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清一代,西藏達賴喇嘛和班禪額爾德尼向清朝皇帝派使朝貢、請安,乃至奉旨入覲,是一項定制。五世達賴喇嘛(一六一七-一六八二)、十三世達賴喇嘛(一八七六-一九三三)和六世班禪(一七三八-一七八○)曾先後奉旨晉京,配合清朝中央維護並促進西藏社會的穩定發展,為清朝統一多民族國家的形成做出了積極的貢獻。不過,歷史總有曲折,清朝在對西藏推行這一制度之中,也出現過例外,就是康熙三十二年至四十一年(一六九三-一七○二)期間,清廷數度召請五世班禪羅桑益喜(一六六三-一七三七)入都,最後恩准免於赴京的事件。此次召請是清朝的一次重要行動,五世班禪也是自五世達賴覲京後清室最想召見和冊封的宗教人物。此一規畫是清朝想在班禪尚在靈童時期就給予一定的政治地位和影響的嘗試,代表著清朝中央在西藏問題上決定重大人選之舉措的開始,意義十分深遠。
清廷正式召請五世班禪始於康熙三十二年(一六九三)。是年藏曆四月二十一日,康熙帝賜達賴喇嘛貢使強巴林堪布敕諭曰:「朕圖眾生幸福,欲見班禪呼圖克圖之念久矣」,「今欲再度延請達賴喇嘛,然渠年事已高,不便延請。而此前尚未見有高級喇嘛派遣晉京。故爾到(西藏)後,以朕利樂眾生之意,務須將朕欲召見班禪之事,傳旨達賴喇嘛五世及第巴二人。」[註1]次年(一六九四)二月,派卻札格隆和第齊格隆(sde-chi-dge-slong)兩人齎旨赴藏拜會班禪。八月二十四日,以欽差益喜格隆、保雪科(spo-sho-kho)為首六十人使團到札什倫布寺拜會班禪,帶來敕書兩道,其中一道是通知班禪,清朝已封第巴桑結嘉措為王;另一道是問候班禪安好。二欽使口頭傳諭皇上將延請他到內地京城覲見。[註2]
此次延請,是歷史的一次延續。黃教集團早在清軍入關之前與清室結緣,清室於崇德四年派厄魯特人察漢喇嘛齎敕書赴藏延請五世達賴和四世班禪喇嘛,但四世班禪因年老等原因未能晉京。現在,清廷召請年輕的五世班禪,事先做了大量準備工作。一是通過看望、祝賀並賜敕書和禮品,以物質作感情上聯絡,帶給五世班禪以皇恩浩蕩之感。如康熙七年(一六六八)十月,清廷得知五世班禪已於當年正月初三日坐了床,遂派強林安青桑結堅贊赴札什倫布寺祝賀、賜敕書和禮品。十一年(一六七二),清廷再次派人賜五世班禪敕書和禮品。二十四年(一六八五),班禪受比丘戒,五月,欽差阿吉圖確吉奉旨入藏祝賀,賞賜敕書、禮品。二十八年(一六八九)藏曆新年,阿吉圖確吉奉旨齎班禪敕書和禮物。同年五月二日,欽差卻杰結哇赤勒巴、恰多爾喇嘛、塔阿加爾固齊(tha-sngag-rjar-go-chi)等前去看望班禪,同樣獻上敕書和禮品。[註3]這些「看望」的活動,使班禪有機會感受清廷的皇恩,同時有可能給班禪傳遞清廷決策的一些重要信息。這些是清室召請五世班禪的先期行動。二是清廷通過滿足五世達賴分封第巴桑結嘉措的請求,來取得他們對延請五世班禪的支持。一六八二年,五世達賴圓寂,第巴桑結嘉措操持實權,秘不發喪。一六九三年(康熙三十二年),就在清廷準備延請五世班禪之際,第巴桑結嘉措以達賴喇嘛名義奏請康熙帝賜予印信,以示光寵。也許第巴同時也以五世班禪作為籌碼,向清廷提出要求,而清廷即於次年(一六九四)賜第巴以「掌瓦赤喇怛喇達賴喇嘛教弘宣佛法王布忒達阿白迪之印」的金印及王爵,其權力被嚴格限制於宗教事務之內。
至此,清廷對召請班禪晉京信心在握。三十四年(一六九五)二月二十九日,康熙皇帝特派欽差就延請五世班禪一事賜五世達賴和第巴桑結嘉措敕諭。其中諭五世達賴喇嘛曰:「皇帝諭旨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領天下釋教普通瓦赤喇怛喇達賴喇嘛:自皇考順治九年(一六五二)迎請達賴喇嘛晉京以來,朕與爾心同一體,道法歸一。國之諸事,自昔即與爾商談。如今,朕之意必欲召見班禪呼圖克圖,故賜旨與爾商議延請之事,爾喇嘛需宣告班禪呼圖克圖。朕特意將派內音呼圖克圖、(理藩院)札薩克喇嘛札巴群覺然強巴、札薩克喇嘛笋巴格隆、恰那多吉、御史鍾申保、幫辦薩爾圖等專程迎請。爾喇嘛亦必須給班禪呼圖克圖去信,使他隨請來京。隨函賜禮:鍍金茶桶、金恰熱(似指酥油筒之罩子)、黃金百兩、白銀二千兩、綢緞百匹。康熙三十四年春仲月(二月)二十九日。」[註4]此諭雖有徵求五世達賴意見的口氣,但已表示迎請五世班禪的決定不可動搖,實際上是通知對五世達賴,要他遵旨執行。另一道賜第巴敕諭的內容及措辭等基本相同。
此時,清室已物色好出使西藏完成迎請任務的重要人選,他便是內蒙小召(明時叫弘慈寺,後金稱無量寺)的內齊陀音呼圖克圖二世。內齊陀音二世係科爾沁部哈薩爾的後裔鄂齊爾台吉之子,科爾沁部與清室有姻親關係。康熙在十八年(一六七九)曾接見了托音二世並給他引見兩個出生在科爾沁部的皇后。三十年(一六九一)舉行多倫會盟時,賜旨召他參加會盟,且授意科爾沁部十旗封建王公大量布施。三十一年(一六九二)他被任命為歸化城(今呼和浩特)的掌印札薩克大喇嘛,為清室寵信,故能奉命出使西藏。其他出使人員包括理藩院的札薩克喇嘛等三人,以及御史鍾申保、幫辦薩爾圖以及筆貼式、侍衛等。三十四年(一六九五)四月十三日,康熙帝諭令內齊陀音庫圖克圖、監察御史鍾申保等齎敕往召班禪喇嘛。[註5]此後,欽差使團奉命開始行動,八月抵達拉薩,隨後直去後藏迎請五世班禪。據藏文《五世班禪羅桑益喜傳》記載:八月二十三日,皇帝欽差內齊陀音呼圖克圖、恰那多吉、理藩院喇嘛曲覺然強巴、庫侖齊袞格隆等喇嘛四人,加上御史鍾申保、幫辦薩爾圖、筆貼式二人等八大要員及大批隨從僧人來到札什倫布寺。九月初五日,舉行向五世班禪頒發敕書、賜品和宣示聖旨儀式。獻上大皇帝賜物:金塊兩條各二百兩、鑲七十兩黃金的銀茶筒、三十六兩黃金製作的高足托盤、銀二千兩、馬鞍兩副、上等綢緞百匹等賞品。欽差大臣當面宣讀聖旨:「朕皇考世祖皇帝因延請五世達賴喇嘛,於釋迦牟尼佛教和芸芸眾生皆得裨益,漢藏友好、關係融洽。今欲再度迎請達賴喇嘛,但渠年事已高,不便迎請,故,班禪呼圖克圖應從佛教和眾生事宜著想,前往內地晉京。」[註6]
出乎康熙意料的是,齎敕延請的欽差們未能完成這一特殊使命。是年(一六九五)十月,得到五世達賴的上奏說:皇帝「恩賜貧僧」的各種貴重禮物和敕書、印信由活佛內齊托音等欽差「齎至收悉,不勝歡忭」。並說自水龍年(一六五二)進京入覲,「迄今仰副聖意,盡職盡力。卑喇嘛勤學法典,仍在扶持佛道」。又說「邇來奉旨,著札什倫布活佛進京覲見。卑喇嘛雖與活佛再三商談,然仍未前來,其詳情已由第巴稟呈在案」。[註7]其實,所謂「卑喇嘛仍在扶持佛道」和「與活佛(即班禪)再三商談」等語,都是第巴桑結嘉措假借五世達賴名義編造的謊話,目的在於騙取清室相信五世達賴還活著。
內齊陀音等特派欽差沒有完成此次使命,但也不虛此行,他們偵知西藏某些內情,察知五世達賴、第巴桑結嘉措與噶爾丹有密切聯繫。而且偵知噶爾丹事先得知清室將延請五世班禪的情報,派來心腹在第巴的配合下阻攔五世班禪進京。對此《五世班禪傳》記載,當內齊陀音活佛等欽差於(一六九五)八月二十三日到達札什倫布寺的第二天,博碩克圖汗(即噶爾丹)的一些使者也來到札什倫布寺。[註8](一六九五)十二月初十日,康熙帝根據使人上奏的情報,給噶爾丹敕諭且怒斥:「朕以道法為念,誠心約見班禪呼圖克圖,特遣內齊托津呼圖克圖等相延。而爾遣喇木札木巴那木卡林臣至達賴喇嘛、班禪、第巴處,以班禪不得前往漢人地方,倘班禪必去,將攔路邀至我處,不然,我隨之而去,招致戰爭,亦難逆料等語,加以威脅。」[註9]三十五年(一六九六)二月二十二日,內齊陀音呼圖克圖等欽差齎達賴、班禪、第巴、達賴汗「為班禪不能應召赴京奏書」返京覆命。各本奏書都極力申訴情由。其中班禪呼圖克圖疏曰:「降旨赴金闕,以覲天顏,理應趨赴,仰答無量隆恩。但我土伯特國俗,大忌痘疹,是以甚畏之,且禁(奈)沖占得大凶,不利有攸往之兆,不能上副皇上之意。」[註10]第巴則把責任全都推到噶爾丹的身上,他奏曰:「博碩克圖汗(即噶爾丹)在本地聞皇上召班禪,遣其喇木札木巴納木喀木辰,沮班禪庫圖克圖勿行。職以此故,班禪庫圖克圖不行之意遂定,想或因未出痘疹,懼而不往耳。」[註11]
此次延請失利,清廷認為主要是第巴桑結嘉措勾結噶爾丹所為。三十五年(一六九六)五月,清軍在昭莫多一役徹底擊潰噶爾丹後,康熙帝逐漸得知五世達賴早已圓寂之確切消息,遂於八月諭遣大喇嘛晉巴札木素、德木齊索諾木臧布、主事保柱等齎旨入藏嚴責第巴桑結嘉措,令其「奏明達賴喇嘛已故始末,尊奉班禪庫圖克圖,使主喇嘛之教,副朕之召,遣之使來,執濟隆庫圖克圖以畀我,解青海博碩克圖濟農所娶噶爾丹之女,朕仍前待汝以尊崇之禮;不然,數者或缺其一,朕必問爾詭詐欺達賴喇嘛、班禪庫圖克圖,助噶爾丹之罪,發雲南、四川、陝西等處大兵,如破噶爾丹之例,或朕親行討汝,或遣諸王大臣討汝。爾向對朕使喇嘛言四厄魯特為爾護法之主,爾其召四厄魯特助汝,朕將觀其助汝如何也。爾其速辦此事,及正月星速來奏,否則後悔無及矣」[註12]。
第巴桑結嘉措接此諭後誠惶誠恐,即派尼麻唐胡圖克圖為首的使團赴京奏明五世達賴圓寂情形及其轉世即六世達賴倉央嘉措(一六八三-一七○六)尋訪過程。三十六年(一六九七)十月,六世達賴在布達拉宮正式坐床,清朝派以章嘉呼圖克圖二世洛桑卻丹(一六四二-一七一四)為首的使團入藏獻禮。此時的第巴桑結嘉措不僅與清朝皇帝為敵,而且在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認定、剃度、拜師以及五世班禪是否奉旨赴京等一系列問題上與五世班禪存在著很大的矛盾。這從他三十七年(一六九八)上奏為己辯護中可見一斑:
「至五世達賴喇嘛圓寂匿喪一節,……已由尼麻唐呼圖克圖及卓磨隆堪布奏明在案。如前所述,五世達賴圓寂匿喪出於無奈,甚至亦未報班禪大師,萬望皇上諒之……。
「至認定六世達賴一節,自一世達賴喇嘛根敦珠巴以來,歷世達賴、班禪等,均無由活佛認定之前例,且六世達賴轉世,更無須由活佛認定。班禪大師則遵從五世達賴之旨意,主持六世達賴喇嘛坐床,祈願弘揚黃教……五世達賴喇嘛之傳記載,歷世達賴無一不拜眾多賢能之經師學法……六世達賴喇嘛亦遵從前世之定規辦理。活佛出家須由高僧剃度,非必須由活佛剃髮。四世達賴喇嘛雲丹嘉措雖由前世班禪剃髮,但非規定。此次六世達賴喇嘛即由班禪活佛剃度,尊為黃帽之主佛。此舉定合皇上之意。
「至班禪大師赴京一節,卑職未敢阻攔覲見。自內齊陀音呼圖克圖來藏迎請班禪大師以來,卑職盡力敦請,絕無阻攔之意。尼麻唐呼圖克圖、卓磨隆堪布並丹巴囊蘇等亦知內情,可由三寶作證。班禪大師於十月二十二日應允龍年(即康熙三十九年,西元一七○○年)啟程。卑職雖欲乞請年內赴京,然時歲近末,不便啟行。兔年(即康熙三十八年,西元一六九九年)又逢本命年,漢、蒙、藏均有忌諱,故擬於龍年三月啟程,勿需再遣人前來延請。因班禪大師再不允赴京,卑等深恐班禪大師瞋怪,未敢敦請啟程。六世達賴喇嘛亦札曰:如有迎請,班禪大師自當啟程赴京等語。二位主事抵藏後,竭力敦請班禪大師赴京。然札什倫布方面一再聲稱未得允許,致使卑職十分為難。為欽遵聖旨,惠顧各寺廟,再行遣派數人前去敦請,幸得應允,擬於龍年三月啟程。想必班禪大師業已奏明在案,料定不會有變。此次龍年班禪奉旨赴京,吾方派尼麻唐呼圖克圖等前去護送。因有聖旨,故六世達賴喇嘛尤其重視此舉,特下令協辦,卑等自當盡心盡力」[註13]。
上述聲辯,隱含了第巴與五世班禪之間的一些矛盾。事實恐怕也是如此,自五世達賴圓寂與第巴桑結嘉措秘不發喪以來,桑結嘉措始終處於一種十分謹慎與高度緊張之中,怕此等密事被清朝和蒙古各部知曉,而失去已得權柄。康熙迎請五世班禪之舉,直接觸動第巴的利益,如果迎請班禪或讓他主管黃教事務的計畫得以實現,第巴的處境則可想而知,這自然是第巴所不希望的。此事的反覆勢必觸及第巴與五世班禪的一些矛盾,錯綜複雜。因此,五世班禪是否被迎請,不是五世班禪自己說了算,而是在於第巴對清朝捉迷藏般的遊戲繼續。
康熙帝遣保住等賜第巴桑結嘉措敕諭予以嚴斥之同時,亦賜五世班禪諭曰:「今以達賴喇嘛已老,爾胡土克圖道法不二,勤修不倦,誦經行善,特往召爾胡土克圖。朕將與爾同化悖亂,使中外道法歸一。」[註14]此諭亦道出康熙帝召請五世班禪的基本用意:其實際問題是,五世達賴已年老(他於一六八二年圓寂,享年六十五歲),若到康熙三十五年他還活著,也已近八十歲高齡,這於斯時不可想像,能再晉京。故召請一年輕班禪便在康熙心裡為當務之急,即通過對此靈童的培養和影響,既可與清朝「化導悖亂」,又可以使「道法歸一」,是一種影響蒙藏信徒和西藏局勢的事情。那麼,迎請一年輕班禪真有這種作用嗎?清朝自順治年間承認並加封固始汗及其子孫為西藏地方世俗統治者,實行「以蒙治藏」的政策,以及通過冊封五世達賴推行欲使蒙藏地區穩定的「興黃教」政策,但世事卻極不穩定,尤其是後者。五世達賴在從清朝平定「三藩之亂」到對噶爾丹的戰爭中,表現曖昧、觀望、盼顧、傾向不明,甚至上奏為吳三桂求和,要求「裂土罷兵」;[註15]後來又支援噶爾丹,遣使為噶爾丹開脫。[註16]這一反常舉動,逐漸引起康熙對達賴尚生存與否的懷疑。如康熙二十八年(一六八九)十二月敕諭達賴時提到:「爾喇嘛行事利濟眾生,想善巴陵堪卜所奏未必為喇嘛之言,如果喇嘛之言,何以不具疏來奏乎?朕心疑之。」[註17]三十六年(一六九七)三月,康熙帝總結這一情況時說:「朕數年來久知達賴喇嘛已故。若達賴喇嘛尚存,則僧巴陳布胡圖克圖、噶爾丹西勒圖、齊七克達賴堪布、濟隆胡土克圖等斷不如此妄行,喀爾喀、厄魯特亦不致破壞,故朕降旨切責之。」[註18]正是基於此勢,特別是桑結嘉措勾結噶爾丹的野心逐漸暴露,康熙帝以「萬邦之主」、「一碗水端平」的姿態,想給班禪以達賴的同等待遇,在西藏再立一個中心,以分達賴之權力,以牽制貴族之勢力。當康熙帝察知五世達賴可能圓寂的事實後,他決心提高班禪地位的政治用意更加明確。此見於三十五年(一六九六)六月三十日遣保住等赴藏識認達賴是否尚在世之諭旨:「天下蒙古皆尊奉達賴喇嘛,如達賴喇嘛身故,理宜報聞諸護法王,以班禪主喇嘛之教,繼宗喀巴之法。」[註19]這裡康熙有一個明確的判斷,即「天下蒙古皆尊奉達賴喇嘛」,這可能也是讓他擔憂的地方,故他明確告誡西藏上層要讓「班禪主喇嘛之教,繼宗喀巴之法」。顯然,清朝對西藏的管理將把重心轉到借助於班禪,甚至以班禪的作用代替達賴的作用,讓他行使管理西藏宗教事務的職權。要實現此一目的,只有請班禪到北京,通過冊封,提高他在西藏的政教地位,使班禪集團更加「傾心內向」,同時在他經過青海、內蒙地區時,會對蒙藏上層及牧民產生巨大影響,這對於清朝鞏固青海與內外蒙的統治,作用必然極大。
正是基於這一戰略,此後,康熙帝仍未放棄迎請之計畫,再次派員進藏敦請五世班禪進京:三十五年(一六九六)十一月,派翁群和丁結格隆;[註20]三十六年(一六九七)三月二十九日遣保住等;[註21]三十七年(一六九八)八月,又派主事保和札海(ja-khavi)二侍衛,等等。他們到藏札什倫布寺「竭力敦請班禪大師赴京」。[註22]但這些敦請均以無功而返。
三十七年(一六九八年)西藏地方政府派遣羅桑札西赴京,向康熙帝請示:因五世班禪未出痘,請求免於赴京。若萬一不能恩准,可否邀請皇上御駕親臨青海塔爾寺,使班禪赴塔爾寺拜見。[註23]對這樣的請求,清廷當然沒有批准。康熙三十八年(一六九九)三月八日,經朝廷再議,決定恩准班禪免於東行。據《清實錄》記載:「尋班禪呼圖克圖以未出痘疹,不敢赴京,奏請鑒恤。從之。」[註24]儘管如此,此後,清廷仍然沒有放棄要班禪來京的願望,其間康熙帝還給第巴桑結嘉措和六世達賴、五世班禪降旨,並曾多次派員進藏交涉,但都因實權操縱在第巴手裡而未獲結果。當時,清朝已在打箭爐一帶康區設官駐兵,第巴企圖擴大其實力,甚至提出把五世班禪進京作為清兵退出打箭爐一帶的交換條件。[註25]由此可見,五世班禪不能晉京,並非僅僅是「未出痘疹」之故。在這種看似有因的複雜情況下,五世班禪赴京已經不可能實現,康熙帝最終放棄了延請五世班禪進京的計畫。四十一年(一七○二)十二月,理藩院就班禪因未出痘可免赴京一事正式傳諭第巴桑結嘉措。這樣,經過近十年,清廷延請五世班禪進京的努力至此方告結束,康熙帝與五世班禪最終未能見面。
綜觀這一歷史,有幾個特點:一是時間長。從正式延請五世班禪始於三十二年直到三十七年,幾乎每年遣使一次(三十三年至三十五年是每年兩次),故實際遣使八、九次。三十八年取消計畫,四十一年十二月(一七○三年)正式傳諭第巴桑結嘉措。故此事前後經過近十年。清室就延請的具體事項和有關問題,與西藏地方確實作了長時多次的交涉,雙方在這些問題上反覆討論,經過了許多回合,最終卻沒有達成統一。二是涉及面廣。當時正值清朝對噶爾丹的戰爭,第巴桑結嘉措對五世達賴圓寂秘不發喪,而私下裡勾結和支援噶爾丹,以達賴名義矇騙清室。清廷召見五世班禪的行動,直接危及第巴桑結嘉措各個方面的利益及關係,因此,五世班禪是否奉旨赴京一直得不到確切的落實,這與當時西藏的複雜局面和上層權力鬥爭不無關係。
康熙皇帝在西藏局勢錯綜複雜、鬥爭極其尖銳的條件下,胸懷大局,運籌帷幄,顯示了他撥雲見青天的智略,調動各方積極因素,為防止西藏分裂勢力與噶爾丹的進一步聯合,試圖通過迎請班禪晉京扭轉對清極為不利的形勢力量。當這一宏略不能實現時,他又以天下之主的氣派,恩准班禪免於赴京。他說:「朕為天下主,何必以班禪胡土克圖之故,泥於小見。」[註26]此後,針對西藏第巴桑結嘉措和拉藏汗之間尖銳的爭權奪利之戰,以及西藏、青海蒙藏上層之間、黃教上層內部圍繞達賴喇嘛轉世靈童真假之爭,導致西藏乃至青海等蒙藏地區政局動盪不安的情勢,康熙皇帝又想到五世班禪,這次不是迎請,而是決定就地給與冊封,其目的也是讓他出面主持西藏佛教事務。使宗教界穩定,蒙藏地區從而得以安寧。此即清人所謂「衛藏安,而西北之邊境安;黃教服,而準、蒙之番民皆服」的道理。[註27]於是在康熙五十二年(一七一三)二月,康熙下詔正式冊封五世班禪羅桑益喜為「班禪額爾德尼」。從此,班禪的宗教地位得以確認,歷代班禪受中央政府之冊封,遂成定制。
此後,直到一七二一年(康熙六十年),康熙帝在記述清軍入藏驅逐準噶爾事的《御制平定西藏碑文》中,仍把班禪額爾德尼的名字排在達賴喇嘛、固始汗之前,表明了康熙朝對班禪系統應有的重視。試想,如果延請五世班禪晉京得以成功,給予他同五世達賴甚至更高的待遇,如果讓五世班禪主持西藏黃教事務的計畫得以實現,那麼,班禪系統在西藏政教舞台上的活動空間將更加寬廣,在西藏佛教的威望和地位將更加崇高,以他的影響力將對西藏社會之穩定與發展,對維護清朝國家統一和漢藏民族團結所作的貢獻將有可能更大,那麼西藏與中央政府關係的歷史也將有可能寫出更濃重、更壯麗的一筆。實際上,清朝推崇並抬高五世班禪宗教地位於達賴之上,也是符合藏傳佛教教義和理論的一個明智之舉。[註28]反觀五世班禪,從他的藏文傳記中,可以看出,他是一個虔誠的宗教人物,也有不為名利所動的品行。他「為人安靜,熟諳經典,勤修貢職,初終不倦」[註29]。這些品質是優點也是缺點,也可能是迎請五世班禪失利的因素之一。清室沒有將班禪應有的積極作用發揮出來,這從當時清朝西部大的環境看,應歸結於當時西藏被蒙古和碩特部固始汗系控制,而清朝還沒有直接在那裡行使政治管理的結果,不過,延請五世班禪的舉措,應看作清朝在西藏問題上決定重要人選制度的開始。
遣使延請五世班禪年代表如下:
年 代 日期 遣 使 延 請 經 過
三十二年
(一六九三) 四月十一日 強巴林堪布 齎召請班禪敕書致五世達賴與第巴桑結嘉措
三十三年 二月 卻札格隆、第齊格隆 齎旨赴藏拜會班禪
(一六九四) 八月二十四日 益喜格隆、保雪科 齎旨赴藏拜會班禪,
為首六十人使團 傳諭入都覲見
二月二十九日 就遣欽差延請班禪事賜五世達賴等敕諭,賞賜厚禮
三十四年 四月十三日 內齊陀音庫圖克圖、
(一六九五) 監察御史鍾申保等 齎敕書赴藏正式迎請班禪晉京
八月二十三日 同上 抵札什倫布寺拜會班禪
九月五日 同上 舉行向班禪頒發敕書、賜品及宣示聖旨儀式
三十五年 八月 大喇嘛晉巴札木素、 賜達賴、班禪、達賴汗、第巴
(一六九六) 德木齊索諾木臧布、 敕書,曉諭往召班禪之用意,令主事保住 第巴奏明事由。
十一月 翁群、丁結格隆 敦請五世班禪進京
三十六年
(一六九七) 三月二十九日 保住等 敦請五世班禪入都
三十七年
(一六九八) 八月 主事保和札海二侍衛 敦請五世班禪晉京
三十八年
(一六九九) 三月八日 朝廷再議 恩准免行,取消計畫
四十一年
(一七○二) 十二月 理藩院 就班禪免於赴京事正式傳諭第巴桑結嘉措
《普門學報》第14 期 / 2003 年3 月 第 7 頁,共 8 頁
論文 / 清康熙帝延請五世班禪晉京未遂事件的經過
ISSN:1609-476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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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註1] 藏文檔案〈康熙為請五世班禪晉京特遣強巴林堪布事給五世達賴敕諭〉,見西藏檔案館、中國藏學研究中心合編《西藏檔案彙編》第一冊(中國藏學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第一一八頁。
[註2] 藏文版《五世班禪傳》上部,第一三九-一四二頁。
[註3] 同[註2],第一○五-一○八頁。
[註4] 藏文檔案〈康熙帝特遣札薩克喇嘛札巴群覺等就迎請五世班禪進京事給五世達賴和第巴敕諭〉,見《西藏檔案彙編》第一冊,第一一九頁。
[註5] 《親征平定朔漠方略》卷十五。
[註6] 同[註2],第一四六-一四七頁。
[註7] 西藏館藏檔案〈達賴喇嘛奏班禪不能應召赴京〉,《元以來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關係檔案史料彙編》(中國藏學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第二八五頁。
[註8] 同[註6]。
[註9] 內閣蒙古堂滿文檔,康熙三十四年(一六九五)十二月初十日:〈康熙帝斥責阻攔五世班禪入覲並著速定會閱地點日期等情事給噶爾丹敕諭〉,見《清初五世達賴喇嘛檔案史料選編》(中國藏學出版社,二○○○年四月)。「內齊托津」與「內齊陀音」同為藏文「gnas bcu sku skye」音譯。
[註10] 《親征平定朔漠方略》卷二十。
[註11] 同[註10]。
[註12] 同[註10],卷二十八。
[註13] 西藏檔案館藏藏文檔案,載《彙編》第三○四-三○六頁。
[註14] 《清聖祖實錄》卷一七五,第五-十七頁。
[註15] 同[註14],卷五十四,第十六-十七頁。
[註16] 同[註14],卷一六六,第十七頁:康熙三十四年四月(一六九五年五月),「達賴喇嘛及第巴皆遣使奏請勿革噶爾丹策妄阿喇布坦汗號,其西海等處一帶地方所戍兵,請撤回」。
[註17] 同[註14],卷一四七。
[註18] 同[註14],康熙三十六年(一六九七)三月庚午條。
[註19] 同[註10],卷二十六。
[註20] 牙含章,《班禪額爾德尼傳》(西藏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七年)第六十九頁。
[註21] 同[註10],卷三十九,見《彙編》第三○三頁。
[註22] 西藏館藏檔案,〈第巴為聲覆達賴喇嘛圓寂匿喪及五世班禪龍年赴京事奏書稿〉,見《彙編》第三○五頁。
[註23] 藏文檔案,〈五世班禪為未出痘不能覲帝請准在塔爾寺會面事給第巴桑結嘉措函〉,見《西藏檔案彙編》第一冊,第一二七頁;同[註14],卷一九二,第七-九頁。
[註24] 同[註14],卷一九二,第七-九頁。
[註25] 藏文檔案:鐵蛇年(一七○一)八月二日〈第巴桑結嘉措就班禪可在西寧晤面、在打箭爐駐保安軍隊等事之奏摺稿〉及鐵蛇年八月〈六世達賴就五世班禪應邀進京事呈康熙帝折抄件〉,均見《西藏檔案彙編》第一冊,第一五七-一五九頁。
[註26] 同[註24]。
[註27] 《聖武記》第五卷外藩,第二一八頁。
[註28] 即藏傳佛教關於達賴是觀世音化身,班禪是無量光佛化身,無量光佛的果位高於觀世音的理論。
[註29] 西藏館藏檔案,〈冊封五世班禪額爾德尼名號敕諭〉,見《彙編》第三一二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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