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二○○八年六月一日
地點:台北市台泥大樓士敏廳
主持人:葉樹姍女士(資深媒體人)
與談人:聖嚴法師(法鼓山文教禪修體系創辦人)
蕭萬長先生(中華民國副總統)
李連杰先生(「壹基金」發起人)
張淑芬女士(台積電文教基金會董事)
看到災區真正的需要
葉樹姍(以下稱主):對於緬甸風災、四川地震的重大災難,每個人心境上都會有衝擊和轉變,從一開始的「為什麼會這樣」、「我們能做什麼」,到「我們還能做什麼」,行動與心理又如何連結呢?我們首先請問本身歷經過南亞大海嘯的李連杰,尤其他成立的「壹基金」在第一時間就整合了許多的資源,更親身進入災區賑災。
李連杰(以下稱李):首先,我代表「壹基金」向全球上百萬的支持者,尤其台灣在這次災難中給予人道的關愛與支持,表達感謝。我覺得人性的美麗在重大災難之後,更像金子一樣地閃爍光輝。
二○○四年,我和家人曾遭遇南亞海嘯,離死亡是那麼地近,從此我便在思考:許多人一生中極力追求的四樣東西——名、利、權、情,在災難發生時幾乎一樣也保不住。死神臨頭時,人都是一律平等的。既然我的生命是撿回來的,我就更應當好好去運用,發揮我的影響,盡我一切力量去奉獻,於是創立「壹基金」。
當聽到四川地震達到芮氏規模七.八,我直覺這是很嚴重的災害,便馬上通知北京團隊,聯絡網上所有合作夥伴,在五個小時之內,同步在網上募款;同時調動我們的儲備基金,把物資運到四川去。七天之內,全球大約有十萬七千多個網站主動跟我們連結,不管是中國人或外國人,大家一塊錢、五塊錢、十塊錢地捐,目前已超過了四千七百多萬人民幣。
在災難發生時,政府會負起政府的責任,而一個非政府組織(Non-Governmental Organization, NGO)又要如何組織所有的義工?比方從中國各地集中物資到上海,從上海運到四川,從四川又怎麼運進災區等等的環節,我也是邊做邊學。我與團隊的處理原則是,盡力去做政府暫時無法顧及之處,例如政府供應帳篷、水與糧食等,但有關衛生方面可能無法顧及,所以當大家在調帳篷時,我同時想調蚊帳、垃圾筒,甚至於廁所;別人想蓋醫院、蓋學校,我想蓋垃圾場。
主:李連杰一開始就點出救災時,絕對不可以一窩蜂,而是要做一個最完整的資源整合與分配,然後看到真正的需要,是否請張淑芬談談他們如何在最短的時間之內,把民眾需要的物資、藥品、人員送達災區。
張淑芬(以下稱張):世間無常,國土危脆,災難讓人們感到極大的震撼,大家對於捐助也都有著極高的熱忱。身處在平安之地,我自覺十分感恩。所以在四川地震發生的隔天,我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法鼓山,表明法鼓山募不到的東西、廠商不贊助的東西,就由我來承擔支付。雖然我有心站上第一線,但我知道這不是我的專長,所以我透過與宗教團體聯絡,學習到他們的專業、穩定,也把自己的腳步放慢下來。以理性與智慧面對,讓募集的資源不浪費,愛心的價值也不浪費。救災除了快速之外,能夠讓災民確實受惠,也是一大重點。我相信很多的企業都跟我一樣,只要我們可以出力、奉獻的,我們都願意與大家一起做。
主:在場有非政府組織的李連杰、企業界的張淑芬,政府部門代表則是副總統蕭萬長。從九二一的災難到四川的災難,副總統覺得我們學到了什麼?
蕭萬長(以下稱蕭):今天的座談會讓我感觸很深,因為當我透過電視得知四川發生地震時,就讓我回想到九年前,在台灣中部發生了九二一大地震,當時造成民眾的生命與財產非常慘重的損失。而四川比台灣更為嚴重,所以我們也發動了捐款運動,希望抱持同理心,將關懷的心轉達到四川。我們很高興看到台灣各界人士,不分黨派、不分立場,大家都展現了非常大的關懷。
中國大陸不只是政府,特別是民眾對於台灣大眾伸出援手,他們非常地感謝。當地震發生後的七十二個小時,是救災的黃金時期,所以搜救的工作很重要,因此我們就發動在九二一時有經驗的人成立搜救隊,積極與中國大陸方面聯繫,所以歐晉德就率隊趕到四川災區去援助,這是第一階段。接著在救難的過程中,還需要很多的物資、金錢,以及其他的人力、經驗,希望大家可以來幫助當地受災民眾,這也獲得當時執政的政府支持,朝野都有共識,展現台灣民眾的愛心,這是台灣社會很大的能量。
除了政府部門,最重要的是台灣民間的機構,特別是宗教團體,例如法鼓山、慈濟功德會都熱烈參與救災的工作。接下來的協助,就是重建當地的醫療體系,不只是硬體方面的醫療設施,還有心理治療方面,都是將來我們可以提供的經驗。
法鼓山的救災三階段
主:台灣從九二一大地震重新站起來了,累積了許許多多的經驗值得參考。蕭副總統提到在九二一大地震過後,我們看到整個重建過程是愛心的匯集。從九二一大地震過後,法鼓山在不同的災區設立安心站,乃至於南亞大海嘯後在斯里蘭卡、印尼也設立安心站,一路的陪伴讓當地人的心安定,愛的能量究竟發揮了多大的效能?請聖嚴法師分享所經歷或觀察到的一些現象。
聖嚴法師(以下稱師):台灣幾次大的災難,我都身歷其境,除了九二一大地震外,桃芝颱風、納莉颱風所造成的災難,我都是在第一時間就到災區。
以我的經驗來說,災難發生後的第一時間是救人、救命,安慰亡靈。比如說九二一地震災情剛傳出的時候,我思考著我是個和尚,能夠做什麼?於是有人建議我率先捐錢,藉此號召其他人捐款,因此我向當時成立募款專案的中華電視台提出要捐一筆錢,以此拋磚引玉,獲得了廣大的回響;接著又有人建議我到災區,直接關懷災區民眾,因為法師的身分比較能夠發揮慰勉的效用,所以我立刻先到新莊,然後直奔南投。
我在第一時間就到了新莊地區大樓倒塌的現場,等待大廈裡的人被救出來,給予他們安慰。但是人還沒有救出來之前,也要對他們的家人進行安撫,讓他們的心不要那麼痛苦。然後,對逃離災區或還在災區裡活著的人,給予物質上及精神上的安慰。所以當災區的民眾缺少食物、飲水、帳篷等物資時,我們立刻就將這些救援物品送了進去。
我直到現在還很感謝潤泰集團的尹衍樑先生,當時他提供大潤發量販店的物資隨我運用,以及運送貨物的四輪傳動車,他的慈悲心,讓我非常感動。
救難的黃金七十二小時過了以後,存活的機會變得很渺茫,因此逐漸進入了第二階段的家園重建工作;而第三個階段,則是成立安心服務站,希望幫助安定災區民眾的心。安心,是長期的工作,九二一大地震發生至今已經過了九年,我們仍然在南投、東勢等地持續設有安心服務站。而當時受災的民眾也才漸漸地由被照顧變成照顧別人的人,他們之中許多人後來成為安心服務站的義工。
二○○五年,我以宗教師的身分,出席世界銀行在愛爾蘭都柏林舉辦的會議,當時正逢南亞大海嘯發生過後。我依自身的經驗,提出救災應該分成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救命;第二階段是安定,讓災區民眾能夠有地方住、有東西吃;第三個階段則是安心,這個階段需要的時間非常長、非常重要,而且需要專業。
在安心階段,又分為三個層面,首先是心理層面。因為災區民眾在心理上,會陷入憂愁、悲傷或是恐懼的狀況,這方面可以由心理諮商專家或是社工人員進行輔導。
第二是精神層面,要讓他們有心靈寄託,對於未來不會感到茫茫然,覺得家破人亡後,只留下了殘破的家,我們必須要讓這些倖存者有安全感。怎麼樣才能有安全感?就是幫助他們找到信仰,告訴他們無論是佛、菩薩或神都會保佑,只要努力活下去,一定會有前途、有未來。
第三是心靈層面。什麼是心靈層面呢?比如說李連杰在南亞大海嘯時跟死亡擦肩而過,讓他心裡產生了一種反應,體認到人生是無常的,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應該要為人類做些什麼,這就是心靈層面的成長。許多人總是活得迷迷糊糊,可是從災難之中走出來的人,往往他的人生觀、對世間的看法會有所改變——本來或許是憤世嫉俗的,對世界感到失望,可是當他從死亡邊緣走過來後,他的想法就不同了,對世界的看法也不一樣了,變得對世間有慈悲心,要想辦法來幫助人們。因為許多人都沒有警覺到這個世界原來是這麼的危脆,而現在自己警覺到了,就開始會呼籲大家要提昇自己的心靈層面。這也就是法鼓山正在做的事。
大家都是「一家人」
主:在災區看到許多過去受苦的民眾,後來能夠陸續投入重建,伸出雙手去幫助別人,這就是聖嚴法師講的自助助人、自利利人。現階段我們要展開安心工程時,需要什麼樣的智慧呢?請問張淑芬看到四川大地震或是緬甸風災,許許多多的孩子一下子變成了孤兒,您有什麼樣的想法?
張:我學習到要建造一座花園時,前面的墾山、割草、整地的工作,應該讓專業人員來進行,先開發出一片苗圃,然後再讓更多人以愛心來經營、耕耘這片福田。由播撒種子開始,種子發芽後,再接著照顧一棵棵小樹或一株株花木成長。對於孩子的援助,不是一時的,必須長期關注,在這方面,我本身一直透過專家的意見以及聆聽演講在學習。不論是對四川或是對緬甸,都涉及層面很廣的國與國,或政體與政體的關係,這是一個浩大的工程;如何進行專業分工,如何建立完善的制度、統一的作法、捐輸的管道,好讓更多愛心人士可以持續遵循,這都是目前的當務之急。我知道許多朋友們都準備好了,大家很有心要好好灌注這一塊福田。孩子的成長是人類未來的希望,所以我們要讓愛凝結起來,永續下去。
主:每一個孩子都是一個希望,對小孩最重要的是一種關懷的行動,請問李連杰在這個過程中有什麼樣的平台、組織可以結合在一起,不但是凝聚而且可以永續?
李:我所發起的「壹基金」,理念就是「一家人」,所有的人類都生活在一個地球上,就是一家人,所以要跨政治、跨宗教、跨文化,對全部都包容。就像如果沒有父母、沒有親人的關懷,我們根本不能擁有生命並成長,所以人們應該將這種關懷擴大出去,猶如伸出一雙雙手,把這種愛變成一種傳承,來關懷下一代。
做為一個民間組織,我們除了希望這樣的理念能充分落實在救災的具體行動上,還希望能配合政府的整體規畫,又能動員民間的力量,一起整合資源,而不會變成例如一個區域只需要三所學校,大家卻努力蓋了十所,造成資源的浪費與不均。
我一直向全球的媒體表示,我現在抱著上百萬人的捐款,這是我一生中背負最大的包袱,就像一個炸彈,如果我使用不當,就辜負了所有人對我的支持。這次我在大陸請教了很多專家,也希望在台灣請教像蕭萬長副總統這樣對災難救援有經驗的人,給我一些意見。
對於救災,除了大家將善款捐出來,希望還有更大的胸懷,不計較是否出現捐贈者的名字。我們可以像大家庭一般,共同完成一件事情,比方重建一所學校,你捐椅子、我捐桌子、他捐電腦、有人找老師等等,大家努力把硬軟體各方面做到最符合實際。通過這次災難,我瞭解到這不僅僅是我們在救援別人,也是對自己的一種救援,將人性光明面發揮出來。
我覺得NGO就是要配合政府,在同一時間、有次序地做得更好、更注意細節。例如要將災區民眾的經濟扶植起來,我會發動我所有的朋友、家人來買當地的產品,讓他們有錢再生產。從事慈善事業要有智慧,才能走得長遠,就像聖嚴法師常常講的:「做任何事都要有智慧。」如果沒有智慧,光有熱忱、激情和愛心,可能有時候反而做了傻事。
「如果我給你一塊錢,能不能幫我建一所學校?」答案必然是否定的,一塊錢怎麼蓋學校?但是我又要說可以,如果一百萬、一千萬人的「一人一塊錢」,就可以蓋學校,這就是我成立「壹基金」的初衷。在二十一世紀裡,把人類最美好的愛心連結起來,不僅是對四川的災難,對未來任何人類的災難,我們都可以如此思考。我們的愛如何持續發展,是我常常思考的課題。
宗教與心靈相輔相成
主:救災與重建都需要智慧,是否請蕭萬長副總統從政府的角色來說明?
蕭:救災的工作分成三個階段,第一個救命階段,救人活命很重要,但這個階段的時間很短,大家也會將所有關心投注在這個焦點上。過了那個時間點後,就開始要安置,就是要安身、安家與安業,基本上都是硬體居多,不但政府本身要有政策,政府也要用很多的經費預算來推動這個政策,若加上民間與社會的力量,就可以把事情做得更圓滿。
當事件剛開始發生時,社會的愛心以及捐款通常是短時間的、是一時的,可是重建需要長時間的、長期的努力。一時的捐款容易,但是長遠的重建經費就比較困難,所以必須要有一個很長遠的計畫,政府投入往往是最主要的,其他的民間力量只是配合的。但是政府投入的通常是以看得見的基礎建設為主,中間最大的困難其實是在精神、心靈方面的建設,這部分政府再怎麼投入,效果都是有限。所以我常說救人、救命,還要救心,心才是最重要的。而救心的工作特別要靠社會的力量,例如NGO以及宗教團體等,往往可以有效彌補政府之不足。
關於九二一的故事,若現在再回到災區去,或許不會讓人感覺到當初災區民眾曾有非常悲慟的記憶,這就是說在心靈重建方面已經相當成功。像九二一那次的災變是對台灣社會一次重大的洗禮,等於是一個總體檢。這樣的洗禮後,讓台灣社會的力量有向上提昇的契機。
現在大陸四川也正經歷這樣的一個過程,李連杰整合了大陸NGO力量,再投入政府整個救災的工作,我想這個重建工作會做得很好。過去的經驗告訴我們,救災的工作雖然大部分是政府要做的,但也要有社會、民間力量的配合,而且這些能量要整合得好,才不至於有浪費和資源重複的情形發生。天災很難預測,因此我們要有天災隨時會再來的準備。當自己有經驗後,將來的應變就會更有效率。
天災對整個國家、人類來說,是一個災難,但也是一個考驗,這就牽涉到我們用什麼樣的態度、角度來看災難。災難本身固然令人傷痛,但如果在災難過後,能夠重新整合,而且動員發揮力量,那麼災難所帶給我們的會是另外一種更大的祝福。
主:請教聖嚴法師,救災分為三個階段,每一個階段當然有不同的作法,可是中國大陸幅員廣大,各地都有不同的特色、文化與傳統,甚至政府的運作方式也跟我們所熟知的不一樣,目前以法鼓山來講,包括人員的培訓、資源的整合與台灣的過去經驗累積等等,在不同的階段有哪些具體的作法?
師:法鼓山雖然是一個小團體,可是全世界只要有發生災難的地方,我們就會很快地進入災區救援,雖然我們的力量有限,但是會全力以赴。然而每個地區有各個國家與民族不同的文化背景、宗教背景,我們怎樣走進他們的社會去幫助他們,是一個很重要的課題。
法鼓山到任何一個國家,並不會強人所難,例如我們到屬於伊斯蘭教的伊朗、阿富汗和印尼救援時,不會強調我們是佛教徒,而說是從台灣來的一個救難團體,雖然團體裡有出家人,但是絕對不談宗教,純粹只是為了救災,因為我們不傳教,所以他們也很歡迎我們。除此之外,我們還曾經到南美洲的天主教國家祕魯救災,我們也不談宗教;即使現在到中國大陸,仍然秉持「救災就是救災」的態度,沒有附帶條件。
我一直強調救災的三個階段,第一在七十二小時之內是救命的、救人的階段;第二個階段,就是現在所要做安身、安家與安業的工作;然後準備進入第三個階段,計畫做安心的工作。法鼓山提出六大項的工作目標,將會與中國大陸政府配合進行。
心靈重建是我們的主軸、我們的根本,是我們很有把握可以做好的事,法鼓山人文社會基金會有培訓安心義工,希望能結合曾在九二一地震與我們合作的「張老師」組織,準備培訓大陸當地的菩薩們,能夠擔當與從事安心的工作。可是這一項工作需要有慈悲心、奉獻心和長遠心,希望有智慧、有慈悲、有願心的人一起來參加。
愛,跨越一切障礙
主:法師提到,到每一個區域去做關懷,不要有所謂的功能性或目標,不要藉機弘揚佛法等等,在從事國際賑災時,尊重是非常重要的,因為無私的大愛可以跨越宗教、種族與國界。
蕭:我認為慈悲或是大悲心可以跨越國界、種族。可是當一個國家透過政府去做一些事情,真的能夠超越政治的考量嗎?就要看執政者的看法。其實很多的國際組織或民間的NGO,是跨越國界、黨派與政治的意識形態,最成功的例子就是世界紅十字會,在全世界各地都有組織,被世界公認是一個很有效率的慈善團體。
天災常常發生,先進的國家也有天災,例如美國路易斯安納州的災難也相當嚴重,不是因為落後國家,天災就會特別多。人類應該要彼此互相扶持、關懷,我想要透過這樣的一個機制,像NGO的這種公益、慈善團體都來推動的話,我們整個救災、重建工作會做得更好。我覺得四川地震,給兩岸的人民搭起一座非常好的心靈橋樑,讓兩岸的人民互信、互釋善意。誠如聖嚴法師講的,要從安心多下一點工夫,而且這是台灣民間能夠著力的點,我相信會對四川的救災、重建的工作,有很大的幫助。
主:更重要的是,如何透過人與人真正的互助關懷跟合作,把這樣的愛更擴大、連結,而且一直不斷地形成「善」的效應。請教李連杰,如何化解所謂人為設置的障礙,不管是宗教、種族、國界或權力意志的障礙?
李:在海嘯結束後,我要發起「壹基金」時,我想我就是一個人,地球人類有六十七億人,我能為六十七億人做什麼?但是我想,我一個人可以感染十個人,十個人再去感染百個人⋯⋯因此,自己先不要定一個很大的目標,認為一定要去改變什麼,我沒有任何想改變的。
我覺得任何一個宗教組織不要把價值觀帶到四川,就是他需要什麼,我做什麼。我的思惟為什麼是「壹」?如果我站在月亮看著地球,地球就是「壹」,是沒有分別的。很多人問我怎樣把東方智慧帶給西方,我從沒想過要帶給西方什麼,因為我心中沒有「二元」、「東」、「西」。「壹」是我的願望,我來到這世間,我能做多少就盡力去做,我剛開始也是沒太大的信心,但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做。一千多年前,有一位玄奘法師為尋找他心中的真理,去西域十八年,我創立「壹基金」,堅持我們是一家人的理念,只要每個月一塊錢就能幫助社會。即使沒人相信我,我可以全球走上十八年,我走一站可以為人簽名、照相,讓人願意出點錢、盡點力。
我沒有遠大的目標,一定可以改變什麼,只要我發願、去做,有認同者進入這個「壹基金」的家庭,體認到我們是「壹」不是「貳」,不要把自己認為的慈悲等概念去加諸任何其他的個人。我只是盡心盡力,在我有呼吸時,我就去做。很多人說李連杰去拍電影,捐一億很容易,我捐一億不是困難的事,但我更想搭建一個平台,平台上每個個體都是平等的,一塊錢不少、一百萬不多,每一個個體的力量都能參與,這才是人類最美好的。
主:就是這個「壹」,這一念的初發心,只問自己是否始終維持這樣的心,只問自己是否真的有落實行動,但不計較結果,這樣的影響力可以無量、無盡。張淑芬怎麼看待法鼓山的重建希望工程,怎樣用「心」做為一個最基本的出發點?
張:我受到聖嚴師父的感動,同時也很認同法鼓山的作法。跟著師父的腳步,在這個重建工程裡,只要我們幫得上忙的,我們還是一心不變。過去我們似乎習慣於「捐出愛心,就不煩心」,但我在這次與法鼓山的接觸裡,進一步認知到「心靈環保」的價值,「心淨則國土淨」,當人心更加淨化,我們生活的大環境也就跟著淨化,自然生態被保育,也就能夠降低天災帶來的破壞。所以,「心」是一個非常關鍵的基礎,我們每一個人都要好好照顧。
師:中國人講「多難興邦」,災難隨時都會發生,因此我們要隨時隨地居安思危、臨危不亂。度過難關,實際上是身、心、靈成長的機會,不要把災難當成是阻礙或絆腳石,它能讓我們的身心更成長,心胸更廣大,對未來看法更長遠,對整個世界付出更多的愛心。
災難並不是負面的事情,當然我們並不是希望災難發生,但是應該把災難界定為讓人類成長、讓慈悲心成長,還有技能成長的機會。我們一次一次遇到災難,能夠一次一次地成長,讓每一次災難增加一次希望,這個世界就會永遠在希望之中。以這樣的心態來看災難,不需畏懼災難,也不怨天尤人;更不要在災難後只是等待別人的救助,被救助是一時的,真正救難的是自己,如果自己有慈悲心,有負責奉獻的心,那災難就會變成我們的養分。
主:現在請四位貴賓,分別以一句話來為大家做最後的提醒。
張:我希望把大家的熱情跟愛心,永續地經營下去,不要讓熱火滅掉了,讓愛永遠都在。
李:要科學地、理性地奉獻,不要想得到太大的結果,否則那樣的負擔會很重。
蕭:我希望從地震等等的天災經驗裡,培養我們對人類更多的愛心,以及更多的慈悲心。
師:心安就有平安,只要心安,身也能安,一個人能安定,會影響全家人跟著安心,家安了,做任何事都能全力以赴,然後我們的世界,就會是非常安樂的世界,所謂「人間淨土」,靠這「四安」即可完成,希望大家一起來建設人間淨土。
現場問答
問:請問可不可以針對「四安」中的「安業」再多說明一下?
主:「業」包括了家業、事業,還有志業,請蕭副總統說明一下。
蕭:我個人認為「安業」實際上與「安身」、「安心」是完全連結在一起的,不可能分割開來,因此在災時或災後的整個重建過程中,都要在身、心、事業等各方面找到讓自己覺得能夠「安」的解決辦法,才會看到新希望的來臨。
最近我去了幾趟九二一的重建區,發現當地慢慢有許多別具特色的產業出現,這是因為當時有很多受災戶在重建事業或家園時,並沒有選擇回到自己的老本行,反而另外創造了新的行業,這是人們從災難的過程中領悟出來的,因此對這個環境、對這個社會,重新有了一種新的抱負,以此再重新站起來。看到這樣的轉變,我有很深的感受,這就是如何安業的一個很好的答案。
但也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如意,所以,我還是覺得要從「安心」著手,從心靈建設開始,這樣就不會有很多人因憂鬱而做出傻事。
主:所以,心靈是穩定力量的基礎。
問:關於這次四川大地震,很多人說是因為三峽大壩或其他因素所造成的共業,我們該如何面對這樣的業力?
師:業力可以解釋為非常負面、悲觀的,也可以解釋為正面、樂觀的。四川大地震究竟是什麼業?許多受到災難的人會問:「我和家人一輩子沒做什麼壞事,為什麼災難會臨到我頭上?這不公平!」當我訪問災區時,受災民眾最常問我這樣的問題,認為佛教所說的因果很不公平!
我從小就歷經許多災難,我很感謝自己是從災難中走出來的,讓我有機會成長,對眾生的苦有切身的感受,這也是我為何會成為宗教師,發願能照顧所有的人,縱使捨命奉獻也無悔。這些我造的業,我也受報,但是反過來我不被苦難降服,反而要去救苦救難,因此我說:「受苦受難的是大菩薩,救苦救難的是菩薩。」受苦受難的人,要比救苦救難的人更偉大,因為他們在苦難中,他們發願以自身苦難示現大眾,幫助大眾,進而去救苦救難。業報應該要以樂觀、正面去解讀,不是以報應、自作自受的說法,這樣是非常不慈悲的!
主:雖然業是有共業沒有錯,但業是可以轉的,這個轉換的能量、轉換的心,其實也就是學佛很重要的基礎。
問:法鼓山是無所求地去幫忙,不過我們在做心靈重建工作的時候,運用了很多佛法的觀念,我們應該如何將佛法很精確地傳達出去?
師:我們今天所討論的「安心、安身、安家、安業」,是我所提倡「心五四」運動中的一個項目,而這裡面就是佛法,雖然「心五四」運動沒有強調宗教的信心,但是其中卻含有宗教的信心。我們現在也提倡「心六倫」運動,其中也沒有佛學的名詞、沒有佛教的形象,更不帶宗教的色彩,這是一種全球倫理的教育,也是任何一種宗教都能夠接受的。
我們去救災,不一定要教當地的民眾拜佛,而是在潛移默化之中,讓他們接受佛法的利益,不要一開始就教他們祈禱或拜佛,用「你要信觀世音菩薩」、「你要信釋迦牟尼佛」、「你要信我的宗教」這樣的方式去表達,否則會把人嚇壞。
實際上,我們到中國大陸不是去傳教,而是以慈悲心來幫助四川災區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