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龍應台,一個台灣知識界不會陌生的名字,一九八○年代,以一連串關心台灣政治和社會的評論文章,引發了台灣社會的廣泛迴響。
這樣一位關懷現實社會的知識分子,在五十歲那年,面對了父親往生,生死這堂課,開始進入她的學習和思索領域。二○○三年底,帶著生死的課題,她來到了農禪寺,首度拜會了聖嚴法師,向法師叩問這門人生必修課。
三年後,龍應台再度拜會法師,一開頭的生死大問未變,而課題已然延伸到永恆生命的信仰,以及永恆關懷的探索。
這篇對話,是一位理性的知識分子向一位深刻體驗生命的宗教師,進行對生命和信仰的談話,值得所有關心此課題的讀者,共同來領略體會。
生命這堂課
時間:二○○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地點:農禪寺會客室
與談人:聖嚴法師(法鼓山創辦人)
龍應台女士(知名社會文化評論家、前台北市文化局長)
每個人都要上的一堂課
龍應台(以下簡稱龍):感謝法師在那段期間(編按:指龍應台父親往生時)的關懷和照顧,使得這一切都很圓滿。這可能是您平常給予無數人關懷、祝福之中的一件小事,但是對我而言,卻是一件很重大的事。
聖嚴法師(以下簡稱師):其實我什麼也沒有做,那些關懷和照顧,都是我的弟子們做的,我只是提出理念而已。
面對親人往生,不要說是在家人,就是像我這樣的出家人,也會傷心。你的感傷是很正常的,但最好能將這股傷痛,轉化成一股更大的力量來奉獻。要奉獻給誰呢?奉獻給你的理想。譬如,每次你的新書發表,都引起相當大的迴響,這是不容易的,而這就是奉獻。
從現在開始,你就可以一邊寫文章,一邊開始學佛。
龍:父親身體尚可的時候,我的工作雖忙,還每個人都要上的一堂課︱
是每個月帶父母上台北一趟,陪老人家看戲。後來父親走不動了,我便抽空回桃園陪他散步。剛開始,我口中數著「一、二,一、二」,可是父親跨出一步後,就走不動了。後來想起父親從小教我讀古文、唐詩,於是告訴父親:「我們試試看『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他真的又動了!
但是在最後階段,就連唐詩也使不上力。我心裡有點慌,感覺到父親對死亡的恐懼。由於我們彼此都是沒有信仰的人,因此當我希望給父親一點力量與安慰時,卻找不到安慰的語言。我著急打電話給朋友,他們都曾送過自己的親人。我問他們,該用什麼語言送他走?
朋友寄書給我,我急切地去看那些書。從出生那一刻起,死亡就在角落等著我們,可是我一直到五十歲才臨時惡補,卻也來不及了。
父親臨終時,我發現自己能跟他講的,還是古文。我講了他熟悉的《莊子》,我告訴他:「回到大化去吧!不要恐懼,就如野馬、塵埃般地回去吧!」我用那樣的語言送他。
在父親最後的時間,法鼓山的兄弟姊妹們幫了很大的忙,這些幫助究竟能給他多大安慰我不知道,但至少給了我很大的慰藉。您要我開始學佛,我想我會的,雖然一時來不及惡補,總要繼續補習吧!總之,早該上的課而我沒上,就是這樣的感覺。
師:你的父親給你上了一課。
龍:對!最近總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感受。譬如孔子的東西,研讀過「三十而立」、「五十而知天命」,可是從不曾以這方面的角度去思考——事關生死的知天命。直到父親過世,才驚覺自己太晚熟。這件事對我的震動,超過一般心理早有準備的人。父親確實為我上了一課,從父親過世到現在,我一直在上這堂課。
師:生死這堂課,是每個人都要上的。有人用自己的生命上課,有人從親人身上學習,這些都是深刻的經驗。當然也有人從書本找教材,但是體會不容易深刻。
龍:那麼,法師您呢?您的這一課是從何時開始?
師: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很小就有死亡的經驗,一次是從樹上摔下,一次是跌落河裡,立刻就沒氣息了;還有我的一生,經歷過幾次大災難,曾眼見屍橫遍野,那時就想到,死亡總有一天臨到我吧!
龍:死亡這堂課,可能一次學成,或者永遠學不完呢?
師:永遠學不完的。死亡是人生的必然,我們可以做的,就是隨時準備死亡的到來。
龍:但還是會恐懼吧?
師:我沒有恐懼。如果死亡降臨到我身上,害怕也沒有用。
面對死亡的兩種層次
龍:如果死亡是一個邊界,那麼在邊界的後面是什麼?是生命的延續?還是一片黑暗、虛無?
師:這個問題,在宗教上有兩種層次,一種是把死後的生命,寄望於未來的天國或佛國淨土,也就是與自己的信仰相應,至於什麼時候走,則不必在意。這是每個宗教都有的層次。
另一種層次,則如《金剛經》所說:「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過去的已經過去,未來的還沒有發生,就是現在也是短暫、虛幻的。
但是這麼說並不是消極的,因為《金剛經》又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所謂「應無所住」,就是不在乎過去、不在乎現在,也不在乎未來。至於「而生其心」的「心」是什麼?指的是對人的慈悲心、對己的智慧心。只要還有一個眾生仍在苦難之中,就代表自己的責任未了;只要自己還有煩惱未斷,那就是自己的責任未了。
斷除自己的煩惱是智慧,幫助他人解脫苦難是慈悲,至於未來會是如何,則不去在意。這是相當高的層次,需要在平時就有修行的基礎,練習著將自己的罣礙、恐怖放下,如《心經》所說:「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
龍:慈悲心難道不是一種罣礙嗎?
師:有罣礙就不是慈悲心,而是同情心。慈悲心是沒有罣礙的,因為智慧就在其中。面對死亡,心中沒有罣礙,那麼無論去到哪裡,處處都是天堂、淨土。
佛國淨土就像一層保護幔,佛菩薩的願力會庇護每一個眾生,直到眾生修證解脫為止;如果尚未解脫,但是到了佛國淨土,也不會有人間的種種罣礙。
一般人面對死亡,要能做到無有恐怖、沒有罣礙、沒有顛倒,大概很難,平時還是需要有一些修行的工夫。
宗教,並非為了理性而存在
龍:您怎麼看待極端的理性呢?
師:沒有極端的理性這回事。事實上,理性是不存在的,理性只是一種思維。一般的邏輯、哲學講求理性,但宗教並非為了理性而存在;在佛教,甚至連真理也不提。
龍:所以,您不認為理性與宗教之間有衝突?
師:即使是非常理性的人,也會有衝突——自己與自己的衝突、今天的理性跟明天的理性衝突⋯⋯。連非常理性的人,都免不了如此天人交戰的問題。既然有衝突,又怎麼稱得上是理性呢?
龍:我想我就從生死這一課,開始學起吧!
永恆的關懷
日期:二○○七年三月十一日
地點:法鼓山第二大樓五○二會客室
與談人:聖嚴法師(法鼓山創辦人)
龍應台女士(知名社會文化評論家、前台北市文化局長)
佛教對永恆生命的信仰
龍:在我來之前,您的祕書在電話裡問我:「有沒有特別的問題想請教師父?」我說沒有。可是掛了電話之後,卻開始去想:如果一定要有一個問題請教聖嚴法師,那麼,我想還是三年前的那個問題——關於生死。
自從父親三年前過世後,我才開始比較嚴肅去思考生死。在這方面,我是一個很晚被啟發的人,但我覺得,一旦開始思考生死問題,大概就離宗教比較近了。可是三年之後,我要跟師父報告的是,在這個題目上,我還是沒什麼進展,可是這個問題從未被遺忘。
師:你是還沒有真正去探索,或者說,你是以思想、思維的方式去探索,那是你的慣性使然。你並沒有真正去體驗自己的生命,也沒有真的想要體驗屬於生命深層的部分。僅憑思想的方式去探索,而希望生命能有新的啟發,那是很難的。
一般在面臨親人過世,或者自己遭逢重大難關、好不容易走過來的情況之下,會產生一種反省,那是向內心的反省,而不是從外境去推敲、去考察,也就是說,信仰這件事,不是研究、推敲可以達成的。
信仰是自己對生命的體驗。有些事情,如果缺少信仰,怎麼也無法解答;有了信仰之後,至少有一部分問題能獲得解決;由此再繼續深入,就可以漸漸體會到生命的意義和價值。但是,一般人講生命的意義和價值,通常是指對他人付出、對社會關懷,至於是否有一個永恆的生命存在,不見得在他的關心之列。
永恆的生命究竟是什麼?是文化、歷史嗎?這只對了一半。人類的文化、歷史會隨著時間生滅,甚至地球也有毀滅的一天,到時候誰也不知道孔夫子、釋迦牟尼佛究竟是何人。
地球會毀滅,人類的文化、歷史會消逝,但生命是永恆的。為什麼說生命是永恆的?因為除了文化、歷史的生命之外,尚有我們自己個人的精神生命存在,也有人稱為「靈」的生命。從佛教的角度來講,精神的生命就是「福」、「慧」兩種功德。「福」是為眾生奉獻、造福;「慧」是般若、無我的智慧,這兩者的生命都是永恆的,不僅僅存在於一生一世,也不受限於歷史文化之中,而是生生世世延續下去。
佛教將修行證得福慧圓滿的人,稱為「解脫者」。解脫者最後到哪裡去了呢?解脫者的存在,是時間和空間無法限制的,不一定在我們這個世界重複出現,他隨時隨地可在任何一處的時空出現,那叫做「功德身」,也叫「智慧身」。這是佛教對於永恆生命的信仰。
對人而言,具備這樣的信仰是很重要的,否則,生命徒然只在世間來來去去,最後到哪裡去?人的價值又在哪裡?地球、宇宙也有毀滅之日,人的價值是否因此而消失?若從信仰的角度來看,永恆的精神生命是存在的。
譬如說,人往生以後到哪裡去?佛教徒說去極樂世界。究竟有沒有一個極樂世界呢?沒去過的人無從得知,只知道那是釋迦牟尼佛講的。還有,在極樂世界裡接引化眾的阿彌陀佛,將來也有圓寂的一日,阿彌陀佛圓寂以後,極樂世界還有觀世音菩薩繼續在那裡度化眾生。只是觀世音菩薩將來也會涅槃,到時候自然又有另一尊佛出現。
相對於極樂世界的清淨、安定,我們所處的人世則是非常危脆、非常短暫,叫做「娑婆世界」。娑婆世界並非不好,反而有利於修行。在這個世界,我們一邊受苦受樂,也可以一邊修福修慧。如果在西方極樂世界,就沒有修福修慧的機會,因為大家都無憂無慮,也不需要他人幫助,所以在極樂世界,修福修慧的機會比較少一點;因此,在西方極樂世界的眾生,距離成佛之路比較遠一點、長一些。不過既然能往生西方極樂世界,對於成佛時間的早晚,也就不是那麼在乎了。
但是在沒有往生之前,我們總希望能在這個娑婆世界多培植福德、多增長智慧,以便將來往生西方極樂世界的蓮位高一些,離成佛近一點。
相信,才能深入信仰內涵
龍:法師,在您的人生之中,是否曾有一個比較大的矛盾是要解決的?
師:我是個宗教師,我的信仰不會有矛盾,但是如果從邏輯、考證與分析的角度來看,信仰這件事的確是有矛盾。
信仰是屬於個人的體驗。一旦有信仰,覺得對自己有用,對他人也很好,那就相信吧!任何一種宗教,天主教、基督教或伊斯蘭教,在某一個層次都是這樣的。如果一定要從邏輯、理論、哲學的角度來探索宗教,那就不談信仰,純粹作學術研究,也未嘗不可。只是研究宗教與信仰不同,前者無法深入信仰的內涵,也沒有辦法得到信仰的力量、信仰的功德。
龍:您的意思是說,信仰不是一種探索的結果,而是一種態度;一開始就是一種態度?
師:信仰的一部分是因為需要。達賴喇嘛曾舉例,佛教講因果,可是因果無法以現實去證明、去「兌現」。即便如此,因果還是存在,只要你相信有過去世、有未來世,因果便成立了。如果執意不信有過去世、未來世,那因果就講不通了,因為那是看不到的。
許多人很矛盾,一方面想獲得佛法利益,卻又不相信佛教講的因果。在我看來,這些人是被理性、邏輯給障礙了,所以信仰進不來。
為了獲得佛法利益,而相信可能無法「兌現」的三世因果,這樣的信仰是否等於迷信?這就要看信仰的內涵與作用。如果一個人對於自己不明白的事、無法解釋的現象,充滿懷疑而煩惱不已,但接受信仰以後,煩惱、問題就減少一些,如果是這樣,為什麼要否定信仰呢?
信仰之中,確實有一部分無法以常理解釋,也沒有人可以提供解答,但是信仰的力量確實存在。譬如有一尊觀音像,受到佛教徒的禮敬崇拜,而觀音只是靜默不回應。不回應就代表沒有感應嗎?這就因人而異了。不相信的人很難有感應;相信的人,通常會有感應。
龍:您的意思是說,所有宗教的本質都是先有信仰,才有下一步,是這樣嗎?
師:以你父親三年前往生這件事來說,你相信自己的父親從此消失不見嗎?還是相信他的生命仍然存在?
龍:我就是不知道自己應該相信什麼。
師:通常的人在情感上,總希望他是存在的。
龍:對,但是我們受理性教育的人,又會打一個問號。
師:當你打了問號,信仰就不存在了。有的人不在乎人死之後的精神存有問題,以為既然已經往生,也就什麼都不留,這是唯物論者的觀點,只有物質消滅,沒有精神延續。
可是在中國人的傳統社會,生死不是那麼決斷的事。暫且不論佛教觀點,傳統的中國文化也相信生命是延續的。譬如孔夫子講:「未知生,焉知死。」對討論死亡這件事雖然存疑,但也不否認;又說:「祭神如神在。」肯定祭祖追思有其需要。這是儒家思想對社會的一種正面安定力量,對社會倫理價值的維繫,有很大的作用。
儒家也相信「天」的存在。天,其實是一個虛無的思想,並非有一個具體的天存在。中國人崇拜天、信仰天,相信活著的時候,人上有天;人死之後,則墮入陰間、黃泉。這還是相信人死之後有一個去處,生命還是存在的。
從佛教的觀點,生命是生生世世存在的相續,不因一期生命的結束而中止。佛教如此看待生死,對信仰者也是一種安慰。
信仰,無法用做學問的態度探索
龍:您剛剛說,我在這三年的探索不夠,確實如此,而且我發現,我只是一點點的探索,都已經看到一個矛盾,譬如當我認真去讀、去思考生死大問之後,哪怕只是淺淺觸碰,馬上會覺得自己在現實世界的一切作為,譬如寫作,立刻顯得空虛無用,那價值是立見分明的。如果在這個探索上再認真一點,我會馬上停止寫作這件事的。
師:聽起來,你很像一個極端主義者。其實講到比較、批判之心,我對政治、現實社會,內心也會有批判的聲音,可是身為宗教師,我的工作是以佛法關懷大眾、教育社會、安定人心,縱使對現實社會憂心、感慨,仍不影響我的本分工作。
龍:您難道不覺得,如果對現實世界過於關注,其實會阻擋您探索比較深層的問題,不是嗎?
師:這是正常的,不過問題的關鍵在於:你希望自己在哪一方面有貢獻?是向內心的深層探索?還是發揮專長來幫助社會?
龍:幫助社會很重要嗎?
師:很重要,因為這是另一種建設,譬如幫助社會安定和諧。現在你的文章發表之後,讀者有兩種反應,正面、反面都有,這對社會也有幫助,就是你提出正面的批判、對正義的釐清、對事情的觀察。但是不是讀者看了文章,就一定照著你的建議去做?不一定,有一部分可能會被採納。
龍:我倒不是關心這個。而是說,我一旦去思索生命的根本問題,寫作這件事就變得無關緊要、沒有意義。難道您不鼓勵我乾脆不要寫作,而去思索生命更大的問題?
師:我還是這麼講:寫作是有用的。你點了一把火,帶動很多人的反應、討論,形成一種影響。寫作是你的特長之一,宗教探索則是另一種態度。你不能以寫作的思索態度,去探索宗教的深層內涵,這兩種態度是不一樣的。
譬如說,我是佛教的宗教師,也是佛教學者。當研究經典文獻時,我是抱著做學問的態度,進行文獻的研究考證;可是信仰不同,信仰是我的生命。
像我手上經常拿著一串念珠,時時刻刻都在念佛——念「阿彌陀佛」,如果從學術考證上來講,在釋迦牟尼佛時代,根本沒有「阿彌陀佛」這樣一尊佛。又譬如「觀世音菩薩」,並非真實的歷史人物,而是佛經上記載由釋迦牟尼佛講出的,再繼續考證,「觀世音菩薩」並非一開始就有,要到西元前二世紀左右,「觀世音菩薩」的名號才出現。自此以後,經典記載觀世音菩薩的事跡愈來愈多,加上觀世音菩薩的感應非常豐富,於是漸漸形成了觀世音菩薩的信仰。
如果從學術的角度去探究,觀世音菩薩的信仰是不成立的,阿彌陀佛的信仰也有問題。但我還是經常念佛,經常念觀世音菩薩,我甚至常說,法鼓山就是觀世音菩薩的道場。
這聽起來很不可思議,卻是信仰的功能,不僅對我自己非常有用,也幫助了許多人。許多人在失意、絕望的時候念觀世音菩薩,藉由信仰的力量通過難關。這樣的例子非常多。
人生的踏實感來自信仰
龍:法師您是否曾有寂寞的經驗?對您而言,什麼叫做寂寞?
師:寂寞有不同的層次,如思想上的寂寞、情感上的寂寞,和修行上的寂寞。
思想的寂寞,就是思想、觀念上的知音難逢;情感的寂寞,是生活之中缺少伴侶,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或者沒有情感的伴侶,自己一個人孤單生活。
另一種是修行的寂寞,譬如閉關修行,需要一個孤立寂寞的空間,不受外在環境干擾,才能好好往內心去探索、體驗。這樣的修行,別人看起來很寂寞,但修行者自身卻覺得很充實、踏實、安定,而且煩惱少。
修行的寂寞是最高等的寂寞,釋迦牟尼佛的修行也是寂寞的修行,這對修行人是必要的過程。現在的台灣、西藏,以及泰國、緬甸,都不乏閉關的出家人,或者在森林中修行的法師,他們看起來似乎很寂寞,但他們的精神其實非常充實、愉快。
龍:您提到閉關修行,其實並不寂寞,反而很充實,但是如果沒有信仰,可能就不是這麼一回事了。
師:沒有信仰的人生,就沒有落實感、踏實感,也沒有未來感,那樣的人生很空虛。
空虛與寂寞,事實上是一體的兩面。沒有將來的希望,沒有生命的踏實感,沒有人生的著力點,所以空虛、寂寞。有了信仰以後,覺得自己不是孤單一人,而與諸佛菩薩常在一起。譬如我閉關的那六年,人家看我是獨自一人,對我來講,我是跟過去、現在的無量無數諸佛在一起。
可能有人會說,當他閱讀之時,也與書中人物在一起。假設書裡的人物是孔子、孟子,那不就等於每天和孔子、孟子對話?可是,孔子、孟子會經常保護他,跟他在一起嗎?話雖如此,一般人實際上不會有這種感受。但是信仰確能讓我覺得,諸佛菩薩恆常跟我在一起,不管何時何處,我都覺得很安全,這就是信仰的力量。
龍:有沒有什麼時刻,您會對自己有所懷疑?譬如對自己的作為、處境,或者生存的狀態產生懷疑?
師:懷疑的原因,是對自己走過的路、說過的話,以及自己的未來沒有確定感,實際上就是沒有信心,對過去的價值沒有信心,對未來的自信也不足。
已經過去的事,不需要後悔。後悔代表否定自己從前的作為、過往的價值,覺得不正確,如果是這樣,那麼對於現在熱切投入、非常堅定的事,可能幾年之後也會後悔。過去的錯誤,可以反省、可以懺悔,但不是後悔。懺悔是承認自己的錯誤,然後告訴自己從此不再犯;知道當時的環境就是那樣,不需要後悔,否則往前的路也會跨不出去。
人對自己存疑是正常的,但不需要否定自己的過去,否則無法繼續往前走;不往前走,那就永遠沒有出路。我還是鼓勵你繼續寫作,但信仰部分要加強。
龍:我自己有許多疑問,都與信仰相關,就是關於生死這門課。我感覺到,如果這個問題繼續追索,就會讓觀察社會、寫作文章這件事,顯得不重要,我覺得自己會因此停止寫作。因為一旦覺得生死才是真的課題,眼前所見的國家發展、社會現象,便會顯得無關緊要。我是一個作者,如果覺得這個議題無關緊要,是不可能會去寫的。把柴火拿掉,火是點不成的,我現在很接近這種狀態。不過既然要探索,就一定要繼續深入,我不可能為了保留寫作而停止探索。
師:如果是這樣,你會成為一個大修行人,以你的才華,可以有另一個面向的發揮,不是寫作現實層面的關懷,而是永恆的關懷。
龍: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一旦你開始去探索永恆的關懷,那麼眼前你所做的一切都顯得虛假、次要。
師:現實的狀況是,你的時間就這麼多。當你選擇探索永恆的關懷時,現實的關懷就必須放棄。像我是個和尚,只能做和尚的本分工作,有些人希望我也能扮演其他角色,但對我來講心有餘而力不足。
信仰必須從實踐開始
龍:您現在弘法工作做得非常好,但是弘法工作的成功,並不代表您個人面對這個大宇宙的修行功課已經做完了,對不對?
師:你這話是正確的。我們講修行菩薩道,一定是從體驗生命的本質開始,生命才能踏實。如果生命不踏實,而要去做社會關懷、社會工作,那會有問題的。
我對生命的體驗,是跟修行的信心連在一起的,然後推及到各種社會關懷工作。與一般公益團體的做法不同,我們提供的是永恆的關懷。一般的社會服務、社會運動,多半給予現實上的關懷,而我們重視的是,從現實生活到永恆的生命,都需要關懷。例如臨終關懷,我們會給予佛法,告訴臨終者和家屬永恆的生命是存在的。家屬接受這樣的觀念之後,對往生者會有懷念,但沒有恐懼,也不會有失落感。
龍:這還是屬於您為社會付出、對社會關懷的層面。以一般人來說,除了現實的社會層面,還有一種自己對於永恆的探索。譬如我的社會層面是寫文章、教書,或者辦基金會;對您而言,弘法、教育與臨終關懷這些事,也還是屬於社會關懷的工作。我要問的是,您個人對於永恆探索的這一部分,所有的疑問都已經找到答案了嗎?
師:對我來講,這部分是不會有疑問的,因為我對自己不會有懷疑。我只要一點通,就全部都通,這種經驗和感受是愈來愈深的。當然,我的信心也和服務人群有關。當社會上有愈來愈多人接觸到法鼓山的觀念和方法,而在生活中多一些自在、少一點煩惱,那就是最好的成果,這時候,我對自己的信心就會愈來愈強、愈來愈深。
龍:所以,您的探索不是一路愈走愈深,不是很多疑問一個一個解決,永無止境地,前面的問題會不斷地、持續地冒出來,而是「一點」通,全部通。突破一個點之後,就是一片平地了?
師:通了以後,還會有成長。通的意思,一種是佛法觀念的通徹,一種是修行經驗的通達。觀念的通,是我對基本佛法的認知;修行的通,則屬於內心的經驗。內心的經驗一旦通透以後,就不會消失,而是繼續地成長。
因此,我可以把自己的經驗貢獻出來,讓其他人也得到利益,於是我的信心更加深了。跟人互動的時候,我自己的修行也在成長中,就是所謂「教學相長」。現在我辦教育,帶著我們的團體,我自己也在成長。如果我關起門來打坐、看書,不一定有這樣的成長。
龍:您這個「通」的境界,讓您在宇宙之中有種很安定、很清澈的歸屬感,是這樣的嗎?但是我想請教,這個清澈,與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鄉下老農,他可能沒有很多疑問,生活中一樣感到安定的歸屬,其間的差別在哪裡?
師:我是「沒有歸屬的歸屬」,不追求歸屬,就是最好的歸屬。以修行來講,初入門者是需要有歸屬感的,要有實踐的方法,所以法鼓山提供了長短期的念佛、打坐課程,從念佛、打坐的練習中,把自己的心安定下來。
我們的心,總是向外追求、追求、追求;修行則讓我們練習放下、放下、放下。把一切放下,沒什麼好追求的,到最後,內心無有恐懼,沒有什麼是不安全的,不需要找避風港,這才是最好的歸屬。換句話說,我這個「沒有歸屬的歸屬」,並不是在虛無縹緲之中尋找一處歸屬,而是現實生活之中,任何一時一處,都是我的歸屬,即使大風大浪,也是我的歸屬。
我還是要強調,信仰必須從實踐開始。實踐的時候,自然會產生身心反應,但不必在意,也不要執著。有了一定的修行體驗之後,身心反應也就無關緊要了。以我來講,現在我聽到什麼、看到什麼,都當成是妄想、幻覺,因為我知道追求身心的反應,反而是一種累贅,這是你現在沒辦法瞭解的事。總之,信仰需要實踐,實踐就會有體驗。當你自己感覺到了,你不得不相信。
龍:您是要告訴我,像我這樣的人,一開始先要把所有理性的邏輯放下,去接受信仰,有了體驗之後再說,是這個意思嗎?
師:還是要試探,不要一下子左手放開,右手也接不上來。試試看吧!不要弄得兩邊都落空。
龍:現在許多知識分子都信佛了,跟朋友聊天的時候,他們覺得我特別不開竅,沒有智慧。
師:知識分子很難開竅。
龍:因為知識分子的「我見」特別深、特別固執,是不是?
師:對知識分子來說,「我見」就是理性主義。中國的讀書人學佛的很少,特別是文史哲領域的學者,他們也許懂得很多佛學,但不會來學佛。
龍:這是知識分子的理性主義特別強,那西方的知識界呢?他們的態度是不是也一樣?
師:對於信仰,東西方知識分子的態度很不相同。中國的知識分子主要受儒家影響,對佛教保持距離,西方的知識分子則多數都有宗教信仰。還有,現在中國的知識分子之中,學理工的人反而容易學佛,因為他們重視實證,即使理論上可能還不通透,但是方法對他們有用,他們就會相信,譬如現任台大校長李嗣涔,他是一位科技人,但他對宗教不否定,而且有深入的體驗。
龍:是嗎?反而是學人文思想的人,不容易進入佛教!但是請師父不要「放棄」我,我對宗教的心是開放的。師父建議我怎麼開始探索宗教呢?
師:建議你先看幾本佛書,有機會也要開始實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