架拖車已在那裡等候,我們一起坐進拖車,它馳在一條彎曲的道路上,經過一個山谷,來到飛機場的閘門。飛機場充滿西藏裝飾,裡面設有一座佛像。我們下了拖車,在機場裡面等候,沒有人能肯定這一天會不會有飛機到達。很快就到了天黑,一架吉普車來接我去見本地的行政官員,他給了我一袋米和一些蔬菜,還向我道歉,說只能給我們少量的糧食,讓我們住的地方又那麼小。他肯定飛機一定會在明天到達,說一切都會順利。

  我謝了他,送給他一條白哈達。這一晚,我們在一間草屋過夜。

  一月二十四日

  早晨的時候,一個印度官員來到草屋,讀出我們的名字。他告訴我們說,我們有下一班飛機的優先登機權。

  過了一會,一架運輸機降落機場,他們把飛機載運的建築材料搬下飛機,然後把座位裝上。飛機只可以容納六個人,這六個人是我和我的侍者、亞古祖古和他的侍者、會計員、容登。其餘的人則留下搭乘隔天的飛機。

  這是我們第一次搭乘飛機,所以是一個非常新奇的經驗,飛機在高空掠過籠罩著雲層的高山,望下去可以見到小小的鄉村和通向鄉村的山路;我們只能從地面的飛機影子,才能估計飛機飛得有多快。

  我們想起佛教的真理——「無常」。現在,我們正在依賴著機械在旅行,竟完全脫離了我們的熟悉的西藏。

  過了一段時間,下面的山嶽也開始消失,前面是一片籠罩著濃霧的印度平原。

  鄔金天津在幫助了最後一個難民划船渡過雅魯藏布江和大水坑以後,自己獨自逃出。他覺得大家不該群聚在一起,一個人逃走會比較方便。他一直沿著雅魯藏布江走,在一個月後,到達了印度。

  雷幫和他的幾個同伴成功地逃出共軍軍營,幾個月後,逃到印度。至今仍舊居住在印度。

  來自度魯馬拉康的少數難民渡過了雅魯藏布江的大水坑後,被共軍捉到,但最後終於逃出,也到達了印度。

  力瓦喇嘛的一組人,初時留在力岡卡村,後來走向衣岡谷的時候,被共軍捉住,所幸也成功逃出,經過一段非常艱苦的路程,逃到印度。

  我們沒有能聽到有關噶瑪天津、南欽皇后以及她的同伴等的消息,去了山谷聖地朝聖的鄔金喇嘛一夥人也都音訊杳然。

  現在,我抄下在逃亡途中於波沃谷所作的一首詩,來作為我長達九個月逃亡生涯的結束:

  波沃谷的流浪者之歌

  敬禮超越諸神、無比偉大的帕瑪赤美(Padma Trime)(注1)

  難忘啊!你的深慈

  那慈悲的歌唱

  和不能抗拒的摯愛

  在大石、在白雪、在湖水間蕩漾

  也在我心裡湧現

 

  我見到頂著白雪的高山,直入天際

  雪煙是它的項鏈

  似如一座寶塔

  但當黃昏的紅暈佈滿它時

  見到那赤裸的身體

  我多麼悲傷

  

  這湛藍的湖水

  是地球的偉大裝飾

  是我心意的量度

  當水獺和魚群為生命而爭搏

  湖水染上多少鮮血 

  

  我們都不免一死

  但我們曾經在化妝舞會中

  度過愉快的時刻

  現在我正清楚見到

  萬物都在消失 

  波沃谷是個藏屍地

  我——邱揚,要一面跳舞,一面躍向東方

  

  紅頭禿鷹停在墳場的樹上

  鱷魚睡在墳場的水中

  它們真是兇猛 

  吞吃了人類的死屍

  不知道自己

  終將被嚙

 

  在這個黑暗的世紀

  外甥殺死舅父

  鄰居變成野蠻的敵人

  四處都是毒霧

  漫延到每一個角落

 

  我一次又一次的呼喚 

  師父啊

  您的面孔在我腦海浮現 

  那麼仁慈

  那麼真實

  不生也不滅

 

  您每一時刻

  都作出崇高的教導

  而我——您唯一的兒子

  正走向自由


  註:

  1:帕瑪赤美是我的老師蔣貢康楚仁波切的原名。

在西方種下佛法——後記

  我離開西藏已經十七年了,這本《生於西藏(Born in Tibet)》,是我在美國威斯康辛州的蘭特奧湖撰寫的〔編按:《生於西藏》是本書原名〕。

  一九七六年,我在這裡主講佛學講座,有一百三十位高級班學生參加聽課。我教他們靜坐技巧和較高深的佛學。

  回想過去,心中充滿對多位老師的教導和西藏國土的敬意。我從來沒有對任何東西覺得依依不捨,掛念在心。我現在有一種成熟的感覺。

  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三年我住在印度,在這一個時期中,我對印度的風土人情充滿好奇,過了一段愉快奇妙的生活。比起西藏中世紀式的生活,印度對我來說,是一個非常摩登的世界。在印度第一次遇見西方人,知道如果希望在西方弘揚佛法,一定要學會西方人的文字和語言。

  那時,我在印度一間「年輕喇嘛家庭學院」當佛教精神顧問,這一分工作是達賴喇嘛委任我的。很多從西藏逃來印度的人,身心都受到很大的創傷,如果不是達賴喇嘛和他的政府在印度仍然活躍,情況便會更差。

  當我在印度的時候,得到機會,會見了當時的印度總理尼赫魯和總統拉達克利斯南(Radhakrishnan)。他們兩人給我的印象都很深刻,他們都是哲學家和民眾領袖二者合一的人,但不是宗教和政治家。

  我也認識很多傑出的西方人,如芬達佩蒂(Freda Bedi),她現在改名叫噶瑪肯邱帕摩(Karma Kechog Palmo),在印度的中央社會福利會工作,專門照顧西藏難民,她好像我的母親一樣,對我有很大的幫助。

  在噶林邦(Kalimpong),我認識了約翰德拉弗(John Driver),這位西方人是頂果欽哲仁波切的虔誠追隨者,為人非常明智,對事物有很深入的理解。他教導我英文,鼓勵我日後到歐洲教學。同時我明白,如果想對西方有深入的瞭解,還要作更大的努力、學習更多的東西。

  一九六三年,約翰德拉弗、芬達佩蒂和英國的西藏社團,使我獲得一筆獎學金,輔助我去英國牛津大學唸書,亞剛和我一起前去。我們從印度孟買乘船到英國提爾保尼(Tilbury),船上全是西方人,我們覺得很新奇,心情非常興奮。

  英國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它非常清潔和有規律,但總括來說,我覺得英國很奇特,和我以前曾到過的地方完全不同。當我來到牛津大學的時候,覺得非常感動;我在西藏和印度的時候,以為西方是一個冷漠的摩登世界,但它卻有著一種可敬的文化背景;在牛津大學學習的時候,住在學生宿舍裡,開始非常欣賞英國的文化。

  除了空氣有些污染以外,我在英國的生活很好,學到了很多東西。

  我選了很多不同的科目,其中包括比較宗教學和哲學。當我讀到柏拉圖和其他西方哲學家的思想時,覺得非常奇妙,極感興趣,只是有時我的聽講能力跟不上其他學生。藝術科尤其使我感到鼓舞,現在的西方藝術准許藝術家隨便創作,把腦子裡任何古怪的東西都自由地發揮出來,這和亞洲傳統式的藝術完全不相同。偶爾,我去倫敦探訪,見識那裡的博物館。

  不過,在英國的時候,仍有些不滿足。我的目的是要在西方教導佛學,普及佛教。但當我去探訪畢令拿舒(Prinknash)和史丹布錄(Stanbrook)的修道院以後,又感到非常鼓舞,因為這兩間修道院可以看出,宗教的冥思在西方一樣可以實行。

  在我的好友依斯美羅拔士(Esme Cramer Roberts)的鼓勵和幫助下,《生於西藏》的初版在一九六六年發行。但我仍然未找到適當的環境和機會來正式的、完全的介紹佛教學說。

  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情形開始有了改變。一位莊士頓屋(Johnstone House)的蘇格蘭佛教靜坐中心創辦人和英國僧院的教師愛蘭達菩提(Ananda Bodhi),提議把莊士頓屋交給我和亞剛管理。

  莊士頓屋的受托人邀請我和亞剛祖古共同主持一個閉關課程。我們來到了蘇格蘭登富利夏(Dumfriesshire),這裡的新鮮空氣和美麗的起伏山巒,使我充滿了活力、充滿了愉快的期望。

  我們以後又多次去探訪莊士頓屋,最後終於搬進裡面居住,管理它的一切事務。我們把莊士頓屋改稱桑耶林(Samye-Ling)靜坐中心,這使我們向前躍進了一步。但靜坐中心的活動不多,而且來參加活動的人似乎不能明白佛學和靜坐的道理。

  一九六八年,印度東北不丹國的王室邀請我去探訪。我曾經給不丹的年輕皇子吉美汪丘(Jigme Wangchuk)教導過佛學,現在,他已經成為不丹的新王。

  在未到不丹之前,我在加爾各答中央酒店暫住,很幸運地認識天主教神父湯馬士,麥爾登(Thomas Merton)。他這時在加爾各答參加一個世界宗教聯合會,對會議中人的宗教修養感到非常不滿。

  麥爾登神父是一個很開通和很有深度的人,我們一連幾天都在一起,彼此相處得很融洽。他提議我們兩人合作寫一本書,把天主教和西藏佛教的神聖學說融洽在一起。但不久之後,麥爾登神父突然去世,這是我個人和整個真誠的宗教世界的重大損失。

  在不丹的那段時期中,受到王后熱誠地招待。這時,不丹王室已經請頂果欽哲仁波切做宗教顧問,我見到頂果欽哲仁波切時,心中充滿喜悅。

  我在不丹的達桑區(Tagtsang)閉關十天,這十天,對我將來的活動有著很大的意義。早在一千多年以前,蓮華生上師就在達桑以堅強的毅力征服邪惡,然後進入西藏。因為我從來沒有到過西藏中部,沒有機會去蓮華生上師和其他噶舉學派的創始人在西藏中部的聖地,所以這一次來到達桑,使我非常感動。達桑很空曠美麗,我在那裡,仍然可以感受到蓮華生上師的偉大力量。

  我在閉關中反省我的生命,思惟怎樣才能在西方弘揚佛法?我請求蓮華生上師和所有噶舉學派的創始人給我啟示,但最初一連幾天,什麼啟示都沒有得到。

  此後,我突然強烈地感到應該培養更多的精神力量,要變得更為開朗,和更虔誠地追隨噶瑪巴喜(Karma Pakshi——第二世噶瑪巴——和蓮華生上師的精神力量。

  同時我也明白了,原來噶瑪巴喜和蓮華生上師二者就是一體。本來,這兩們成就者的佛教學說在西藏是被分成兩派的,現在我明白了,其實兩派學說正是互相輔助、毫無牴觸、非常融洽。

  我在兩天內寫出了二十四頁佛學文章,這文章的目的是要把西藏佛教的兩個傳統合一,同時,也用來對付西方修行者的我慢。我從突然的覺悟中明白,如果要發展純真的宗教精神,首先一定要斬斷修行者的我慢和其他不良的修行陷阱。我開始知道,將來一定要在生命上勇往直前,打開很多閉塞的道路。

  離開不丹的時候又路經印度,很高興遇上達賴喇嘛和嘉華噶瑪巴大寶法王。同時,又認識了詹姆斯喬治(James George)和他的家人。喬治先生是加拿大派來印度的高級外交官,為人很精明能幹,是一個理想的政務領導人,他對佛教非常敬仰,對佛學充滿信心。

  回到桑耶林靜坐中心後,仔細反省我在達桑閉關的經歷。

  這時,傳來一個好消息:我可以正式成為英國公民。這令我很快樂,堅定了我對英國文化的欣賞,同時使我可以再進一步和西方充滿價值的傳統文化合作。

  能夠成為中國公民,在蘇格蘭正式居留,我感到非常光榮——而且我還是第一個成為英國公民的西藏人。

  但是,我仍然覺得有些猶豫,不知道應該怎樣才可以把佛教流傳到西方社會?怎樣克服修行者的我慢,及怎樣培養出更高的智慧和慈悲?

  一連幾個月,我的心情很矛盾,感到命運在把我向前推,同時卻又把我拉回。它曾經給我一連串微妙的警告,但我卻未能清晰的接受這些警告。終於有一天,當我正在洛登巴蘭(Northumberland)駕車的時候,突然昏了過去,汽車沖離道路,撞進一間專賣惡作劇用品的商店裡,我被送進紐卡素中央醫院(Newcastle General Hospital)。

  我在醫院醒來,身體雖然十分痛苦,但頭腦卻很清晰,好像有一個啟示就要出現。啟示終於顯現,我得到這個啟示以後,立刻有一種輕鬆安樂的感覺,甚至是一種很幽默的感覺。

  二十四小時以後,我從睡眠中突然醒來,發覺自己左邊的身體完全失去了知覺。

  當一個人真誠的、完全的投入佛教的指導時,千萬不可以自己欺騙自己,我明白我再不能囿於任何形式,也不應該躲在一件僧袍裡面製造出一種認人們覺得莫測高深的感覺,這樣對我來說只是一種障礙。我因此決定暫時捨戒還俗。從此以後,更覺得自己能真正貢獻我的生命來替佛教做事。

  這個時候,我決定和一位裴必斯(Pybus)的小姐結婚,她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對我的工作常作很大的鼓勵。她要勇敢地脫離她的文化背景,成為一位正式的佛教徒;而我,一樣也要作一番掙扎,超越出我的傳統文化界限。我們彼此都堅定地認為應該結婚,一起替佛教效勞。

  她的名字叫戴安娜珠迪(Diana Judith),個性開朗純真。我們在愛丁堡(Edinburgh)的婚姻註冊處登記結婚,這個婚姻令她的母親和幾個家人非常震驚。她的父親在幾年前已經去世,據說是一位很開通而且對佛教非常有興趣的人;在他去世之前,他曾給戴安娜一些佛教的智慧教導。

  結了婚以後,戴安娜冠用了我的原姓麥保(Mukpo——麥保是西藏六個主要部族姓氏中的一個,我的姓氏就是傳自西藏著名的麥保勳爵(最近,戴安娜的母親遷居到美國,我們以前只見過短短的一次面,這一次,我才有機會真正的瞭解她,發覺她富有強大的理解力,而且精力充沛,對人和藹。我們現在的關係很親密,她的氣概使我的生命加添了很多意義)。

  我和戴安娜結婚,桑耶林靜坐中心部分的學生感到很不滿,他們不瞭解這個婚姻的意義。除了這些學生以外,亞剛對我的婚姻也非常不滿。他在傳授佛教的意見方面,一向就與我不同,他認為教導西方人學佛,應該採用能夠贏得信心的方法,如今他更說我娶了一個英國妻子以後,會使我不再能和西方人清楚分開界限,還說西方人與我們的思想不同,所以不可信任我們。

  我和亞剛的磨擦越來越深,他主張我們要有高深莫測的氣氛,贏得西方人的認同;如果遇到不能攝受的人,那麼就要把他排除。他又害怕西方人對我們不懷好意,遲早會切斷我們的喉嚨,說他們絕對不可能和西藏人合作。

  亞剛對我越來越妒嫉,越來越憎恨,竟然決定攫取「創巴」的傳承印信和我其他私人擁有物。他又對我說,我不再被准許使用桑耶林靜坐中心的一切東西。

  亞剛和一群同事指責我是一個叛教者,其實他自己根本不信任與他同謀的人。有一個叫做克裡斯多福·伍德曼(Christopher Woodman)的人,尤其喜歡針對我;他對我和戴安娜非常憎恨,竟然想說服倫敦佛教社和其他的英國佛教組織,要他們相信,我對佛教的效勞完全是一個精神犯罪者的行為。

  這裡的情勢變得非常惡劣,我一次又一次地請求噶瑪巴喜的啟示,而且更用《易經》占卜,指出應該「度過大海」。

  這時候,亞剛和伍德曼先生排我的行為,發展到接近邪惡的地步,我不想再浪費時間捲入這場糾紛,一心要堅決努力傳佈佛教,既然目前在英國的環境不利,所以我決定轉去美國。

  我雖然有一些認識的人住在美國,但這地方對我來說卻是非常的陌生。

  一九六八年,《生於西藏》在美國再版。

  一九六九年,我在英國把我在桑耶林靜坐中心所講的內容寫成《實習靜坐》一書,由一間英國的出版社出版。一位專門為書籍宣傳的年輕美國人,在到英國旅行的時候,見到了《實習靜坐》,很快就把它帶回美國,印製了美國的版本,這版本在一九六九年秋季——我來到美國的前幾個月,經由香巴拉出版社發行。它也是香巴拉出版社發行的第一本書籍。

  這本書出版後,讀者的反應非常好,所以一版又一版的一再發行,也由於這樣,美國科羅拉多大學邀請我去教學。而另外又有幾個桑耶林靜坐中心的學生,在我將離開蘇格蘭之前,就先到美國替我作準備,他們在弗蒙特買了四百三十四畝農地,命名為「虎尾」。

  我接到科羅拉多的邀請,加上蘇格蘭的處境惡劣,所以我和戴安娜離開蘇格蘭,啟程前往美國「虎尾」。

  戴安娜的年輕活力,彌補了我身體的缺陷,當我們從格拉斯歌(Glasgow)一起坐飛機到加拿大多倫多的時候,在機上談及怎樣以佛教征服美國,旅程充滿幽默感。我們是因為還沒有領取進入美國的護照,所以才先到加拿大的;我們在一座小公寓裡,居住了六個星期。

  我的學生從美國「虎尾」來到加拿大探訪我們,我又接受了蒙特利爾(Montreal)的幾個邀請,到那些地方教授佛學。直到一九七0年五月,我們才領到進入美國的護照。

  我們來到「虎尾」,發覺這裡的氣氛很散漫,充滿嬉皮士的味道。這裡的學生也似乎不能夠明白佛學,不過與英國人的不能夠理解佛學不同:美國人是因為習慣了自由思想,才影響他們對佛學的理解,這裡的學生都想立刻就學「金剛乘」的練習,其實他們連基本的佛學都還未認識。

  「虎尾」人士和波曹斯(Bercholz)先生安排我去加利福尼亞州探訪,又遇見更多的人,看到更多的「自由風格」,他們都是雜亂的學習佛教。

  波曹斯先生和他的同事請我去柏克萊的香巴拉出版社探訪,他們待我非常誠懇。與此同時,我開始發覺,美國人雖然對佛教仍然迷惑不解,但他們潛在具有真正對佛教的理解能力,因此佛法是可以在美國生根的。

  我見到其他佛教老師的學生,同樣令我失望。這些學生似乎完全沒有明白佛教的道理,只顧著欣賞他們的佛教老師,而這些佛教老師卻又大都是虛偽不正統的,並沒有能找到什麼方法解開學生的迷惑。

  但是,就在這群不成熟的佛教老師和學生之中,我發現了一位特出的、真誠的、不尋常的老師,還有他的學生。這位佛教老師是日本人,名叫鈴木大拙(Suzuki Roshi),他和他的學生的氣質,使我覺得重新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我非常希望能夠和他們有更多的接觸。

  我回到「虎尾」中心,在美國主講了第一個佛學講座,詳細地解釋岡波巴的《解脫寶鬘論》,講座總共有十七課。接著,又主講密勒日巴的生命史和教導。

  這個時候,戴安娜回去英國,想帶我八歲大的西藏兒子翁哲朗卓(Osel Rangtrol)來美國。翁哲朗卓留在英國,由克裡斯多福·伍德曼照顧,但伍德曼先生竟然拒絕讓他跟戴安娜離去,使我們都很感意外,這件事後來在法庭解決,翁哲朗卓要送去柏斯多盧(Pestalozzi)的兒童中心暫住。我在一九七0年的秋季到那裡去探訪他十天,直到一九七一年,我們才能夠把他帶來美國,住在一起。

  我從英國直接乘飛機到科羅拉多省的丹佛(Denver),科羅拉多大學的工作人員在機場接我。他們熱誠地招待我,把我安置在黃金山(Gold Hill)的一間小屋住下。黃金山是一個小小的礦山,位於科羅拉多州博德市(Boulder)的山上。幾個星期以後,搬到一間大屋居住,大屋位於博德市附近的「四里峽谷」上面,戴安娜來大屋和我住在一起。

  我們兩人都非常喜歡博德市,這裡不大不小,空氣非常清新,還有很多山嶽。我在這裡開始教學,有一群學生組織成佛教團體,他們在愛爾班街(Alpine Street)租了一間屋子,我稱這間屋子為阿尼亞布凡(AnityaBhavan——「不永久之屋」。學生們的態度和感應慢慢進步,我見到他們的確有很大潛力,可以從業餘的宗教嗜好者轉化為真正的宗教修行者。

  學生們對靜坐練習和佛學的興趣越來越深,人數也與日俱增。斯維美撒芝丹拿達(Swami Satchidananda)瑜伽學院的一組學生,邀請我們去講佛學,後來正式加入了我們,我們也接管了他們在博德市珍珠街的瑜伽學院。

  瑜伽學院中有一位從加州來的年輕美國人,名叫諾拉楊那(Narayana),他有義大利的血統,長得清秀,待人又和藹,時常都帶著歡笑。他來見我,邀請我參加一個「世界醒覺大會」。我第一次和他見面,便感到我們之間有很深的因緣。

  一九七一年三月,戴安娜生了一個男孩。我目睹我的兒子出生,使我覺得非常高興,感覺到小男孩的神聖。達賴喇嘛為他取名,叫作天津拉汪(Tendzin Lhawang),我在這個名後加上達祖(Tagtrug)的稱謂,意思就是「虎子」。後來,噶瑪巴認出小孩是他的一位老師——蘇曼天津(Surmang Tendzin)仁波切的轉生。

  我的學生們現在變得非常開朗,充滿活力。我們正式在博德市建立一間靜坐中心,名叫噶瑪宗(Karma Dzong——「行動的堡壘」。又經過小心的找尋後,在科羅拉多西面的歌倫士堡(Collins)買了三百六十畝地,成為落磯山脈佛法中心。第一批遷到這裡居住的人,是一群很年輕純真的嬉皮士,他們叫自己的一組人「侏儒」。

  這一段時期,我到很多地方旅行,在第二次去加州探訪的時候,有機會多和鈴木大拙接觸,和他在一起是一個不尋常的、充滿意義的經歷。

  鈴木大拙是一位日本傳統的禪宗大師,一九五八年來到美國,在三藩市創立了禪宗中心,又在達絲也拉泉(Tassajara Springs)創立了禪宗中心。

  他是一位真誠的佛教學者,為人非常開始又博學,充滿著禪師的機智。我得到他崇高的精神支持,知道一定可以在美國建立真正的佛教。他的學生都受過很高深的訓練,非常熱心地練習靜坐,總括來講,鈴木大拙的學生們對佛教理解都非常正確,鈴木太太也是一個令人敬服的女士,她對我和戴安娜非常熱誠。

  一九七一年十二月,鈴木大拙去世,使我有一種孤獨的感覺。但他的去世,也激發起我更多的力量,他想把佛法播種在美國的心願,不會就此消逝。只是,我想要把西藏和日本的文化互相交流的願望,卻因此一時難以實現。

  自從我來到西方以後,對藝術和美學、心理學產生非常濃厚的興趣,鈴木大拙的精神力量和對禪宗藝術的精通,使我覺得我在這個範圍裡,會有更多的探討和實習。

  這個時期,我教導學生們靜坐技巧,學生們每天都靜坐,有時也有嚴密的個人靜坐練習和團體式閉關靜坐。我在教導學生們的佛學時,常常強調修行者的我慢昏沉和唯物主義是很危險的。

  我在美國的學生人數越來越多,他們對佛教一天比一天信任、一天比一天熱心。最後,因為學生的人數太多,所以在美國和加拿大各地建立了多處靜坐中心。這些散佈在美加各地的靜坐中心,都被稱為「法界」,意思是「法的空間」。

 得到鈴木大拙和我的學生的精神支持,我決定在博德市建立「金剛界」,它是一個管理美國所有靜坐中心的組織。諾拉楊那成了這個組織的理事。

  除了希望傳授傳統的佛教學說和練習靜坐以外,我還有一個主要的願望,就是培養了一個佛教社會,一個超越國家、種族、文化界限的佛教社會。實現這個願望的初步工作,是牟陀羅(Mudra)劇團的成立。

  這個劇團發源於我們在博德市主持的一個戲劇大會。這個戲劇大會在一九七三年舉行,有來自美國的多個著名戲劇團體參加,如公開劇團(Open Theater)、布特何夫曼(Byrd-Hoffmann)劇團和臨時(Provisional)劇團等等。

  那時,在大會中大家曾互相切磋,我的不妥協個性曾在大會中引起正面和反面的兩種反應,總之,大會各人都得到很多的鼓舞和活力。

  大會完畢以後,我成立牟陀羅劇團,教導大家在表演之前一定要先訓練我們的身體、語言和心意。我教他們各種運動和練習,這些運動和練習都基於西藏宗教舞蹈和亞洲武術,訓練集中在空間和個體的相互關係方面,更教導他們空間和個體的融洽或分離的哲學意義。

  牟陀羅劇團的團員在有規律的實習了多年以後,終於可以公開表演。開始的表演項目,是我自己創作的兩個短劇。

  由於牟尼羅劇團的成立,又帶引起另外一個新計劃。這個新計劃早在當初我和鈴木大拙談論的時候便已經醞釀,那時我們覺得須要建立一個有醫療性的靜坐機構,為有興趣學習靜坐的精神困擾的病人服務。所以在牟陀羅劇團成立以後,我接著就為實現這個理想組成了美特理(Maitri)機構。

  美特理機構是用「五佛部」的「金剛乘」修行練習,幫助患各種不同精神病的人,它的方法不是對精神病患者分析開解,而是鼓勵和幫助他們在不同顏色、不同形狀的房間裡,用不同的靜坐姿勢實習「金剛乘」靜坐和其他練習,來直接接觸他們內在的精神力量,不久以後,這個美特理機構便在紐約市外九十畝大的一片農地上建立中心。

  一九七三年五月,我的第三個兒子芝沙亞瑟(Gesar Arthur)來到世上。我和戴安娜將西藏和英國兩個勳爵——芝沙和亞瑟的名字合起來,替這個兒子取名。後來,欽哲仁波切和噶瑪巴認出芝沙亞瑟是我的老師——西清寺蔣南康楚的轉生。

  我的學生們都已逐漸完全投入靜坐練習和佛學研究。我覺得可以訓練他們實習比較高深的修行方法——蔣貢康楚仁波切和噶舉學派的傳統修行方法。

  為了要實行這種訓練,特別找了一個有適當環境的地方,詳細地教導我的學生,這些學生是我挑選出來的,個個都很成熟。我為他們準備一年一度的「金剛界」課程,這個課程總共要持續三個月,學生們要在這三個月中嚴密的練習靜坐、研究佛學。

  第一個金剛界課程在一九七三年秋季,於懷俄明州的傑克遜山洞(Jackson Hole)開學,有八十個學生參加上課。    

  課程包括全天靜坐練習和佛學研究課程,相互交替實行,學生一步一步的依著小乘佛教、大乘佛教和金剛乘佛教的教導學習。

  我一面指導學生嚴密地練習靜坐,一面鼓勵他們互相培養仁愛和慈悲,他們自然也須要對世界有慈悲感,和其他人分享他們學到的東西。

  人們是為幫助他人而工作,這是佛教徒的中心志向,大乘佛教尤其如此。我選了一些已經受過長時間訓練的學生,要他們幫助指導其他的學生練習靜坐。這些成熟的、負上教師責任的學生,並不是去向同學分析和談理論,而要把自己學到和明白的東西傳授給同學。

  為了要和外界有更流暢的交通,我們建立了拿魯巴學院。這個學院的主要目的,是給老師和學生們有一個適當的環境,來弘揚和實行「菩薩道」。學院鼓勵大家勤勉學習,賞識東方與西方的文化,密切地練習靜坐,發展個人潛力。

  拿魯巴學院的第一個佛教課程,在一九七四年夏季開始,學生人數超過二千位。學院裡有很多傑出的佛教老師,其中最具吸引力的佛教老師是蘭達士(Ram Dass)。我和蘭達士互相教導學生,使課程充滿生氣和幽默感(一九七五年的夏季,拿魯巴學院又很成功地完成了第二個課程。隨後,學院又增加一種授與文憑一年課程)。

  在這個時期,我和學生的關係發展得非常自然和美好,能夠毫無障礙地互相溝通。我覺得學生們須要見識更多的西藏佛教老師。

  噶瑪巴在一九七四年秋季來美國作第一次探訪。他到達紐約市,探訪了在紐約和博德市之間所有主要的靜坐中心。當他去到「虎尾」中心的時候,我請他替中心改一個名稱,他選擇了噶美邱林(Karme Choling——「噶瑪噶舉佛法之地」。

  學生們的理解力雖然還沒能完全發揮,但噶瑪巴對學生們和我的成就已感到非常滿意。噶瑪巴主持「金剛寶冠」法會和數次灌頂,很多人很幸運地能夠參加。

  噶瑪巴在美國各地探訪,證實佛法在美國土地的確生了根,他覺得我成功地擔上金剛教授的責任,所以正式任我為金剛阿闍黎——西藏佛教教師的最高榮譽者。

  「金剛界」的第一個課程完畢以後,我接著給一小組高級學生傳授「金剛」的初步練習。我們這個佛教團體,既得到噶瑪巴的探訪,又得到「金剛乘」的基本訓練,所以人人愈加成熟。和噶瑪巴同來的幾個保鑣,決定留下來幫助大家,使我們的工作不被外界騷擾。

  現在,「金剛界」已經成為美國最有名的佛教學院,發展得非常自然,毫不勉強。

  這個組織太過龐大,需要有一批學生固定在裡面工作,開始的時候,學院的行政委員都是業餘性的,當他們經過學習靜坐和佛學以後,管理院務的能力就與日俱增,個個都非常精明能幹,而且富有幽默感,諾拉楊那的進步尤其特出。我的私人秘書大衛.羅馬(David Rome)在四年中給我的幫助很大,令我非常鼓舞。

  我的妻子戴安娜是一直都給我支持鼓勵的人,她自己替佛教也做了很多工作,同時又要照顧幾個孩子,她還重新學習童年就喜歡的騎馬,由於努力練習,她的騎術已很高深。我們兩人對騎馬都富有興趣。

  我對於正在實行的每一樣計劃都全力以赴,直到已有成就才放手,再計劃將來,現在,我覺得我們已經越過了主要的障礙,實現不少理想。毫無疑問地,我的將來還有更多的工作和冒險等著我去經歷,不過我覺得已經有足夠的準備,可以承擔更大更多的工作。

  我今天能有一些成就,主要是因為蔣貢康楚仁波切的指導和加持,我時時都感到他就在我的身邊——些刻也是如此,而且比以前更為強烈。

  我很幸運能夠從小就得到多位老師的教育,得到西藏智慧的培養,我深深感到欣慰。西藏教導我很多東西,從怎樣札住營帳,到怎樣得到覺悟。我覺得自己很年輕,同時又覺得很老。

  為了要把我所學得的這些寶貴的佛學繼續留傳下去,在我去世以後,這些教導不會因而中斷,所以要找一個我可以觀察和訓練多年的人,作為佛學的繼承人。

  我一直都有意使諾拉楊那成為我的佛學繼承人。在一九七六年的夏季,我正式任他為多傑嘉察(Dorje Gyaltsap——金剛攝政。幾年前,我就曾給他一個佛教名字,叫做翁塞天津(Osel Tendzin——光芒的佛教傳人。

  他將承擔我給他的重負,雖然覺得責任確實沉重,但他非常鼓舞。我替他舉行正式的灌頂儀式,有六百多人參加。人人的反應都不同,但大多數的人都覺得很感動,因為西藏佛法的傳人竟是一個美國人。

  翁塞天津為人謙遜,但也有一些傲慢;非常機智,但缺乏耐性,不過他把新榮譽隨時都視察是一種新的學習、新的鍛煉。我教導他時不太費力,因為他學習得很敏捷,而且能夠把學來的東西實際表現在工作和生活上。

  我對他的訓練是:先作密切而嚴格的觀察,讓他知道我對管理院務行政者的態度,是要他們一天比一天能夠承擔更大的責任,不過自己仍然要保持主要的控制權——我就是這樣的教導翁塞天津。

  在佛教社團中,一部分成員把他們的精力完全地貢獻給佛教,另一部分的畢業生正式成為靜坐老師,教導新生。還有一部分行政委員,因為野心太大,又缺乏理解力,所以離開了學院,但他們都仍舊是虔誠的佛教徒。

  總括來說,大家的進展都不錯,能一面發揮個人的潛力,一面幫助他人;無論誰都把佛教學院當作他們自己的家庭,努力地向前進發。他們開始有了信心,甚至有些威儀,但偶然還有些問題,有點過分自滿。

  我繼續公開演說、教導佛學,到過美國很多地方,學生人數也更形增加。我們的每一間靜坐中心都要經過擴建,才可以容納愈來愈多的學生。

  一九七六年秋季,我們在噶美邱林增設佛殿、課室、練習「金剛乘」的會堂、齋堂、圖書館、行政事務室、客房等等。又在博德市買了一層舊樓,用來管理各中心的行政。團員們把舊樓重新修建,我們叫它做多傑宗。多傑宗的頂樓建了一個佛殿,可以一次容納六百多人,其他還有很多新計劃也都在進行之中,包括落磯山佛法中心的閉關中心。

  更有多位西藏教師陸續到來探訪。頂果欽哲仁波切在一九七六年到來,住了一段較長時期,這對我個人來說是一件非常感動的事情,我們的學生熱誠的歡迎頂果欽哲仁波切,因而他答應我們會把他的生命延長,再來探訪。寧瑪學派的領導人敦珠(Dudjom)仁波切也來探訪過我們,他給學生們教導佛學,使他們獲益不少。

  現在,噶瑪巴第二次來探訪我們,同來的人中,有一位是二十二歲的八蚌寺蔣貢仁波切的轉生(八蚌寺的蔣貢康楚,在我還只有八歲的時候,曾替我舉行過登位儀式)。

  學生們對噶瑪巴非常虔誠熱心,噶瑪巴覺得來到美國就好像回到故鄉一樣,完全不像到一個陌生的國家。噶瑪巴為翁塞天津加持,堅定了他任「金剛攝政」的信心;也替我的兒子芝沙加持,同時請我組織一個國際性的噶瑪噶舉學院。

  一九七七年初,為了要反省我這幾年來的作為和替將來安排新的計劃,我決定作一次為期一年的個人閉關。

  在這一年之中,我相信翁塞天津將會領導學生們繼續學習,我對他們的誠意完全沒有懷疑,知道他們一定能夠發揮佛法的力量,努力彼此相助,更幫助眾多的世人。

 

來源:www.book85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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