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玄奘法師西行求法,“道貫五明,聲映千古”(窺基語),他在因明學(論辯邏輯)方面的成就代表了印度當時的最高水準。本文擬從西行求學、回國譯講和培養人才以及從理論上繼承、發展陳那新因明三個方面來加以評述。
玄奘法師既是研習因明的楷模,也是運用因明工具宣傳其唯識思想的典範。
在留學後期,奘師創造性地運用因明工具來論證唯識思想,在十八日無遮大會上提出唯識比量,無人敢破,不戰而勝,取得了輝煌勝利。他因此而被大乘人尊為“大乘天”,被小乘人尊為“解脫天”。這為奘師驚心動魄、艱苦卓絕的留學生涯劃上了圓滿的句號。
在玄奘進入北印度到無遮大會的十多年中,玄奘自始至終十分重視對因明的學習和鑽研,這構成他西行求法的重要內容。
在玄奘赴印之前,因明學在中國仍是一門十分冷僻因而無人研習和弘揚的學問,許多佛門中人恐怕也不知因明為何物。儘管在4世紀中葉,古因明就開始傳入,5世紀後半葉和6世紀中葉有了古因明的早期著作《方便心論》和晚期代表作世親《如實論》的譯本,但是沒有什麼反響,更沒有著述。在5世紀後半葉到6世紀初,因明學在印度有重大變革,以世親為代表的古因明為陳那創建的新因明所取代。陳那的新因明對中國佛教徒來說恐怕是聞所未聞。
奘師之所以對因明學產生濃厚的興趣,一方面它是一門新鮮的學問,另一方面因為它是唯識學的邏輯工具。因明是關於論證的理由的學問,因明學是印度教育中必修的五明之一。大乘佛教瑜伽行派很看重因明學的工具作用。用窺基的話來說,它是“法戶之機樞,玄關之鈐鍵”。因明是通往正理的門戶,又是通往正理的階梯。
玄奘在西行之前,已能升座開講無著闡述大乘要義的《攝大乘論》,並且研習過幾年佛陀最後的說教《涅槃經》。他從小就有強烈的求知欲望,“遍謁眾師,備餐其說”。玄奘西行之前,曾師從12位名師,向其中6人學習瑜伽理論,雖說對因明不會一無所知,但不見其有專門研習因明的記載。奘師赴印前就已確定要到印度的佛教中心那爛陀寺向戒賢論師學習《瑜伽師地論》,這是他西行求法的主攻方向。《瑜伽師地論》在古因明的發展史上有著顯著的地位。作為佛家邏輯的因明學,其名稱就是在此論中正式確定下來的。因明既然是《瑜伽師地論》的重要內容之一,研習因明自然成為玄奘求法的必修課。
玄奘在童年時期就接受了父親所給予的儒家教育,懂得向尊者看齊,成年後,又繼承了中國古代士人不遠萬里求學問道的優良傳統。國內的遊學已經使他窮通諸部,聲譽大著。一到佛國,更是如魚得水。在因明研習方面,他同樣求師若渴。每遇名師,他必謙恭求教。他的足跡遍及五印,且行且學,可謂遍謁眾師,觀摩溥德。
貞觀二年(628)冬末,玄奘到達北印度的迦濕彌羅國(今喀什米爾)。這是玄奘研習因明的起步之地。玄奘在迦濕彌羅駐留大約半年。該國的稱法師是位高僧大德,年約七十,既精通經律論三藏,又精通因明和聲明。對於從大唐遠道而來的玄奘,他不顧年邁體衰,破例開講。他白天為玄奘講授《俱舍論》、《順正理論》,晚上則講因明、聲明等。稱法師對玄奘的佛學根柢非常讚賞,“唯因明妙術,誨其未喻,梵音觀止,冰釋於懷”。因明學儘管是一門高深的學問,但對玄奘來說,入門也不難。一遇名師指教,便能排疑解難。
在貞觀三年(629)秋,玄奘來到中印度的至那僕底國。該國的毗膩多缽臘婆(調伏光)也是一位“善三藏”的高僧,他原是北印度的王子。玄奘花了四個月向他學習《對法論》、《顯宗論》和《理門論》等。在《對法論》中有關於《瑜伽師地論》七因明的論述,屬於古因明的重要內容。《理門論》則是陳那新因明的代表作。
貞觀五年(631)秋,玄奘來到摩揭陀國的那爛陀寺。這是印度當時的最大寺院,也是大乘佛教的最高學府。那爛陀寺的住持戒賢是印度的佛學權威,在因明方面也得到陳那新因明的真傳。年高德劭、學問淵博的戒賢不辭衰老,複出講壇,專為玄奘開講《瑜伽師地論》等。玄奘在那爛陀寺一住將近5年。在這5年中,他聽戒賢講授《瑜伽師地論》三遍,聽《因明》和《集量》各兩遍。其中《因明》不知是指哪一本著作,《集量》則是陳那新因明的後期代表作。陳那的因明八論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前期的《理門論》和後期的《集量論》。前者重點在立破,後者重點在量論即知識論。在戒賢的悉心指導下,因明研習“更廣其例,觸類而長,優而柔之”,已達到很高的造詣。
此後,玄奘開始遊歷五印,“遍謁遺靈,備訊餘烈”,進一步廣博見聞和學識。他到了南印度的賅薩羅國,用了一個多月時間,向一位精通因明的婆羅門學習《集量論》。隨後進入案達羅國,尋訪了陳那寫作《理門論》的遺址。
經過幾年遊學,玄奘又回到那爛陀寺。不久就聽說附近有一小乘論師,精通“說一切有部”和因明、聲明等,玄奘用兩個月時間向他咨決所疑。
接著,玄奘又到離那爛陀寺不遠的杖林山,向與戒賢齊名的勝軍求學。勝軍是多方面的權威,他曾師從賢愛論師學習因明,師從安慧論師學習聲明和大小乘經論,還向戒賢學《瑜伽師地論》,舉凡天文、地理、醫學、方術,無所不精,可謂道貫五明。他不願做摩揭陀國王和戒日王的國師,寧願隱居山林,收徒傳道。玄奘不但隨他學了許多經論,還請教了許多瑜伽論和因明論的問題。玄奘在杖林山一住又是一年有餘。在這期間,玄奘還糾正了老師勝軍經過40多年深思熟慮而建立的一個比量。這個比量是一個有過失的共比量,玄奘給它加上簡別語,成為自比量,從而避免了過失。
綜上所述,玄奘的因明研習,有以下幾個特點:
首先是起點很高。他得到了印度一大批代表最高水準的學者的傳授。
其次是內容比較全面,既反復學習了古因明的重要著作《瑜伽師地論》和《對法論》(即無著的《阿毗達磨集論》),又反復學習了陳那的新因明。
第三是精研經典,詳考其理。奘師自幼天資聰穎,博聞強記,且好學不倦,窮源竟委。在國內遊學時就“遍謁眾師,備餐其說,詳考其理,備擅宗途”。這一優良傳統在西行求法活動中得到發揚光大。因明著作,儘管晦澀艱深,玄奘仍能將其中奧旨,抉擇無遺。北印度迦濕彌羅國的稱法師就曾當眾讚歎:“此支那僧智力宏贍,顧此眾中無能出者。以其明懿,足繼世親昆季之風。所恨生乎遠國,不早接聖賢遺芳耳!”
第四是善於運用,敢於超越。因明學在當時是一門實用性很強的學問。作為論辯邏輯,能否恰當運用,直接關係到辯者的榮辱甚至生死大事。一個人,若能正確審議精微的議論,能評議精妙的理論,辯論時思路敏捷,就會被請去坐寶象,前呼後擁,隨從如林;如果詞鋒被挫,臉上就會被人塗上紅白粘土,身上撒上塵土,被排斥於曠野,被丟棄於溝壑。也有人發誓,倘辯論輸了,願截舌相謝,甚至斬首相謝,不像我們現在坐在書齋裏討論因明義理,可以如此輕鬆瀟灑。玄奘是真正做到了學以致用。他不僅能嫺熟地運用現成的因明理論,而且有所創造、有所發展,並多次獲得辯論的勝利。在迦濕彌羅國他受到稱法師的高度讚揚之後,眾僧多有不服,紛紛詰難。玄奘一一化解,眾人無不愧服。玄奘對待自己的老師,也不輕易盲從。勝軍經四十餘年深思熟慮而提出的“諸大小經皆是佛說”的比量流行日久,卻無人發現其論式上的錯誤,玄奘敢於提出修正意見,使其避免過失,從而無懈可擊。在十八日無遮大會上提出唯識比量,更是一次創造性運用因明的光輝典範。
求法歸來,在因明方面,奘師並無論著,他把全部精力同樣放在譯講上,譯出了一批因明著作,培養了一大批弘揚陳那新因明的人才,使中國成為因明的第二故鄉,並且為新羅(朝鮮)、日本培養了人才。
玄奘從印度帶回了因明著作36部,《瑜伽師地論》等有古因明內容的論書還不計算在內,因明在這些論書中是附屬的。玄奘從貞觀十九年(645)開始譯經,兩年之後就先後譯出新因明的專著兩種。貞觀二十一年(647)譯出陳那門人商羯羅主所撰的《因明入正理論》,貞觀二十三年(649)譯出陳那本人的早期代表作《因明正理門論》。
在譯經初期,玄奘就譯出因明專著二部,可見其對因明的重視。當然,玄奘譯經的重點是《瑜伽師地論》,因明不過是論證佛學的工具。因此,在譯經的頭一年他就開始譯《顯揚聖教論》。此書為無著所著,闡揚《瑜伽師地論》的理論。因明部分完全因襲彌勒因明學說,先行譯出是為譯《瑜伽師地論》作準備。緊接著又譯出安慧編著的《阿毗達磨雜集論》(無著《阿毗達磨集論》的z本),這兩種論書都是包含有承述並發揮《瑜伽師地論》的七因明的內容。二論譯出之後,過了幾個月,即貞觀二十年(646)五月開始翻譯《瑜伽師地論》,兩年後譯完。此論首次闡述了大乘佛教的辯論術和邏輯體系。佛家因明學的名稱就是從這一論書開始的。本論提出七因明說,包括辯論和邏輯兩方面的內容。在唐高宗永徽三年(6 52)又譯出了無著的《大乘阿毗達磨集論》,其中第七卷對彌勒的七種論法即七因明總稱為論軌決擇,在論證式部分即五分作法中,與《瑜伽師地論》和《顯揚聖教論》大同小異,用合、結二支代替了同類、異類。無著在此論中開始有自己的創見。
以上四種為瑜伽師行派有關因明的代表著作,都屬於古因明範圍。加上前人翻譯的《方便心論》和《如實論》,古因明的主要資料在漢地大致齊全了。
還有兩本書是新因明應用方面的範本。一本是大乘中觀派清辯的《大乘掌珍論》,另一本是陳那門人護法的《廣百論釋》,分別在譯經的早期--西元649和650年譯出,前者對玄奘的唯識比量的構成有重大影響。玄奘門人定賓將奘師的唯識比量和本宗舊說作了比較。他說“此量頭仿掌珍,身象唯識”,意思是因明的格式仿效了《掌珍論》,而宗、因、喻三支的內容又像護法解釋唯識理論所立的量。
據說陳那有因明的專著八種,玄奘除了譯出《理門論》之外,在西元657年還譯出了《觀所緣緣論》。在本論中陳那用三支作法來論述自己的現量學說。
以上是奘師所譯因明的全部。其中古因明部分填補了從《方便心論》到世親《如實論》之間的空白,使漢地學者瞭解到古因明的發展軌跡。兩年新因明專著的弘揚則代表了漢傳因明的方向。
玄奘雖然有很高的因明造詣,但是無暇著書立說,他把全部的精力智慧都貫注到譯講活動中。一方面他組織了雄厚的譯經班底,譯出高品質的本子;另一方面又熱心培養出一批高水準的弘揚人才。譯場中的20多位助譯者本來就是各地奉詔而來的高僧大德,他們“時聞指掌,每記之汗簡,書之大帶”,各隨所聞“競造文疏”,一時間蔚為壯觀。
《入論》之唐疏,初有神泰、靖邁、明覺三家,繼有文備、文軌、璧公諸作,還有淨眼、靈雋、勝莊、順憬、玄範和窺基等疏,如同雨後春筍。除神泰撰寫有《因明正理門論述記》外,《理門論疏》還有文備、玄應、定賓和圓測各家。此外,普光述有《對面三藏記》(有雲偽撰),元曉著有《判比量論》。並非佛門弟子的尚藥奉禦呂才是位博學多才之人,他靠自學也撰寫了本《立破注解》,對神泰、靖邁和明覺三家義疏提出40多條商榷意見。以上各疏中,以窺基之疏為集大成者,被尊為《因明大疏》。窺基的弟子慧沼、慧沼的弟子智週薪火傳燈,著述頗豐。奘門弟子中的朝鮮、日本僧人又將因明種子帶回本國。尤其是日本後來居上,不僅將部分珍貴的唐疏保存至今,而且千多年來著述不絕如縷,其中鳳潭的《因明論疏瑞源記》和善珠的《因明大疏明燈抄》保存有大量唐疏的重要論述。
唐疏今存文軌的《入正理論疏》殘本(三十年代內學院曾輯佚補足)、神泰的《因明正理門論述記》前半部和窺基的《因明大疏》,這三種在清末由東瀛回歸故土。此外,還有敦煌寫本淨眼的《因明入正理論略抄》。前三種是我們研究玄奘因明思想的主要依據。
玄奘因明成就第三方面的表現是繼承和發展了陳那的新因明理論。
毫無疑問,玄奘口述的要義大量保留在唐疏之中。要對玄奘的因明思想作出全面準確的評價,必須將其本義與弟子們的創見(如果有的話)或者錯誤發揮區分開來。這歷來是個難點。本文將唐疏中共有的、及有疑義的或者有充足的理由支持的五條闡述如下。
首先,玄奘弘揚的是陳那前期的新因明,以立破為主,以認識論作為準備條件而附帶論述。
玄奘在印度反復深究陳那後期代表作《集量論》,應該說他對《集量》之奧義是精通的,但是他不譯以認識論為中心的《集量》,而譯以立破為中心的《入正理論》和《正理門論》,客觀上說明譯者看重的是陳那新因明的邏輯工具性質。“可以權衡立破,可以楷定正邪,可以褒貶是非,可以鑒照現比”(文軌),“以其眾妙之門,所以先事翻譯”(呂才)。
玄奘開創的漢傳因明既不同於以辯論術為中心、以邏輯和認識論為附庸的印度古因明,又不發展成陳那後期因明。
法稱因明一方面對陳那因明作重大改革,使其真正成為演繹論證,另一方面又沿著陳那後期因明的方向發展,以認識論為中心。藏傳因明弘揚的是法稱因明,把因明直接當作解脫成佛的工具。這是漢傳因明與藏傳因明的區別。
其次,玄奘及其弟子對共比量、自比量、他比量三種比量理論有整理發展之功。在陳那《理門論》和商羯羅主《入正理論》中,討論範圍限於共比量。玄奘留學期間,三種比量及其簡別方法在因明家手中還很生疏。玄奘學成將還之際已經運用自如。他修改勝軍的比量和提出唯識比量便是兩個成功典範。如同不同的哲學派別都可以運用形式邏輯來宣傳各自的觀點一樣,玄奘也成功地運用因明工具來論證其唯識思想。他對三種比量及簡別方法的整理發展主要反映在窺基的《因明大疏》之中。
第三,根據陳那因明的共比量性質,明確揭示同品、異品概念必須除宗有法。舉例來說,在“聲是無常”宗論題中,聲音能不能算無常的同品或異品?既不能算同品,也不能算異品,因為這正是要爭論的問題。在印度的文化背景下,這是題中應有之義,不言自喻。作為新鮮的學問傳播到中國,不把這隱而不顯的要點明確揭示出來,便無法理解陳那因明的整個邏輯體系。《瑞源記》中彙集了四家唐疏的同品定義,明確提出除宗有法。
第四,對陳那新因明核心理論因三相規則的翻譯,既忠實於原著,又高出於原著。這是漢傳因明對印度因明的一大貢獻。在因三相遍是宗法性、同品定有性、異品遍無性中,兩個“遍”字和一個“定”字是梵文中沒有的。因三相是對陳那九句因中的二、八正因的概括。加上這幾個字便把二、八正因固有的邏輯意義揭示得清楚明白。這一方面說明玄奘對陳那因明體系的把握是何等透徹,另一方面又充分展示其“既通華言,又嫻梵語”、“意思獨斷、出語成章”的翻譯優勢。因三相的奘譯,可以說是對陳那新因明的又一發展。
第五,發展了陳那新因明的過失理論。陳那、商羯羅主二論的過失論,限於共比量範圍。玄奘把它擴大到自比量和他比量,使得過失論更為豐富和細微。玄奘的過失理論在窺基《大疏》中反映得最為充分,但窺基把過失論搞得過於煩瑣,這是應當指出的。
玄奘對因明的發展還不止這些,以上五條是主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