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古人的意識中,鳳凰的不凡往往在於其「能通天祉,應地靈,律五音,覽九德」(《韓詩外傳》卷八)。這種靈鳥正概括地象徵著人之英傑的素質。其中「應地靈」之說涉及人才與地緣條件的關係,古來更有「地靈人傑」的表述。提起東晉高僧釋慧遠的名字,人們通常首先會想到其人格與事業最終成就之地──廬山。廬山與慧遠的相遭,恰如「鳳凰之性,非梧桐不止」一般,幾乎成了人地交美的最佳範例。不過,作為慧遠的誕生地,雁門這個在秦朝最早立郡縣制時就已如此命名的古郡,也因慧遠與它的親緣而增添出一抹令人神往的人文光彩。不知是出於對人傑的愛重,還是出於對地靈的感念,後人也頗能記取慧遠與雁門的自然聯繫[註1],因而在相關的詩中有所謂「雁門僧」或「樓煩大師」之稱。如唐代白居易詠道:「不覺定中微念起,明朝更問雁門師。」 (〈正月十五日夜東林寺學禪偶懷藍田楊主薄因呈智禪師〉)北宋‧釋懷悟〈廬山白蓮社〉詩曰:「晉室陵遲帝紀侵,群英晦.匡山陰,樓煩大士麾塵尾,十七高賢爭扣几。」從雁門起步的他,經歷了遊學許洛時期,從而展開了不尋常的求學與勵志的人生方向。
一、時代與家世
慧遠(三三四-四一六),俗姓賈,雁門樓煩(今山西省崞縣東)人。在他降生於世之前十七年,統一的西晉王朝已消失,進入東晉十六國時期。這種離析動蕩的勢態釀自西晉惠帝時的八王之亂,皇族骨肉相殘,朝政乖戾,胡羯乘虛而起,遂導致永嘉及建興之禍,中國北方陷於嚴重的戰亂頻仍、天人交怨之中。據《晉書》卷二十六〈食貨志〉記載:
及惠帝之後,政教陵夷,至於永嘉,喪亂彌甚。雍州以東,人多饑乏,更相鬻賣,奔迸流移,不可勝數。幽、并、司、冀、秦、雍六州大蝗,草木及牛馬毛皆盡。又大疾疫,兼以饑饉,百姓又為寇賊所殺,流尸滿河,白骨蔽野。
慧遠的故鄉屬於并州,可以想見在他的父祖輩曾多麼無奈地遭遇到如此慘劇的天災人禍。
由於北方割據政權的爭鬥頻繁,王國興替又多採用殘暴的手段,歌舞昇平之世似乎一去不返。慧遠出身之前五年,以襄國(河北刑台附近)為都的羯人石勒政權,經過十年的經略,摧陷了匈奴劉曜遷都於長安的前趙政權,取而代之,成為後趙政權。慧遠出身之年,又逢後趙發生內部變亂,石勒死於此年,其侄石虎弒其子而自立,並遷都於鄴。在戰亂頻仍的年代,雁門因其南北交通要塞的地理位置,難免經受更多的戰爭腥風。洪亮吉《十六國疆域志》卷二并州雁門郡條曰:
雁門郡,秦置。《晉書》石勒趙王七年(三二五),北羌王盆句除附於劉曜,勒將石他自雁門出上郡襲之。建武五年(三三九),石虎使征北張舉自雁門討索頭郁菊克之。[註2]
這兩件頗有規模的戰事,一在慧遠出生前九年,一在他六歲時,多少可以說明他出生前後某種地域性的和時代性的氛圍。
由於中原大批知識人口流失、戰亂不絕以及胡族統治者在文化上的滯後等原因,不可避免地導致原有文化秩序的紊亂。但少數民族貴族若欲實現立足中原的願望,不能不在某種程度上任用漢族士人,並利用漢族傳統禮制。在石虎統治時期,據《晉書》卷一○六〈石季龍載記上〉,建武五年(三三九),「下書令諸郡國立《五經》博士」,「復置國子博士、助教」。又於建武九年(三四三)「遣國子博士詣洛陽寫石經,校中經於秘書。國子祭酒聶熊注《穀梁春秋》,列於學官」,由此可見石虎「雖昏虐無道,而頗慕經學」。這兩項尊信經學的舉措,分別發生在慧遠六歲與十歲時。當政者的這些策略行為,對儒學地位的恢復,應該是有社會性的效應的,尤其是對官宦之家而言,帶來了繼續以儒教傳家的某種希望。
據張野《遠法師銘》,慧遠的家庭「世為冠族」[註3]。由此可知是世代相續的士族。雁門一地,必不乏這樣的知識官宦之族。從《晉書‧儒林傳》看,其中所載的范隆即為雁門人,據說他「好學修謹」、「博通經籍」,西晉亂後依於劉淵,任大鴻臚,封公,死於劉聰(三一○-三一七在位)之世,贈太師。這種學優而仕的出路,應是當地一般冠族對子弟的共同期待。關於慧遠的家境與社會地位,許理和(E. Zurcher)指出屬於貧寒之士,因為在他的傳記資料中有買不起臘燭之事,並據王伊同《五朝門第》,指出出自雁門的賈氏單弱,出自平原(山東)的賈氏為望族[註4]。塚本善隆從《出三藏記集》、《高僧傳》等有關傳記資料中無慧遠父祖或近親官職記載,推測這一家族為寒門儒士,至少在他出生之際,絕非富裕榮顯的鄉豪[註5]。這些推論頗為言之有理。
慧遠出生之年,相當於東晉成帝咸和六年。這一年東晉重要的政治學術人物王導五十九歲,庾亮四十六歲,謝安十五歲;佛教界著名高僧道安二十三歲,支遁二十一歲,而鳩摩羅什將在十年後降生。為了從更廣的意義上對這個時代的文化背景有所實感,這一年發生在江左的兩件事值得一提。《世說新語‧容止篇》載:「庾太尉在武昌,秋夜氣佳景清,使吏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樓理詠。音調始遒,聞函道中有屐聲甚厲,定是庾公。俄而率左右十許人步來,諸賢欲起避之,公徐云:『諸君少住,老子於此處興復不淺。』因便據胡床,與諸人詠謔,竟坐甚得任樂。」庾亮此時遷都督江、荊、豫、益、梁、雍六州諸軍事,領江、荊、豫三州刺史,進號征西將軍,鎮武昌。他與殷浩、王胡之等人在一嘯一詠之中,頗能反映出玄學的人生意趣和審美情調。有趣的是,當他們「以玄對山水」時,他們的坐具是「胡床」[註6]。這個小小的細節,反映出東漢後期以來已開始顯著起來的文化上的開放特徵。佛教的傳入,也強化著這一特徵。無論自覺或不自覺,隨著多種文化的接觸,文化融和過程中的問題將更多地提到這個時代的人們的面前。
另一件事仍與鎮武昌的庾亮有關。《世說新語‧尤悔篇》「庾公欲起周子南」條劉孝標註引〈尋陽記〉曰:
周邵字子南,與南陽翟湯隱於尋陽廬山。庾亮臨江州,聞翟、周之風,束帶躡履而詣焉。聞庾至,轉避之。亮後密往,值邵彈鳥於林,因前與語。還,便云:「此人可起。」即拔為鎮蠻護軍、西陽太守。
被庾亮尋訪的周邵與翟湯,隱居於廬山。可見廬山對隱者的吸引力。數十年後,慧遠也隱.廬山,並且受到握有政柄者的尋訪。然而就慧遠誕生之際來看,遠在北方的雁門賈氏家族怎能料到他與廬山的今世之緣呢?
與慧遠的家世記載一樣,關於其少年時代的資料也過於簡略,在釋僧祐《出三藏記集》卷十五及釋慧皎《高僧傳》卷六本傳只有如下數語:
弱而好書,珪璋秀發。年十三[註7],隨舅令狐氏,遊學許洛。故少為諸生,博綜六經,尤善《老》、《莊》[註8],性度弘偉,風鑒朗拔,雖宿儒英達,莫不服其深致。
作為一位好學聰穎的子弟,能否為這個家族帶來新的希望,看來教育條件是相當關鍵的。家族中的長輩為造就其官紳的必備修養,應該是到了全力以赴的程度,由舅父令狐氏帶他離開偏處山區的故鄉,前往通都大邑成就學業。對於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來說,這時的辭親遠遊,還不能說就是十分自覺的生命追求,不過,傳統的家風以及長輩的期待,都可能對他學習儒家經典產生一種本能般的策勵作用。
曹仕邦對中國沙門出家前已習外學的各種機緣,據史料歸納為四種:一、童稚之年已受教育的沙門,二、出家前父授儒學的沙門,三、出家前屬諸生或儒生身分的沙門,四、出家前家道中落而自修儒學的沙門[註9]。慧遠就屬於第三種。由於這種機緣,他潛心於儒家經典,獲得了「博綜六經」的學養。六經又稱六藝,指儒家六部經書,由於《樂經》漢以來失傳,所以又可稱五經,即《詩》、《書》、《禮》、《易》、《春秋》。司馬遷《史記》卷一二六〈滑稽列傳〉載:「孔子曰:『六藝於治一也,《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義。』」司馬談《論六家要旨》曰:「儒者以六藝為法。」(《史記‧太史公自序》)儒家經書是治理現實世界的指南,所以慧遠稱之為「世典」。他後來在〈與隱士劉遺民等書〉中加以回憶說:「每尋疇昔,遊心世典,以為當年之華苑也。」[註10]所謂「當年」,意即有生之年。陶淵明〈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於規林二首〉之二有「當年詎有幾」之句,又其〈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之一有「當年竟未踐」之句,用法相同。慧遠早年視儒家經典為「當年之華苑」,也就是綻放生命之花的依託、實現人生價值的歸宿。這種早期的學習熱情,其實蘊蓄著與亦官亦儒之家世的情感紐結。慧遠歸心佛門後,遂勘破人生的虛榮,他說:「一世之榮,劇若電光。」[註11]從極為樸素的意義上說,慧遠早年曾有過的對「一世之榮」的期待,原本也是他與家世和家族的一種情感聯繫方式,這曾經既意味著家族對子弟的賜予,又意味著子弟對家族的回報。
二、早年的儒道修養
慧遠在許洛的官學中研習中國傳統學問,不久即以卓異的才智和學養而享譽於知識名流中間,以至「雖宿儒英達,莫不服其深致」。
在慧遠的學養結構中,早期「博綜六經、尤善《老》、《莊》」的階段,對於他此後思想歷程和生命方向的進一步展開,其意義不可忽略。
許洛地區既留存著東漢經學的流風餘韻,同時又是魏晉玄學的發源中心,雖然幾經戰亂摧殘,仍具某種儒道兼修的地緣條件。慧遠在儒學上的修養,有其值得注意的個人特色,首先是「博綜六經」。這種「博綜」型的學問風格,不同於專習一經者,有利於確立對學術全盤瞭解的姿態,克服固陋之蔽,但也可能難免某種「漫羨」之失[註12]。關於慧遠對佛教理解所呈現的駁雜性,福永光司指出:「從慧遠的文集來看,既可見對《智度論》(般若)的關心,又有對禪的關心,還有對律、念佛、阿毘曇的關心,然而所有這些呈現為以雜多的形態下平列地接受與理解。」[註13]如果這一判斷是準確的話,那麼他基於雜多的知識而構成的佛學系統,在「遊心世典」時似已開始顯露某種個人學術風格的端倪。
第二是對禮學敬恪精神的領悟。慧遠後來在廬山對雷次宗、宗炳等人講說《喪服經》,雷氏所著《喪服經義疏》就出於慧遠所授[註14]。慧遠擅長禮學也應奠基於早年積學時期。除了獲得禮學的專門知識,慧遠在人格上高度端整自律的風範,似與禮學的敬恪原則有所契合。《禮記‧經解》將《禮》教的精神概括為「恭儉莊敬」四字,孔穎達釋曰:「《禮》以恭遜節儉齊莊敬慎為本,若人能恭敬節儉,是《禮》之教也。」慧遠在佛教思想上最重要的建樹之一是論沙門不敬王者,正如福永光司所指出的,敬禮問題「與儒家有本質上的關係,即屬於廣義的禮學範疇的問題」[註15]。他對禮學範疇的關心是從儒家經典開始的,這方面的特殊修養也成為他檢討佛教敬禮問題的知識背景。
第三是欽佩儒者堅毅的責任感。《論語‧泰伯》載:「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慧遠的人生歸趣最終是「以大法為己任」。儘管這裡的「大法」不同於儒家的理想,但擔當使命的意志卻是同樣百折不撓的。孔子以「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朝聞道,夕死可矣」(《論語‧里仁》)的激情弘揚其道,孟子以捨我其誰的氣魄繼承道統[註16]。在中國傳統的諸家學說中,大概儒家最擅長提倡執著於信念。青年慧遠曾仰慕過一位儒者范宣,恐怕就與其人堅毅的品格不無關係。從慧遠的精神風貌上看,正如區結成所指出的那樣:「他的思想是穩固地站在佛教立場的,反而在其人格上處處顯出一種儒家的道德自覺與文化胸懷。」[註17]從這個意義上可見慧遠與儒家文化的一種深微的聯繫。
慧遠對道家思想也頗有研習,史傳載其「尤善《老》、《莊》」,意味著他早期對道家思想的理解甚至超過儒家典籍。在〈與隱士劉遺民等書〉中,他回憶自己當年接觸道家學說的感受:「及見《老》、《莊》,便悟名教是應變之虛談耳。」這一認識反映出對魏晉玄學的認同。所謂「名教」,陳寅恪作過如下詮解:
按《老子》云:「樸散則為器,聖人用之則為官長。」又云:「始制有名。」王弼注云:「始制為樸散始為官長之時也。始制官長,不可不立名分,以定尊卑,故始制有名也。」《莊子‧天下篇》云:「《春秋》以道名分。」故名教者,依魏晉人解釋,以名為教,即以官長君臣之義為教,亦即入世求仕者所宜奉行者也。[註18]
當慧遠悟出「名教是應變之虛談」時,這對於一個出自世奉名教之家的青年來說,確是一種深刻的反省。促成這種反省的,不能不首先涉及他身處的現實政治環境以及名教的現實命運。慧遠初到許洛遊學之時,統治者石虎雖多少有崇尚經學的某種姿態,但其施政舉措並不以儒家的仁政理念為準繩。正如《晉書》卷一○七〈石季龍載記下〉史臣所言,石虎在位期間「窮驕極侈,勞役繁興,畚鍤相尋,干戈不息,刑政嚴酷,動見誅夷,惵惵遺黎,求哀無地,戎狄殘獷,斯為甚乎」。他的昏虐無道,在凶暴的胡族貴族中也是難出其右的。以貪而言,史載其「既王有十州之地,金帛珠玉及外國珍奇異貨不可勝紀,而猶以為不足,曩代帝王及先賢陵墓靡不發掘,而取其寶貨焉。邯鄲城西石子堈上有趙簡子墓,至是季龍令發之」,「又使掘秦始皇冢,取銅柱鑄以為器」,這兩起掘墓事件發生在西元三四七年,就在慧遠遊學許洛後不久;以其淫虐而言,徵發民工,營修宮苑,搶奪民女,畋獵無度,如史載其設置女官,「大發百姓女二十已下十三已上三萬餘人,為三等之第以分配之」,已為人妻的女子也不得安寧,以至「百姓妻有美色,豪勢因而脅之,率多自殺」。面對這種擾民的虐政,大臣逯明對石虎加以諷諫,卻遭到誅殺,「自是朝臣杜口,相招為祿仕而已」。進身於這樣的朝廷,儒士的良知除了引來殺身之禍,看不出任何希望。這樣的現實必對青年慧遠產生極大的刺激。
如此酷烈的政治條件,其實是無異於粉碎了他學以致用的夢想,阻絕了儒家式的濟世之路。這容易令人聯想到阮籍曾有過的沈痛和憤慨,《晉書》卷四十九本傳稱:「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其「濟世志」的幻滅,與「天下多故」的現實政治處境關係密切。阮籍轉而激憤地致譏於世所謂君子「惟法是修,惟禮是克,手執珪璧,足履繩墨,行欲為目前檢,言欲為無窮則;少稱鄉黨,長聞鄰國,上欲圖三公,下不失九州牧」,並將執著於現實的「君子」喻為「褌中之虱」。這種儒家式的定位於現實的態度之虛妄,被他描寫為:「然炎丘火流,焦邑滅都,群蝨死於褌中而不能出。」(《大人先生傳》)這裡的「炎丘火流,焦邑滅都」,並非汗漫虛設的險境,有著經歷過「天下多故」的實感。由此不難理解,離亂之世多麼無情地動搖了以儒家信條建構起來的人生理想,導致重新追究生命的意義和價值,這就促使道家思想的流行,人生態度從濟世轉向遁世,從有所為轉向有所不為。阮籍的「酣飲」其實也是一種「逃遁」。這是魏晉以後思想史新動向的社會現實背景所在。慧遠在志學之年處於後趙統治之下,與阮籍等當年所受司馬氏的苛刻猜忌雖情形不同,但內心的憂懼之感當同樣難以消除。塚本善隆在描述慧遠早年成長的政治環境時,通過以下反映當時民族矛盾之殘酷事件,特別提到他因而可能加劇生命的危險感:
時(三四七年)沙門吳進言於季龍曰:「胡運將衰,晉當復興,宜苦役晉人以厭其氣。」季龍於是使尚書張群發近郡男女十六萬,車十萬乘,運土築華林苑及長墻於鄴北,廣長數十里。趙攬、申鍾、石璞等上疏陳天文錯亂,蒼生凋弊,及因引見,又面諫,辭旨甚切。季龍大怒曰:「墻朝成夕沒,吾無恨矣。」乃促張群以燭夜作,起三觀、四門,三門通漳水,皆為鐵扉。暴風大雨,死者數萬人。[註19]
可見,石虎對漢人的統治變得更為凶險殘暴,難怪中原士人多因絕望而思逃遁。
其二,名教在實際政治社會生活上扮演的工具角色,極易表現出其隨機性。慧遠以「應變之虛談」概括名教的性質,甚為觸及要害。唐代劉知幾《史通‧載文篇》論魏晉以下「文有五失」,首當其衝者為「虛設」:
昔大道為公,以能而授,故堯咨爾舜,舜以命禹。自曹馬以降,其取之也則不然,若乃上出禪書,下陳讓表,其間勸進殷勤,敦諭重沓,.實同於莽卓,言乃類於虞夏。且始自納陛,迄於登壇,彤弓盧矢,新君膺九命之錫;白馬侯服,舊主蒙三恪之禮。徒有其文,竟無其事,此所謂虛設也。[註20]
這裡的「虛設」也可與慧遠的「虛談」相闡發。魏晉玄學的發源與發展,在很現實的意義上說,未嘗不是扭轉儒教工具化命運的智力對策。在玄學發展的過程中,王弼、何晏等人系統地致思於為名教求本歸宗,如《世說新語‧文學篇》載:
王輔嗣弱冠詣裴徽,徽問曰:「夫無者,誠萬物之所資,聖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無已,何邪?」弼曰:「聖人體無,無又不可以訓,故言必及有。老、莊未免於有,恒訓其所不足。」
又同篇「何晏注《老子》未畢」條劉孝標注引〈文章敘錄〉曰:「自儒者論以老子非聖人,絕禮棄學。晏說與聖人同,著論行於世也。」這裡將孔子與老莊兩派學說統一起來。因其統一的標準是「無」,因而這裡「體無」的儒聖實際上是被道家化了。王弼對《老子》第五章中「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之語註曰:
天地任自然,無為無造,萬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仁者必造立施化,有恩有為。造立施化,則物失其真;有恩有為,則物不具存。物不具存,則不足以備載。天地不為獸生芻,而獸食芻;不為人生狗,而人食狗。無為於萬物而萬物各適其所用,則莫不贍矣。若慧由己樹,未足任也。[註21]
「仁」是儒教的核心概念,在這裡,道家的「自然」、「無為」勝過仁者的「造立施化」,「自然」為本,「仁」為末,本末的不同實際上意味著道家和儒家的價值層次的不同。王弼、何晏等人分辨本末,理論歸趣則在「舉本統末」,因而積極致力於孔子學說玄學化的經典解釋工作,王弼注《周易》與何晏注《論語》即是開風氣之作。而在嵇康、阮籍等人那裡,由於現實政治環境的強烈刺激,反禮教的言論變得十分激烈,在理論形態上顯得是返本棄末。如嵇康〈難張遼叔自然好學論〉曰:
六經以抑引為主,人性以從容為歡;抑引則違其願,從欲則得自然。然則自然之得,不由抑引之六經;全性之本,不須犯情之禮律。故(知)仁義務於理偽,非養真之要術;廉讓生於爭奪,非自然之所出也。
阮籍《達莊論》中也指出:「彼六經之言,分處之教也;莊周之云,致意之辭也。」「夫別言者,壞道之談也。」其《大人先生傳》更抨擊道:「汝君子之禮法,誠天下殘賊、亂危、死亡之術耳,而乃目以為美行不易之道,不亦過乎!」都是從道家「自然」說出發對名教的貶抑。
出於在嚴酷現實中濟世理想的幻滅感,加上汲取了魏晉玄學本末之辨的學理,慧遠對《老》、《莊》道家哲思頗有領悟。從都對現實有較強的幻滅感的方面來說,慧遠此際對儒術「為應變之虛談」的認識,較近於嵇、阮對儒道的軒輊,並非全屬玄遠的思辨,而有立身處世的某種精神需要,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將影響到他隱遁的志趣。至於他早期獲得的《老》、《莊》學養在其整體思想形成中的位置問題,將隨著對他思想歷程的追尋而逐一剖析。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即通觀慧遠存世之文,可見對《老》、《莊》語句的大量引用或隱括。據福永光司詳加舉證,本於《老子》的語彙有「不言之化」、「尚賢之心」、「後身退己」、「處眾人之所惡」、「玄覽」、「身為大患」、「患累緣於有身」、「難以事詰」、「復歸於無物」、「同王侯於三大」、「大朴未虧」、「神器」、「理玄無名」、「微明」、「無為而無不為」、「下士聞道,大而笑之」、「大方無垠」、「希聲」、「希音」、「廓大象於未形」、「沖和」、「日損之功」、「倚伏之勢」、「人之難悟,其日固久」、「深根固蒂」、「合抱之一毫」、「信言不美」等;本於《莊子》的語彙更豐,幾乎涉及全書各篇,其中用到《齊物論》的最多,有「吹萬不同」、「魂交」、「形開」、「待盡」、「正典隱於榮華、玄朴虧於小成」、「道隱於文」、「大道翳於小成」、「方生方死之說」、「兩行」、「彼我有封」、「六合之外,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論而不辯……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辯而不議」、「止其智之所不知」、「不言之辯」、「早計」、「大夢」、「窮齡」、「罔兩」、「有待」、「物我同觀」等[註22]。由此不難看出,慧遠對《老》、《莊》文義的熟悉程度,即以作為寫作時的典故成語運用而言,這方面也相當豐沛自如。這一學養積累也始於許洛遊學時期。
慧遠許洛遊學結束於二十一歲時,前後雖達八年(三四六-三五四),但前三年讀書環境尚稱安定,自西元三四九年石虎死後後趙內亂,加上北方各胡族政權之間勢力的消長,以及東晉北伐,中原之地再度陷入戰亂。對於尋求正常發展機遇的有志之士來說,後趙政治中心區域的生存條件變得更加險惡不測。從釋道安此時的去留,也可看出當時人心惟危的程度。
當慧遠志學之齡,道安出家已二十六年。他較早已來到鄴都,遇佛圖澄而師事之,頗有聲譽。但此時有感於衰亂的國運,遂離開都城,轉徙於山中,繼續其艱難的弘教活動。《高僧傳》卷五本傳載:「安以石氏之末,國運將危,乃西適牽口山。迄冉閔之亂,人情蕭索,安乃謂其眾曰:『今天災旱蝗,寇賊縱橫,聚則不立,散則不可。』遂復率眾入王屋女休山。」雖然這一時期道安進出諸山的具體行.,在文獻記載上有些含混,但後趙石氏統治末期給人們帶來的「國運將危」之感應是確實的,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災難的預感一步步變成嚴酷的現實,因而道安才不得不率眾輾轉避難於山中。
事實上,正如許理和所統計,數年之間中原許洛一帶戰事不斷,有西元三五二年秦將張遇戰姚襄於許昌,次年十一月殷浩北伐敗於姚襄,西元三五四年二三月周成進軍洛陽,同年三月二十二日桓溫的力量抵達北方,並指出:「在這樣的情形下,勢必不可能在這一地區繼續任何學術活動。」[註23]對於青年慧遠而言,面臨著何去何從的人生抉擇。
三、求志與求道
據《高僧傳》本傳記載,慧遠「年二十一,欲渡江東,就范宣子共契嘉遁。值石虎已死,中原冠亂,南路阻塞,志不獲從」[註24]。雖然結局是因客觀條件而「志不獲從」,但從景慕范宣子其人,可以推測青年慧遠的某些志趣。
首先,慧遠企望與范宣子達成的關係是「共契嘉遁」。所謂「嘉遁」的觀念,源自《周易》。《易經》遁卦九五爻辭為:「嘉遁,貞吉。」象曰:「嘉遁貞吉,以正志也。」那麼,慧遠此時嚮往的是做隱居以正志的人。
慧遠「欲渡江東」,固然是迫於北方生存環境的惡劣,當時的江東屬於偏安一隅的東晉治下,存身的社會條件優於北方。然而在這一求生的現實需要之中,更寓有其求志的高遠理想。他對范宣其人,可說是未謀面而致敬。關於范宣與慧遠的年齡差距問題,由於沒有留下范宣生卒年的任何記載,因而引起學者的不同推測。許理和認為,范宣不會比慧遠年長多少,即慧遠在西元三五四年想去跟隨他時,范宣也還不過是與慧遠年齡相仿的年輕人。如此推測主要是依據對《晉書‧儒林‧范宣傳》中如下記載的獨特理解:「宣雖閑居屢空,常以講誦為業,譙國戴逵等皆聞風宗仰,自遠而至,諷誦之聲,有若齊魯。太元中,順陽范寧為豫章太守,寧亦儒博通綜,在郡立鄉校,教授恒數百人。由是江州人士並好經學,化二范之風也。年五十四卒。」即認為西元三七六年以後,范宣和范寧在江西地區致力於復興儒學經典,因范宣享年五十三歲,故斷定「范宣一定死於西元四世紀末以前」[註25]。但這種理解未必十分妥貼,因為從敘事方式上說,本傳中的范寧事.是一種插入型的敘述,旨在表明二范對江州經學學風培養方面的貢獻,至於二范在時間上的關係,則不必是同時的,更可能是宣在前寧在後,所以不能由此認定太元年間范宣仍在世。塚本善隆則認為,范宣比慧遠年長二十歲以上,大約與道安年紀相近[註26]。這種推測比較有可信度。這裡還可以提供三點佐證:一是《晉書‧范宣傳》載「太尉郗鑒命為主薄,詔徵太學博士、散騎郎,並不就」,郗鑒任太尉始於晉咸康四年(三三八),張可禮《東晉文藝系年》據此姑且將范宣被郗鑒任命主薄諸事系於此年。此年慧遠五歲,雖不能確定當時范宣的年齡,但一定已成年。二是史載范宣謝絕豫章太守殷羨等人的資助,殷羨任職豫章的時期,據《世說新語‧任誕篇》「殷洪橋作豫章郡」條餘嘉錫箋疏引程炎震曰:「作豫章未知何時,蓋亦成帝時。」[註27]按成帝在位的下限是西元三四二年,若即使以此年看,范宣定不會是與慧遠年紀相仿的八歲孩童。三是史載戴逵師事范宣於豫章,娶其兄女為妻,雖確切年代難定,但《東晉文藝編年》也故繫其事於晉永和四年(三四八),其時戴逵當婚娶之齡,按一般情形推測,范宣應當年長一輩。那麼范宣與慧遠的年齡差距是肯定的。
南方的范宣,為什麼能聲名卓著,甚至遠播北方呢?《晉書》本傳稱其「少尚隱遁」,他的一生表現出高尚其志的隱者風概。魏晉以來社會上希企隱逸的思想風氣有助於傳播隱遁者的美名。另外,他「以講誦為業」,復興儒教式的鄉學,而門徒中又有戴逵這樣喜交高門名流的人士,也有助於在上流社會加大知名度。以戴逵為例,景仰范宣之情十分懇切,他是譙國人,「少有清操,恬和通任」(《晉書‧戴逵傳》),「不遠千里」來到豫章,從學期間對老師到了亦步亦趨的程度,「范讀書亦讀書,范抄書亦抄書」(《世說新語‧巧藝篇》)。據《世說新語‧雅量篇》注引〈晉安帝紀〉,戴逵「好鼓琴,善屬文,尤樂遊燕,多與高門風流者遊,談者許其通隱」。所謂「高門風流」,實指當時最能擔當流行文化和引導輿論走向的人士。戴逵的交往經歷對傳播范宣的名聲,可能也是相當有作用的。這些都可以反映慧遠在二十歲前後遙知范宣之名的文化條件。
范宣的為人能夠吸引慧遠的,首先不得不提到其「隱遁」之志。應該說,以隱遁為生活方式的人,自東漢以來大量出現,范曄《後漢書》把其中的代表者們寫入〈逸民列傳〉,從而開創了這一獨特的類傳方式而為後代史家所效法,表現出史家的敏銳。范曄在〈逸民傳序〉中將諸多隱者的動機析為六類:「或隱居以求其志,或回避以全其道,或靜己以鎮其躁,或去危以圖其安,或垢俗以動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清。」由此可知隱者的心態以及與之相關的生活型態是多種多樣的。關於范宣,《晉書》將他列入〈儒林傳〉,但他的生活方式稱得上是一位隱遁之士,本傳載其「少尚隱遁,加以好學,手不釋卷,以夜繼日,遂博綜眾書,尤善三禮。家至貧儉,躬耕供養,親歿,負土成墳,廬於墓側」。魏晉以來,因社會的動蕩不安和道家思想的抬頭,以隱逸為高的意識不斷強化。同樣是希企隱逸,若能保有躬耕畎畝的實踐精神,則隱居本身較富於人倫意義。如東漢末年的胡昭「轉居陸渾山中,躬耕樂道,以經籍自娛」 (《三國志‧魏志》本傳);田疇「遂入徐無山中,營深險平敞地而居,躬耕以養父母」 (《三國志‧魏志》本傳)。在道家式的隱遁生活中卻可實現讀經、養親等儒家式的人倫追求,這種情形正如西晉高士皇甫謐所謂「居田里之中,亦可以樂堯舜之道」(《晉書》本傳)。由於是許多人所不能輕於嘗試的生活實踐,「甘心畎畝之中」(《後漢書‧逸民列傳序》語),就表現出是靠意志力完成的節概。若是一味追求心靈的玄遠放逸,以超脫的人生態度應付世俗生活,那麼隱逸也可能成為某種精神上的奢侈品。最極端的例子要算石崇了,其〈思歸引序〉曰:「晚節更樂放逸,篤好林藪,遂肥遁於河南別業。」[註28]本來,正如《抱朴子‧逸民篇》所謂「山林者循德以厲貪」,隱者的生活是有激而然,並以有所不為而成其清高,但隨著玄學重「意」的思想方法的流行,隱逸的形態變得無所不可,這正如王瑤所論:「現在既然隱逸的目的即在於隱逸本身的意義,則只要能『得意』,即使身在朝市,也可不失為隱逸了。魏晉玄學重意的理論,其勢必然要發展到這一點,於是就有所謂朝隱的說法了」[註29]。這時的隱逸,與其說是為了求志,更不如說是肆情了。由於隱逸形態的分化,「躬耕」的生活方式大概最足以標誌隱士矯厲抗俗的品格。
范宣作為隱遁之士的形象,體現出不慕榮利的清風峻骨。他不但謝絕太尉郗鑒以及朝廷提供的祿位,而且安於貧儉的生活,不接納地方官的資助,《晉書》本傳載豫章太守殷羨「見宣茅茨不完,欲為改宅,宣固辭之。庾爰之以宣素貧,加年荒疾疫,厚餉給之,宣又不受」。另外,在《世說新語‧棲逸篇》中,還錄入他的一則逸事:「范宣未嘗入公門。韓康伯與同載,遂誘俱入郡。范便於車後趨下。」表現出辭絕世俗榮利的堅決。與此相應,他對於情趣相投的隱士則樂意交接,隱士戴逵從千里之外來豫章師事范宣,范宣出於喜愛而將侄女許配給他成親,成為一則隱士結緣的佳話。
一般說來,魏晉隱逸風尚的形成,有其獨特的學術思想背景,即深受玄學的影響。如同王瑤指出:「玄學標榜老莊,而老莊哲學本身就是由隱士行為底理論化出發的。」[註30]那麼,就范宣而言,作為其隱逸行為的思想基礎,似乎應主要出於老莊哲學,但令我們覺得詫異的是,情況並不那麼簡單。首先,范宣因「博綜眾書」,自然熟悉道家典籍,據說在一次聚會中,眾人不知「人之生也,與憂俱生」一語的出典,他卻輕鬆地指出此語出自《莊子‧至樂》。然而,史傳載其「言談未嘗及《老》、《莊》」,這表明他對老莊思想持有審視乃至批判的態度,更確切地說,是對流蕩不已的玄學風氣甚為反感。他所做出的姿態是一以儒學為歸宗,這在當時頗有不合潮流的意味,甚至讓人覺得有些過分。地方官庾爰之向范宣的發問就是生動的一例。
《晉書》本傳載,庾爰之問范宣曰:「君博學通綜,何以太儒?」范宣的回答是:
漢興,貴經術,至於石渠之論,實以儒為弊。正始以來,世尚《老》《莊》,逮晉之初,競以裸裎為高。僕誠太儒,然『丘不與易』。
庾爰之其人素以談鋒銳利見長[註31],清談社會欣賞語言機辯之才,據說他「少有佳譽」,可能就與其口才有關。《世說新語‧排調篇》記錄了他與孫放之間唇槍舌劍的交鋒,即他趁談笑之機對孫放說:「諸孫大盛,有兒如此。」表面上是恭維對方家族人才輩出,其實因句中犯了孫放父親孫盛的名諱,故意讓對方難堪。[註32]而孫放也機敏地用同樣的手法加倍地給予了還擊。從庾爰之向范宣的發問來看,其實問題也是相當尖銳的。范宣意識到這一點,所以答話中並不繞開儒學衰弊的命運,以示自己的追求超越於漢代統治者納入利祿之途的經術;他對崇尚放達的玄學頗為不屑,以表明自己「太儒」的正大。在玄風大盛的當時,能作出如此聲明,確實是十分超卓的。
范宣對玄學流弊的揭露可謂一針見血。晉初效慕老莊的放達之士,以所謂「八達」為代表,《晉書》卷四十九〈光逸傳〉載:
逸字孟祖,……以世難避亂渡江,復依(胡毋)輔之。初至,屬輔之與謝鯤、阮放、畢卓、羊曼、桓彝、阮孚散髮裸裎,閉室酣飲已累日。逸將排戶入,守者不聽,逸便於戶外脫衣露頭於狗竇中窺之而大叫。輔之驚曰:「他人決不能爾,必我孟祖也。」遽呼入,遂與飲,不捨晝夜。時人謂之八達。
作為「八達」遁於飲的前導,必數好酒的劉伶,《晉書》卷四十九本傳稱他「放情肆志,常以細宇宙齊萬物為心」,可見是一個莊周之徒。玄學向「放情肆志」方面的發展,往往會遭到有儒學傾向的人士的批評,例如,《世說新語‧政事篇》注引〈晉陽秋〉載陶侃戒其士吏曰:「《老》、《莊》浮華,非先王之法言而不敢行。」以撰《春秋穀梁傳集解》而享譽儒學史的范寧,也指責王弼、何晏「蔑棄典文,不遵禮度,遊辭浮說,波蕩後生,飾華言以翳實,騁繁文以惑世」。(《晉書》本傳)這裡用「浮華」或「浮說」來形容道家之學,觸及玄學清談之風的某種實質性問題[註33]。范宣的言談「不及《老》、《莊》」,恰能表明他厭棄浮華,崇尚篤行,難怪這時的范宣更願意以徹頭徹尾的儒者自居。從這裡也許不難看出,像范宣這樣樸素的隱者,其實也在儒家思想中汲取著固志的力量。其超然世外、不慕榮利固然是道家式的情懷,但躬行不殆、正心持志又更像儒家的情操,也許這兩方面本來就是不難統一的。慧遠最終沒有成為范宣式的隱者,但他崇信佛教之後,持守「方外之賓」的節概,這種人格形態中其實也呼應了范宣式的高風亮節。
范宣的學養體現為「博綜眾書,尤善三禮」,這與慧遠遊學許洛時期學問上的興趣,亦頗相契。這種學養上的投合,可能也是他嚮往豫章之地的一個潛因。從兩人各自的生命方向來看,有一點不無相似,即學問上的造詣堪任師表。范宣在豫章興辦家塾,培養有儒家學養之士,對於江州地區經學風氣有開啟之功。繼范宣之後,范寧於太元年間(三七六-三九六)在豫章任太守期間「大設庠序」、「課讀五經」,「遠近至者千餘人」。二范對於這個地區學術傳統的建設有獨到的貢獻[註34]。戴逵就是范宣弟子中的一個代表。戴逵與慧遠後來也有文字之交以及信仰問題上的切磋,戴逵作《釋疑論》送給慧遠,廬山教團中的周續之因之作《難釋疑論》,慧遠並有《三報論》之作。周續之則是范寧辦學的受益者中的一個代表,史載他「年十二詣范寧受業,通五經五緯,號十經,同門推為顏子」[註35]。後來他成為慧遠蓮社中的高賢,有《詩序義》等解經之作[註36]。而慧遠於廬山弘教,在僧俗中享有極高威望,這與他的學養中深於儒學、並能應接江州人士及外來從學者的經學需求也大有關係。《高僧傳》卷六本傳載:「遠內通佛理,外善群書,夫預學徒,莫不依擬。」當時的東林寺對於傳承儒家經學也有其獨特的貢獻。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慧遠一系的人士此後與豫章一地發生聯繫的,有慧遠胞弟慧持應范寧的邀請,前往講佛經。《高僧傳》卷六〈慧持傳〉載:「豫章太守范寧請講《法華》、《毘曇》,於是四方雲聚,千里遙集。」可見范寧對鄉學的創建中還包括利用廬山的佛學條件傳布佛學[註37]。有趣的是,范寧在回答王珣「遠公、持公孰愈」之問時,對兩人的評價是:「誠為賢兄弟。」可見對慧遠兄弟的為人頗多瞭解。只是四世紀末范宣已謝世,否則慧遠入廬山後應能有機會與青年時代的敬慕者發生種種聯繫。
總之,南方的范宣之所以曾大受身在北方的青年慧遠的傾慕,不是偶然的,體現著慧遠的人生追求的方向性。其中所潛藏的正志抗俗、「弘風闡教」的宏願[註38],後來在其佛教事業上更為明朗化了,也得以充分實現。由此也說明,慧遠人格志趣的形成,與隱逸文化乃至儒家文化深有聯繫。
在許洛遊學時代,同學者之一為范陽盧嘏。盧氏是中原的名族,盧嘏的祖父盧諶,字子諒,出仕西晉,好《老》、《莊》之學,但西晉王朝分崩離析後,先後寄身於各胡族政權之下,最後被石虎所得,任為中書侍郎、國子祭酒、侍中、中書監,據《晉書》卷四十四本傳稱:「值中原喪亂,與清河崔悅、潁川荀綽、河東裴憲、北地傅暢,並淪陷非所。雖俱顯於石氏,恒以為辱。諶每謂諸子曰:『吾身沒之後,但稱晉司空從事中郎爾。』」可見雖任要職,但內心頗感恥辱。石虎死後,後趙內亂,石虎養子冉閔誅殺石氏,盧諶因之遭殺害,時當慧遠十七歲。盧氏家族的遭遇,也是殘留於北方的名族之家不幸命運的一個縮影。本來,盧諶有較好的道家學養,在他存世的詩中,如〈時興詩〉有「形變隨時化,神感因物作,淡乎至人心,恬然存玄漠」之句[註39],辭彙和歸趣都是道家式的。田余慶指出:「盧諶好莊老,擅書法,善屬文,反映盧氏家族業已完成從儒學向玄學的轉變。」[註40]作為一種家學素養,也許其孫盧嘏也擅長領會《老》、《莊》之學,因之與「尤善《老》、《莊》」的慧遠可能是志趣相合的學友。不過,盧氏家族「似向著道教信仰傾斜」[註41],盧嘏渡江南來後「大概也是從事道術活動」[註42],其子盧循更以道教首領身分,與孫恩等人乘時起兵反叛當權者。當盧循於義熙六年(四一○)從廣州發兵進據江州途中訪問身居廬山的慧遠時,慧遠以優容的態度接待了他,其中也許有著對半個世紀前的一段學友情緣的緬懷吧。離亂之世促使宗教更深更廣地在現實中生根,不過,就個人而言,由《老》、《莊》轉向道教還是轉向佛教,將因各人的身世際遇等而顯現不同的人生之旅。
【註釋】
[註1] 陸遊,《入蜀記》曰:「(東西)二林之間,有小市曰『雁門市』,傳者以為遠公雁門人,老而懷故鄉,遂仿佛雁門邑裡作此市,漢作新豐之比也。」《陸遊集》渭南文集卷四(中華書局,一九七六年版)。
[註2] 《二十五史補編》本(中華書局,一九五五年版)。
[註3] 《世說新語‧文學篇》劉孝標注引,餘嘉錫《世說新語箋疏》本(中華書局,一九八三年版)。
[註4] 許理和,《佛教征服中國》(江蘇人民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版)第三三七、三三九頁。
[註5] 〈中國初期佛教史上....慧遠〉,木村英一編《慧遠研究‧研究篇》(創文社,一九六二年版)第七頁。
[註6] 關於胡床這種從西域傳來的坐具的形制,以及在中古時期中國人生活中的應用情況,參易水,〈漫談胡床〉,載《文物》一九八二年第十期;朱大渭〈中古漢人由跪坐到垂腳高坐〉,《中國史研究》一九九四年第四期。
[註7] 《世說新語‧文學篇》劉孝標注引張野〈遠法師銘〉作「十二」。
[註8] 文字稍有出入,即《出三藏記集》作「《老》、《莊》」(中華書局點校本,一九九五年版),《高僧傳》作「《莊》、《老》」(湯用彤校注本,中華書局,一九九二年版)。
[註9] 《中國沙門外學的研究──漢末至五代》(東初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版)第三十一-四十七頁。
[註10] 書中凡引慧遠詩文均據木村英一編《慧遠研究‧遺文篇》(創文社,一九六○年版)。
[註11] 語出其答桓玄勸罷道的《遠法師答》。
[註12] 借班固,《漢志‧諸子略》評雜家語。
[註13] 〈慧遠.老莊思想〉,《慧遠研究‧研究篇》第四○四頁。
[註14] 《高僧傳‧慧遠傳》:「時遠講《喪服經》,雷次宗、宗炳等並執卷承旨。次宗後別著義疏,首稱雷氏。宗炳因寄書嘲之曰:『昔與足下共於釋和上間面受此義,今便題卷首稱雷氏乎?』《隋書‧經籍志》經部禮類著錄雷次宗〈略注喪服經傳〉一卷,恐即雷氏據慧遠之說而「別著義疏」者。
[註15] 同 [註13] ,第四二四頁。
[註16] 《孟子‧盡心下》曰:「由孔子而來至於今,百有餘歲,去聖人之世若此其未遠也,近聖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無有乎爾,則亦無有乎爾。」這是暗示以接受孔子傳統自居。
[註17] 區結成,《慧遠》(東大圖書公司,一九八七年版)第三十頁。
[註18] 〈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係〉,《金明館叢稿初編》(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年版)第一八二頁。
[註19] 《晉書》卷一○七〈石季龍載記下〉。參塚本善隆,〈中國初期佛教史上....慧遠〉,《慧遠研究‧研究篇》第十四、十五頁。
[註20] 張振佩,《史通箋注》本(貴州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五年版)。
[註21] 《老子道德經注》上篇,樓宇烈,〈王弼集校釋〉本(中華書局,一九八○年版 )。
[註22] 同 [註13] ,第三九七-四○一頁。
[註23] 同 [註4] ,第二○六頁。
[註24] 《出三藏記集》卷十五本傳作「值王路屯阻,有志不果」。
[註25] 同 [註4] ,第四一七頁。
[註26] 《慧遠研究‧研究篇》,第十五頁。
[註27] 《世說新語箋疏》,第七四六頁。
[註28] 《文選》卷四十五。
[註29] 〈論希企隱逸之風〉,《中古文學史論》(北京大學出版社,一九八六年版)第二○一頁。
[註30] 同 [註29] ,第一九七頁。
[註31] 《世說新語‧識鑒篇》注引〈庾氏譜〉曰:「爰之字仲真,翼第二子。」又引〈晉中興書〉曰:「爰之有父翼風,桓溫徙於豫章。年三十六而卒。」
[註32] 《世說新語‧排調篇》:「庾園客詣孫監,值行,見齊莊(孫放)在外,尚幼,而有神意。……庾大笑曰:『諸孫大盛,有兒如此。』又答曰:『未若諸庾之翼翼。』」劉孝標注引〈孫放別傳〉:「園客少有佳稱,因談笑嘲放曰:諸孫於今為盛。……放即答曰:未若諸庾之翼翼。」
[註33] 關於以「浮華」指稱清談的多種意味,可參賀昌郡《魏晉清談思想初論》(商務印書館,一九九九年版)第三十五-三十六頁。
[註34] 林登順指出,當時教育形態有中央官學、地方教育、民間教育,范宣屬於民間私人講學的佼佼者,范寧是東晉推行地方教育最見成效者之一。《魏晉南北朝儒學流變之省察》(文津出版社,一九九六年版)第三十八-五十頁。
[註35] 陳舜俞,《廬山記》卷三所錄〈十八賢傳〉,《大正藏》本。
[註36] 陸德明,《經典釋文》卷一序錄(中華書局,一九八三年版)。
[註37] 據《廬山記》卷三所錄《十八賢傳‧社主遠法師》載:「范寧在豫章,(遠法)師請入社,范不能從。」
[註38] 《晉書‧儒林傳》贊范宣語。
[註39] 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晉詩》卷十二(中華書局,一九八三年版)。
[註40] 《東晉門閥政治》(北京大學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第三一七頁。
[註41] 塚本善隆,〈中國初期佛教史上....慧遠〉,《慧遠研究‧研究篇》第十三頁。
[註42] 《東晉門閥政治》第三一八頁。田余慶又注曰:「盧氏在北,不見有信奉道教的直接資料。盧氏何時開始通道,尚不可考。據《晉書》卷一○○〈盧循傳〉及《水經‧葉榆河注》,盧嘏、盧循均似赴水死,水死為其時道徒習俗,於《孫恩傳》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