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在寫歷史
佛光山開山以來,許多年輕人跟隨我奉獻青春歲月,日夜努力工作,服務大眾。我總是嘉勉他們:「我們都在寫歷史!」但也有一些青年求道意志不堅,中途換了跑道,我也徒嘆奈何!只可惜他們在佛光山的歷史無法再繼續寫下去了。
「歷史」,是人類行為的軌跡。像文天祥、史可法、岳武穆、方孝孺,寫下了盡忠報國的「歷史」,留芳百世,永垂不朽;秦檜、吳三桂、洪承疇、汪精衛,卻寫下了賣國求榮的「歷史」,遺臭萬年,人人唾罵。可見無論行事善惡好壞,我們都在為自己、為國家、為社會、為人類留下了忠奸善惡的「歷史」。
所以,「歷史」是一面鏡子,在歷史的鏡子裡,多少事物的原形映現其中;「歷史」是部冊書,在歷史的冊書裡,所有的興衰得失都記錄無遺。「歷史」本來可以是一湖清水,有些人卻可以把它攪得混濁不清;「歷史」本來可以是萬里晴空,有些人卻可以把它弄得烏煙瘴氣。因為古往今來,有的人用精勤事業寫「歷史」,有的人卻用利益金錢寫「歷史」;有的人用生命血汗寫「歷史」,有的人卻用巴結奉迎寫「歷史」;有的人用忠烈貞節寫「歷史」,有的人卻用曲躬諂媚寫「歷史」;有的人用慈悲智慧寫「歷史」,有的人卻用血雨腥風寫「歷史」。
人的一生都是一頁「歷史」,有些人在「歷史」上留下多采多姿的事蹟,像富蘭克林,既是政治家,又是文學家、發明家、探險家;有些人終其一生努力於一件事情而能有所成就,也總算向「歷史」有了交待。像過去在揚州鄉下,有一名叫簡美貞的姑娘用自己的頭髮繡了一幅觀世音菩薩的聖像,雖說花費六十年的時間,卻在自己生命的「歷史」上留下了可貴的信仰。最可惜的是,有些人終日狗茍蠅營,在「歷史」上交了白卷。
生命的「歷史」也像一條長河,難免遭遇到障礙的山石或突變的環境,我們是要像湍流急瀑那樣,不顧一切,奔流而下,激起陣陣炫麗的浪花,甚至衝出另一條河道,開創另一片嶄新的天地;還是要如平湖溪澗般,委婉曲折地勾劃出一條優美的曲線?端看我們當時的抉擇。不過,一時的抉擇,可能就會為你改寫了後面一生的「歷史」!唯一最怕的是,遇到了挫折,就灰心喪志,什麼都不做,像一灘死水一樣,任其腐臭生蟲。
回想我過去本來只不過是個貧瘠鄉村的農家子弟,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出家學佛,改寫了我一生的「歷史」,因為我在佛法裡擴展了自己的視野,昇華了自己的生命。在十年的叢林生活裡,我曾遭遇過一些委屈、冤枉,也曾被師長認為我不會有出息,但是我從不失意後悔,因為我知道,「歷史」必須靠自己去創造,別人的一句話無法決定我們的生死,別人的關懷呵護也無法作為永久的憑藉。所以,多少嚴苛的要求,多少無理的處罰,我都能全盤接受,視為未來揮灑生命的資糧。
過去,我曾有兩次讀書深造的機會,第一次是在十八歲那年,承蒙一位教授青睞,要介紹我去國立教育學院讀書,當我興高采烈地向師長報告時,卻被他呵斥了一頓,因而打消念頭。第二次是在二十六歲那年,日本大正大學寄來了博士班的入學通知,要我即刻報到。我連機票都買好了,但臨行前,因為一位信徒朱殿元反問我:「你已經是我們的師父了,為什麼還要去當日本人的學生?」我深以為然,所以又趕緊放棄。多年之後,我回想往事,不禁慶幸自己兩次都沒去成,否則我最多只是在學術中鑽研故紙,擁有一席之地,那裡能和僧俗二眾共同寫下後來弘法利生的「歷史」呢?
到台灣去發展,甚至到宜蘭弘法,也是因為一句話、一個念頭而改變的「歷史」。一九四九年,國共內訌,山河變色,那年我才二十三歲,本來打算和常住一起共存亡,不料組織了百餘人「僧侶救護隊」,正要去台灣的智勇法師卻臨時卻步,我見茲事體大,便承諾代他行事,就這樣來到了自己完全一無所知的台灣。
一九五一年,大醒法師在新竹青草湖興辦「台灣佛教講習會」,我欣然受聘前往擔任教務主任,卻因教派不同,遭人排擠,所以我決定辭職他去。這時適逢李決和老居士正在為宜蘭人士找一位能講經說法的老師來傳播正信佛教,我見他慈眉善目,誠意殷殷,又見鄉野僻地無人肯去,便一口答應。從此以後,我走進了宜蘭的「歷史」,沒想到卻以此地為基礎,成立念佛會、弘法隊、歌詠隊、兒童班等,帶動了台灣初期佛教的發展,真是應了古人的話「無心插柳柳成蔭」。
不喜歡與人爭利,也是我一路走來,「歷史」曲折的原因之一。像我和高雄其實結緣甚早,記得四十多年前,我就經常來往台北、高雄兩地之間佈教,每次一到高雄,那種鞭炮盈耳,奏樂鼓號的歡迎熱忱,直叫你感到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儘管高雄的信眾一再邀請我駐錫此處,但因為一來,當時在高雄學佛的青年不及宜蘭的青年那麼純樸、用心;二來,同學煮雲法師有一次在鳳山舉行皈依三寶典禮,計有二、三百人參加,盛況空前,便向我表示想留在鳳山發展,我便取消在那裡長住弘法的打算。直到一九五五年,我將過去的老師月基長老從香港接來台灣之後,想到可以將高雄的道場請他住持,因此我才接受興建高雄佛教堂的請求。不料建築途中,由於苓雅區的信徒不喜歡其他區的信徒到佛堂禮佛,我想:一個外省人,怎可長住?甚至佛陀是印度人,如果真的來此,也會被他們掃地出門。於是我默然退出,在鼓山區覓得一地興建壽山寺。有鑑於辦學的重要,不久,我在寺內成立壽山佛學院,不但一償「以教育培養僧才」的初衷,也落實了「寺院即教室」的理想。
由於一來,學生不嫌設施簡陋,甚至在納骨堂旁邊完成學業;二來,學生不斷增加,校舍不敷使用,我於一九六七年,在大樹鄉購置一塊麻竹山地,興建東方佛教學院,並且在校園內親手栽種了十八棵榕柏,以紀念壽山佛學院第一屆學生中的十八位出家眾,全始全終,與我同甘苦,共患難的「歷史」。
一九六八年一月七日,東方佛教學院舉行第一屆畢業典禮,翌日《中央日報》曾以「台灣首批佛學士」為標題,大大報導了一番,在當年佛教不很普遍的台灣,真是一件令全體佛教徒都為之振奮的事情。記得那時的學生有普暉、悟證、依道、性光、紹瑩、慈嘉、依嚴、慈怡、心如等,可見只要我們肯腳踏實地,埋頭苦幹,「歷史」是不會辜負苦心人的。
後來,前來朝山的信徒日有所增,為了迎合大眾的需要,我陸續興建大雄寶殿、朝山會館……,佛光山的「歷史」逐漸發展,而財務拮据、山崩洪水、誣蔑毀謗、惡民圍山等人為及天然的災難也接踵來臨。至今由衷感謝僧俗二眾們都能秉持一師一道的精神,不畏艱難,奮鬥了三十多年,我們終於寫下了佛光普照的「歷史」。
所以,我深深感到:「歷史」,有的時候固然應該寫下標榜個人功勳偉業的「斷代史」以為嘉勉,但我們更應該鼓勵集體生命接力共成的「創作史」。古往今來,有許多人歡喜將別人的「歷史」寫在自己的一頁上,但更多有抱負、有理想的仁人志士卻甘願將自己的生命寫在人類大眾的「歷史」之中。像古時譯經的高僧大德,固然憑著他們的悲心慧解,以般若文字裨益了無數的眾生,但也由於他們用兩條腿西行求法,為中印文化交流寫下了可歌可泣的「歷史」。而龍門石窟、雲崗佛像、敦煌壁畫、房山石經如今享譽國際,無人不知,但那是多少師徒相繼,歷經多少朝代才完成的「歷史」鉅擘。甚至那鬼斧神工的藻井、那栩栩如生的雕像,都沒有留下原作者個人的「歷史」,但是卻為中華民族留下了睥睨世界的藝術瑰寶及永垂不朽的「歷史」。
佛光山的許多徒眾亦然,他們和我見面的時候,為了佛教的需要,放棄原先的人生規劃,義無反顧地將自己投入弘法的行列中。像依空、依昱、依法、慧開、慈怡、妙淨等,原本無意於世間的學位,但是為了想共同為佛光山的各種事業寫下輝煌的「歷史」,各自花了十年、八年不等的歲月,取得博士學位。慈惠、慈容、心定已經是馳名世界的佛教法師,他們對於名位並不戀棧,但因為佛光山有多少大學及其它教育機構,只有接受美國大學榮譽博士學位,好讓佛光山教育事業的「歷史」更加綿延久遠。慈莊憑著流利的英語、日語,如果在別的寺院,不知在海內外已經收了多少的徒眾,但是為了佛光山在世界五大洲的建寺工程,他心甘情願,席不暇暖地到各處視察;後面跟進的慧禮、依來、依恆、依宏、依訓、永全、滿謙、覺誠等,也紛紛學習他的精神,誓言為佛光山的寺院建設繼續寫下璀璨的「歷史」。
此外,覺穆雖然是建築科系出身,但無意於建築,只想當個法師,因而不惜放棄建築師資格,隨我出家;但到了佛光山,為了事實的需要,只得又再拿起米達尺、設計圖,好為佛教的建築寫下不朽的「歷史」。妙慧為了追隨我弘法利生的腳步,辭去了優渥的會計師職業,佛學院畢業之後,到中華佛光總會、人間文教基金會,從頭開始學習佛門行政事務,準備日後為佛教的未來開拓更遠大的「歷史」。他們改寫了自己的「歷史」,創造佛光山共同的「歷史」,日後佛光山的「歷史」必定也會留下他們努力過的成績。
從佛光山的建築,就可以看出創建以來,大家集體創作的「歷史」。像吳大海居士在開山初期,率先捐助了第一座水塔,我將之命名為「大海之水」。觀音放生池的「和愛島」,是紀念一位人稱「愛姑」的優婆夷「微和」。她不但生前熱心贊助放生池工程,並且在臨終時將全部遺產三萬元悉數捐出,作為興建放生池之用。所以完工之後,我特地將觀世音菩薩佇足的那一方土地稱為和愛島。頭山門前的彌勒佛像,是佛光山最殊勝的標幟之一。這尊佛像是佛光山開山後的第三年,舉辦第一屆大專佛學夏令營時,其中一名就讀國立藝專的朱朝基同學發起雕塑,並捐獻給佛光山。原先計劃安放在開山紀念碑旁,但是吊車工人將佛像吊到山門口暫為休息之後,想要再吊起時,佛像竟如磐石般安然不動,後來向高雄工兵隊商借巨型吊車左右齊吊,奇怪的是,吊到鎖鏈都斷了,仍然無法移動分毫,不得已,又再商請高雄港務局,將全高雄起重量最大的吊車借來,還是無法吊起,後來大家想到這裡或許是彌勒菩薩自己選定和大眾結緣的地方,所以就不再移動了。看來,方面大肚,笑臉迎人的彌勒佛都在努力地為佛光山寫下「給人歡喜」的「歷史」,我們怎能在輕忽懈怠中,不為人間和自己的生命寫下紀錄呢?
有感於功德主們多年來奉獻心力,讓佛光山在不停地創新中茁壯成長,卻未曾像一般信徒一樣,要求將芳名留在樑柱上。數年前,我將他們的姓名全部鑴刻在高溫燒成的藝術陶壁上,為他們寫下美麗的「歷史」。「百人碑牆」的製作是為了讓古德的銘言墨寶能在佛光山留下永垂不朽的「歷史」,慈嘉身為負責人,為此日夜辛勞,不敢離山一步,直至全部竣工後,仍功成不居。為了獎勵他為佛光山寫下美化環境及無言教化的「歷史」,今年(一九九九年)六月,我特別給他一個前往西域參訪的機會,我相信他在踏著前賢的足跡,尋幽覽勝的同時,一定也能體會到後人循著他的腳步,為佛光山寫下「歷史」的法喜。
過去我忙著建設,從來沒有想到要為自己另闢住所,只是因陋就簡,在男眾寮房的陽台上搭建了一處休憩的地方。直至心平繼任第二任住持時,弟子們一致決定要為開山的「歷史」留下見證,才興建了「開山寮」作為我永久的居所。我深深感到:一個人不必急於功成名就,受人重視,只要你肯為大眾寫下「歷史」的篇章,別人就會樂意為你留下「歷史」的軌跡。
我從小拙於梵唄唱誦,知道這條路的「歷史」非我能走,因此我從年輕的時候,就矢志從文化、教育等其他方面來創建佛教的「歷史」,等到收徒納眾之後,我讓長於美聲唱念的心平、心定、慧龍、慧法、慧聰、慧泰等人發揮所長,並且鼓勵他們為推廣音樂弘法寫下「歷史」。我也明白外語非江蘇揚州(我的籍貫)土腔土音的人所擅長,所以只有努力從華裔的文化裡著手開創佛教的「歷史」,並且在弟子中挑選通曉英文的人去學習其他語文,像梵文的依華,英文的滿亞、依益,法文的滿容、妙希,葡萄牙文的覺誠、覺培,西班牙文的覺誠、覺培,德文的妙祥及日文的依昱、滿庭等,加強他們的度眾能力,讓他們繼續擴展前人的成績,好將法水遍灑世界每個角落,為國際佛教寫下不凡的「歷史」。
所謂「佛光普照,法水長流」,這個願望並非近年來才發起的。記得初來台灣時,家師曾派人從香港下院寄錢給我買船票到香港,但那時我正好與慈航及其他幾十位出家人被誤認為匪諜而同時入獄,在陰錯陽差之下失去了機會。後來當我等洗清冤屈,從牢裡出來之後,得知此事,感到自己在台灣生活近一年,才剛有了些許基礎,何必捨近求遠,於是將所有財物連同盤纏,全都送給那些在台灣沒有身份,比我更需要經費的同道們,讓他們到香港先開創弘法的「歷史」。
三十多年前,立法委員董正之先生曾到北投精舍,央求我學習英文,到瑞士去弘法,雖見他磕頭作禮,誠意殷切,但我想到海外弘法的因緣尚未成熟,恐怕有負重託,所以只有暫為婉拒,以待來時。當時我不是不重視「歷史」,而是在因緣未具足時,要先打好在國際弘法的基礎,才能留下「歷史」。
一九九二年,國際佛光會成立,終於圓滿我多年願望,將佛教帶到世界五大洲,而後又應當地信眾要求,佛光山在海外各地遍設道場。電視節目「八千里路雲和月」的名主持人凌峰先生,數年前到歐洲走訪一周之後,承蒙他公開讚歎:「為歐洲華人寫下輝煌『歷史』的,是佛光山的比丘尼。」因為他親眼目睹佛光山在歐洲各道場的出家女眾,一人身兼數職,不但凝聚了華人的信心與力量,而且肩負起東西文化橋樑的重任。
南非南華寺的創建也是一項特殊的成就,一九九五年,十位南非黑人出家,使得有黑暗大陸之稱的非洲頓時發出希望的光芒。最值得興奮的是,多年來我一直奔走呼號「恢復南傳佛教比丘尼僧團」的主張,在佛光會、佛光山及世界各國佛教領袖的共同發起下,終於在一九九八年二月實現了。
想當初我提出這個意見時,教界乏人響應,尤其南傳國家的比丘多以比丘尼僧團早已消失為由,不予正面的答覆,據悉是因為不願既有的教權分散。經過長年累月不斷的溝通協調,如今不但在佛陀成道的菩提伽耶恢復了比丘尼教團,許多南傳國家的比丘甚至撰文舉證,支持比丘尼僧團成立的合法性,及其對佛教發展的利益。可見,儘管有許多人抹煞「歷史」、偽造「歷史」、竄改「歷史」,自以為可以逞一己之私欲,瞞天過海,但後人終究會從蛛絲馬跡中找出事實的真相,因為「歷史」是最公正的判官,一定能還給它本來的面目。
所以,「歷史」終究是公平的!尤其,人只要一生下來,世界就有我們的一份,所以我們必須珍惜自己所擁有的一份,凡事為此而努力,為此而奮鬥,因為時時刻刻,「我們都在寫歷史」。但願每個人都能發大心,立大願,讓我們的每一句語言、一個念頭、一個動作,都能為後人所學習,都能為人間留下「歷史」;讓個己生命的「歷史」都能融入整個宇宙之中,為人類帶來幸福,為世界來和平。
(佛光卅三年-一九九九年七月)
面對問題,不要退縮
人從出生下來之後,就會慢慢地感受到人間有很多問題,像生老病死的問題、人我是非的問題、貧富貴賤的問題、煩惱得失的問題,此外還有國家、社會、政治、經濟、人事、感情等諸多問題。許多人容易被這些問題所打倒。我在一甲子以上的人生中,也曾經歷過這些問題,很多人好奇地問我如何解決這些問題?在一次和信徒開示中,我終於告訴大家:「面對問題,不要退縮。」
佛陀是最能夠做到「面對問題,不要退縮」的人,面對生老病死的問題,佛陀投入整個生命去體證解脫的方法;面對親情感情的問題,佛陀用智慧的言語來感動他的父親及未出家前的妻子;面對人我是非的問題,佛陀用平常心及實際的行動來破除謠言;面對政經社會等問題,佛陀簡明扼要地提出淨化的要點。我有幸出家,在佛法教育的薰陶下,每當「面對問題」的時候,總能抱定「不退縮」的精神,勇往直前,從而解決了許多問題。
記得我童年祝髮之後,就奉家師志開上人之命,在棲霞律學院就讀。那時,我一個十二歲的小孩子,夾雜在二十歲以上的同學當中,不要說別人嫌棄我什麼都不懂,我自己也覺得不夠資格,但我知道如果退縮畏懼,不加緊腳步努力學習,將來就沒有前途,所以硬著頭皮「面對問題」,在自我鞭策之下,居然也由每年扛榜,讀到名列前茅。
一九四一年,家師命我參加三壇大戒。本來按照規矩,受具足戒的戒子必須年滿二十歲以上,而我那時才只有十五歲。或許由於家師當時是棲霞山寺的監院,因此所有的戒師都看在他的面子上,破格錄取我進壇受戒。起初我也懷疑自己是否能堪受大戒,後來我想到人生的歷史必須要由自己去創造,既然已經出家,又在佛教學院打下了基礎,如果再延續個五年才去受戒,也是拖延時光,不如及早「面對問題」!如今回想往事,很慶幸當年「沒有退縮」,使我在佛法的體驗上提早邁進一步。
我在焦山佛學院就讀的時候,曾經代表學校參加全國佛學院聯合舉辦的演講比賽,和六百名僧青年一起角逐勝負。我當時連什麼叫作演講都不知道,但想到既被推選為院方代表,是一次難遭難遇的學習機會,只能向前,「不能退縮」,因此在一番準備之後,鼓起勇氣上台,沒想到竟能入選,為院爭光。
二十歲那年,我從佛學院結業出來之後,第二年被地方人士推選為小學校長。由於過去十年所接受的都是封閉式的教育,自己也從未讀過國民小學,一下子面對兩百多名活潑蹦跳的學生,其中還有幼稚園的兒童,內心實在有點茫然。但以往的經驗告訴我:每一次的挑戰都是成長的契機,所以「沒有退縮」,因此又獲得了教學上的經驗。
我慢慢發覺,其實有些「問題」是因為不曾經歷過,不懂得訣竅,所以覺得是「問題」,如果能用「不退縮」的鎧甲將自己的心理武裝好,就不會被「問題」所擊倒。
一九四九年,國民政府播遷來台,因局勢未定而採取戒嚴政策,那時高層人士多信耶教,佛教地位低落。許多同道「面對」弘法受阻、行動受限、調查臨檢、處處報備等諸多「問題」,因為感到前途茫茫,不易生存,所以紛紛改裝易俗,更換跑道,而我則始終抱持「永不退縮」的態度,「面對問題」,不意竟為佛教開拓出一片天地,一路走來,頗有「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感覺。
例如:在新竹教書時,我應當地派出所要求,為民眾國語補習班授課,人數從第一天十四人,增加到第二天八十人,第三天兩百多人……,解決了過去派出所下達傳票也沒有人前來聽課的「問題」。因此,連所長都親自登門道謝,告訴我:「以後外出弘法可以不用到派出所報備。」
在宜蘭佈教時,也因為我將念佛會借給警察局作為考試場地,局長將那個不斷刁難我的警員調到偏遠的鄉下去。凡此讓我在各地弘法時,省卻了不少麻煩。但二二八事變之後,當局對於匪諜的肅清一再雷厲風行,我所駐錫的雷音寺因為年輕人出入頻繁,所以三天兩頭就有人前來察探,甚至刑警隊派人每來公然監視,但我「毫不退縮」,除依然二六時中接引信眾之外,遇到無辜受嫌的人求救於我,我也盡力協助。結果不但度化許多青年人,連前來監視我的刑警隊長周德先生也皈依在三寶座下,成為雷音寺最得力的護法,他的太太後來還隨我出家,法名叫作滿梵。
「面對問題,不要退縮」,若能做到結緣而不結怨,固然可以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但也有許多時候,我們想溝通協調,對方卻來勢洶洶,不願罷休,這時,我們還是要秉持「面對問題,不要退縮」的勇氣,才能夠立於不敗之地。
記得有一次我在龍潭弘法時,警察命我將聽眾解散。我和警察說:「是我找大家來聽經的,我怎麼能宣佈解散呢?你要解散,那你自己上台去宣佈。」他回答:「不行,我怎麼能講?」我告訴他:「既然你不能講,那就讓我上去講,講完了,大家自然就會解散。」警察無理可辯,只得眼睜睜地看著大家聽我講經。當時一般百姓唯恐被治罪名,大多怕得罪軍警,而我敢理直氣壯地面對他們,不知得到多少人的喝采。
還有一次,我在花蓮弘法,警察以沒有事先申請為由,強行取諦,我當即表示:「我在台北弘法都沒有申請過,花蓮是什麼化外之區?」由於台北是台灣的首府,在四、五十年前,從台北來的人都被視為有來頭的人,所以對方一聽也愣住了,我又獲得小小的勝利。類似這樣的「問題」不知凡幾,但都因為我「不退縮」,智取而不力奪,所以總能迎刃而解。
一九六三年,創建壽山寺,也為我帶來不少「問題」,首先是警察局將壽山公園通往壽山寺的路砌了一層一層的階梯,好讓汽車不方便到寺院裡來。我找來工人改成斜坡,警察馬上跑來取締。記得那天,我正在二樓主持皈依典禮,從窗口一眼望見,連忙停止儀式,下樓與警察交涉:「昨天蔣夫人到壽山寺後面的婦女習藝所參觀,就是因為你們做成階梯,讓車子不能上來,她只好下車走進去,萬一走這一段路發生了危險,你們擔當得了責任嗎?」警察一聽,事關蔣宋美齡的安危,馬上答應讓我舖成斜坡。
後來,高雄要塞司令部又以樓房超高為由,下令拆除壽山寺,我「面對問題,毫不畏縮」一人獨往抗議:「中國大陸因為毀佛逐僧遭到國際人士的譴責,如果壽山寺拆除的時候,被記者照了一張照片登在報紙上,豈不令海內外所有的人都以為中華民國也是宗教不自由的國家。再說,前不久,越南總統吳廷琰之所以被推翻,就是導源於他將佛教教旗燒毀,以致民怨沸騰。」主事者一聽,為之語塞,立刻取消前令。
一九七六年,中國佛教會要我組團到美國參加開國兩百週年紀念慶典,由於內政部、外交部都已核准,所以便及早將沿途路程、旅館等事情安排妥當。但就在要出發的前兩天,我們才被通知赴美的簽證沒有通過。這時全團的人無不驚慌失措,只有我認為:既然知道是美國政府的「問題」,為何不向美國政府說明爭取呢?所以我趕緊打電話給美國駐台大使安克志先生,並於第二天兼程趕往台北依約拜見,一席談話之後,承蒙安克志大使親自打電話到領事館,隔天上午前往領取簽證,下午才得以順利出國。記得那天,團員之一的蕭慧華女士因為到銀行結匯之後,來不及回家整理行李,衣服沒有換,踏著一雙拖鞋就跑到飛機場去,匆忙的情況可想而知。有了這次的經驗,我更確信:「面對問題」,唯有主動溝通,「永不退縮」,才能把握成功的契機。
佛光山最初開山的時候,信徒們看到光是偌大的竹林有待整理,就是一個棘手的「問題」,所以個個裹足不前。我與弟子、學生們誓言要將荒山闢為聖域,但天公不作美,經常狂風暴雨,造成山洪暴發,將平日的心血毀於一旦,例如:初舖的草坪、初種的樹苗,在一陣颱風過境之後,馬上化為烏有,我們「不退縮」,重新來過,才有現在綠蔭滿山的景觀。為了將溝壑填平,我們搬砂運土,但是一場洪水來襲,砂土流失殆盡,我們「不退縮」,再去開山挖土,甚至從山下買了一萬卡車以上的砂土填補,才有現在處處平坦可行的地面。
佛光山在登記寺院時,也遇到許多「問題」,先是縣政府和省政府之間互踢皮球,八年之後,好不容易有了眉目,辦理寺廟登記時,官員又問我:「你們登記的表格內怎麼只有住持,沒有管理人呢?」我告訴他:「我住持就是管理人。」就這樣又周旋了一段時日,才獲核准。但想到多少寺院因為不懂法令章程,找地方士紳作管理人,到頭來外行領導內行,意見不和時,住持反倒被管理人趕走,所謂「乞丐趕廟公」,真是豈有此理!所以我無論講演開示,或和政府官員交談的時候,都一再表示現有的寺廟法規應該改進,寺院庵堂既有住持,何必又要有管理人,導致兩個頭把寺院搞得污煙瘴氣。
我認為寺廟負責人必須具備宗教學院畢業的資格,才不致使神棍所帶來的社會「問題」越演越烈。如今民間各種版本的宗教法規草案呼之欲出,如何採用實行,就要看政府能否具有「面對問題,不要退縮」的勇氣與智慧。
不定時的天災與不合理的法令還算好應付,最無奈的是山下一些鄉民見利忘義。像麻竹園和東山男眾學部之間原本是深不見底的溝澗,我們倒了數千卡車的砂土,舖上柏油,才成為一條壯觀的大道,但鄉民偏說那是他們原有的道路,通車未果,便聚眾滋事,有一次還用鐵牛車圍山示威。縣政府唯恐事情鬧大,建議我將麻竹園前面的柵欄拿掉,讓村民搬運農產品的卡車通行。我覺得:遇到「問題」,應該勇於「面對」,而非苟且姑息,我便對縣政府說:「要拆掉佛光山很容易,但是要拿掉這個柵欄可不容易。」僵持數日之後,為了來山信眾的安全及道場環境的安寧,後來還是由縣政府及佛光山在後山會勘地點,做了一條產業道路,才算解決問題。
佛教徒經過長年累月的教訓,終於從睡夢中慢慢覺醒:「問題」來了,不能逃避現實,唯有勇於「面對」,「不要退縮」,用理性的方式提出訴求,用團結的力量抵禦外侮,才能解決問題。
一九九四年,異教徒挑釁造成「七號公園觀音事件」,明光法師發起「觀音不要走運動」,昭慧法師與林正杰立委在公園絕食抗議。眼見即將釀成政教衝突,許多人卻「面對問題」,無動於衷,甚至隔岸觀火,置身事外。基於佛教的權益及社會的和諧,我「毫不退縮」,挺身而出,不但親自拜訪耶穌教靈糧堂,而且和市議員、市政府作各種協調。後來佛光會決議發動三百輛遊覽車北上陳情,震驚市府,各相關單位遂連夜商討,達成共識,才讓觀音聖像繼續留在公園裡。
四十年來,我一直主張將佛誕節訂為國訂假日。今年,昭慧法師與沈智慧立委發起佛教徒向政府申請立法,並請我協助促成。我歡喜允諾,與教界大德聯絡會商,發動信眾集體簽名,並且主動拜訪道教會、一貫道、人事行政局、及立法院。結果今年六月初終於在立法院,獲得二百零七位立法委員的連署,贊成將佛誕節訂為國定假日。消息一經發佈,佛教徒無不歡欣鼓舞,因為這是大家「面對問題,沒有退縮」,攜手合作得來的成果。
許多人見我邀眾聚會,侃侃而談,以為我樂於此道,其實我最怕應酬吃飯,最怕到公共場所亮相,也不喜歡寫信、打電話,但是面對社會大眾的「問題」,我不能不設法解決;許多人看我行事快速,說到做到,以為我神通廣大,其實一生中也曾遇到力有未逮的時候,但面對義之所在的「問題」,我不能不秉持「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戮力以赴。
例如:二十二歲那年,我擔任南京華藏寺監寺,必須應付寺內舊僧與地方土豪勾結作惡所加諸的種種迫害,儘管生命危在旦夕,但「問題」既然來了,我自覺更要堅守原則,「不能退縮」,所以力挽狂瀾,和惡勢力周旋到底。雖說革新計劃沒有成功,卻很自豪僧格立場終究沒有失敗。
一九九六年,陳履安先生競選中華民國的總統。由於他是虔誠的佛教徒,立身公正清廉,所以我明知沒有雄厚的政治背景很難當選,卻依然堅持「信仰第一」的原則,公開表示支持他。競選期中,曾聞一些人抨擊:「宗教不宜和政治並提。」我聽了這些話,並「沒有退縮」,因為政治是管理眾人之事,我們生活在人間,每天「面對」的都是與社會大眾有關的「問題」,雖是宗教徒,何能置身於其外?再說,佛教界不支持佛教徒,優秀的佛教徒沒有力量,那裡肯出來為民服務?事實證明,這一次佛教徒的總統雖然落選了,但佛教徒沒有落選,因為經過這次選舉的教育之後,更多的佛教徒樂意出來為民喉舌,說明了佛陀「人間佛教」的本懷終將被大家所接受。
我不但熱心佛教的事務,「面對關係大眾福利的問題」,也「不曾退縮」。記得多年以前,我率弘法團從東南亞歸國時,看到許多台灣漁民在機場迎接,不禁奇怪,後來才想起,在此之前,有幾艘台灣漁船被印度政府扣押,儘管有人勸我:中印斷交,能夠訪問印度已經不易,不要再節外生枝,但我認為:「面對自己同胞的問題,豈可退縮?」於是乘便向尼赫魯總統請命釋放我國的漁船,竟蒙允准。漁民們因感念此事,所以集體到機場歡迎。另一次,有七百多位華人因移民問題被印度政府逮補,我代表佛教向印度政府請求開釋,居然也發生了一點力量。
台灣未解嚴之前,每次安全單位的人員到佛光山來,我都為囚禁在綠島的政治犯請命,許多人看我經常被人密告誣蔑,自身難保,一再勸我不要碰觸這個敏感的「問題」,但我還是「沒有退縮」。美麗島的事件發生之後,我和南區警備總司令常持秀先生見面談起此事時,也表示希望當局寬容,不要追究,用開放的胸襟來解決「問題」。中國國民黨十三全大會時,我應邀參加,當時蔣經國、俞國華等要我起來講幾句話,我就說:對於反對黨,要容他,化他,不要排擠他,才能讓社會更加祥和。對於兩岸「問題」,有鑑於多少人因為一海之隔,有家難歸,有親難投,妻離子散,骨肉別離,我建議政府應開放觀光,讓兩岸民眾交流。甚至一九八九年我赴大陸弘法探親時,與中共主席楊尚昆先生見面時,也曾建議中共應宣布台灣為和平區,不要武力犯台。後來台灣的政治開放,兩岸的人民交流,雖然不一定是因為我的話起了作用,但至少我能「面對問題」,就事論事,為所當為。
此外,對於戶政機關刁難民眾、稅捐處催稅無視別人的尊嚴、社會人士忽略工商企業辛苦經營等「問題」,我都在講演時公開提出,希望大家能有所改善。甚至多年以前,一位素行不良的候選人硬是要我為他助選,人都已經站在我的講台上了,我還是「沒有退縮」,勇敢地向大眾宣佈:「請大家不要選他!」而面對許多人避諱不談的「問題」,我也都勇於提出看法與解決之道,例如:對於優生保健的「問題」,我提出應該由懷胎的母親來決定;對於安樂死的「問題」,我主張應該由最愛病患的人才有權力決定;對於複製生命的問題,我認為個人的業力無法複製,如何除惑證真,找回自己的本來面目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對於服兵役的「問題」,我覺得佛教主張慈悲不殺,但是為了盡忠報國、為了拯救萬千生靈於水深火熱之中的義舉,絕非婦人之仁可喻。
許多人以為:自己修行就好了,不必管社會上這許多「問題」,但你逃得了這個問題,另一方面的「問題」你能逃得了嗎?只要你存在的一天,你的「問題」和社會就有密切的關係,社會的「問題」也和你有密切的關係。
佛教向來不怕「問題」,甚至禪宗還主張提起疑情,注重當下,真參實學。世界上許多偉人也都是由於「面對問題,從不退縮」,所以能建立永垂不朽的功勳偉業,其中艾森豪總統就因為從小謹記母親的一句話而立志向上,她說:「人生好像玩橋牌,無論你手上的牌多麼不好,你都要好好地打完這場牌局。」這就是一種「面對問題,不要退縮」的理念。所以,真正的修持,真正的生活,必須「面對問題,不要退縮」;真正有抱負的人,真正有操守的人,也應該「面對問題,不要退縮」。唯有人人「面對問題,不要退縮」,我們的社會才能更加祥和進步。
(佛光卅三年-一九九九年七月)
人生三百歲
最近常有信徒對我關心,他們有兩種問候方式,一種是:「師父!你要保重啊!」此話聽來,好像人生垂垂老矣,但也只有心領他的好意;另有一種人是問我:「師父!祝你長命百歲!」我笑著說:「長命百歲不夠。」對方一臉驚訝地問我:「那你要活多少歲啊?」我回答他:「人生三百歲。」很多人乍聽之下,都很懷疑:「人,真能活到那麼大的歲數嗎?」其實,你從另外一方面去想,人生豈只可以活到三百歲?如果你能盡情地發揮生命的潛能,你的一生就如同阿彌陀佛一樣,可以活到無量壽,散發無量光。
我二十歲那年從佛教學院畢業出來之後,就將自己奉獻給社會大眾,我一生沒有放過年假,也沒有暑假、寒假,甚至星期假日我還比別人更加忙碌;我從早到晚沒有休息,不但在講堂教室裡弘法利生,在走路的時候、在下課的空檔,甚至在汽車、火車、飛機上,我都在精進地辦公、閱稿。每天我都是在分秒必爭、精打細算中度過。如果以一天能做五個人的工作來計算,我今年已經七十多歲了,假如能活到八十歲的話,就有六十年的壽命可以從事工作,六十乘以五,不就是三百歲了嗎?所以,三百歲不是等待來的,也不是投機取巧來的,而是自己努力辛勤創造出來的。
日本松下電器的創辦人松下幸之助先生,就是主張人生要能活到三百歲的創始者。他不但身體力行,模範後學,而且在事業達到顛峰之際,組織了一個以促進世界和平(Peace)、幸福(Happiness)、繁榮(Prosperity)為主旨的PHP機構,此外還成立松下政經塾,為日本政經界培養具有奉獻精神的接班人。松下幸之助雖於數年前與世長辭,但至今他的精神、理念不但對日本人影響至鉅,甚至還是西方人士深入研究的對象,他的人生可以說比「三百歲」還要長久。
可見人生的壽命不只從時間上、色身上去計較長短,更應該從其他方面去籌量久暫,像語言上的壽命、事業上的壽命、思想上的壽命、精神上的壽命、功德上的壽命、文字上的壽命,能夠影響深遠,裨益群生,才是我們應該重視的壽命。
中國古德所說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不正是無量壽的主張嗎?一般人講究的「傳宗接代」思想,無非也是希望壽命無限,代代相續;甚至現在有許多人在死亡之前,將器官移植到別人身上,也是一種生命的延續。而民主國家、現代企業流行的接班制度、永續經營理念,第一代、第二代、第三代……薪火相傳,流長久遠,固然彰顯了人類對於生命恆久的希望;歷史上,有節操志氣的人為國家民族的傳承,辛勤勞苦,犧牲奉獻,更是一種生命綿延的體現。
因此,所謂「生命」,非僅指個人的生命,生命還可以與別人互用同享。這種共通的生命才是生命的真諦,例如:處處成就別人,給別人因緣,不就是壽命的擴大和延伸了嗎?我們常常看到社會上有些人擁有一塊畸零地,寧可放在那裡沒有用,也不願出售給別人,成就大家的好事,怎麼能延續生命呢?還有一些人很會賺錢,卻不肯用在公益上面,等到兩腿一伸,子孫分爭,煙消雲散,又怎麼能算長壽呢?「前人種樹,後人乘涼」的精神,才是生命永續之道。像古聖先賢所創造的文教公益事業,直到現在,我們還享有他們的餘蔭,不正展現了生命的張力嗎?
統一企業的創辦人吳修齊先生,不但事業龐大,涵蓋食衣住行各種生活層面,而且對父母之孝順,對家族之幫助,對社稷之造福,對佛教之護持,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一九九三年,他在佛光山過八十歲華誕時,告訴我:「將來如果活到九十歲,要捐十億元做為慈善福利基金。」我鼓勵他:「九十歲太少了,希望你八十歲能增加一倍,活到一百六十歲,甚至像阿彌陀佛一樣無量壽。」他聞言大喜,我隨即作了一首打油詩送給他:
人生六十稱甲子,
真正歲月七十才開始,
八十歲還是小弟弟,
九十壽翁多來兮;
百歲人傑不稀奇,
神秀一百零二歲,
佛圖澄大師,
還可稱做老大哥;
多聞第一的阿難陀,
整整活了一百二十歲,
趙州和虛雲,
各自活了兩甲子,
菩提留支一百五十六,
其實人人都是無量壽,
生命馬拉松,
看誰活得久?
無量壽佛的極樂淨土是累劫以來勤行四十八願所成就的,可見生命是一場和宇宙時空角逐的馬拉松賽跑,唯有以信心、慈悲、願力、修持,才能獲得最後的勝利,我們每一個人只要堅持到底,都能活出生命的內涵來。
佛經裡有一則「四歲老翁」的故事頗能發人深省:
有一位白髮皤皤,齒牙脫落的老公公,有人問他:「老先生!你今年高壽?」
老先生回答:「四歲。」
對方一臉狐疑地說:「不要開玩笑了,你鬚髮全白,少說也有七、八十來歲了,怎麼會只有四歲呢?」
老先生謙卑地回答:「唉!說來慚愧,我實際年齡雖然已經八十了,但那只是馬齒徒增而已。因為我過去的人生是在因循苟且中渾渾噩噩地度過,我真正的人生是從四年前皈依佛門開始。因為這四年來,我才懂得去追求人生的真理,我從行善助人、服務大眾中,體會到人生的意義與價值,所以我覺得自己好像才只活了四歲而已。」
我每次想到這個故事的時候,總是深深惋惜:人,何必到了耄耋高齡才感歎只有四歲呢?為什麼不及早把握人生,珍惜生命呢?所以我經常警惕自己:不要做四歲老翁,而應該立志過「三百歲」的人生。
我在就讀佛學院時,就十分珍惜寶貴的光陰:每次排班等人,總是利用零碎時間,將文章的腹稿打好,以便爭取快速的時效。在受戒忙碌的作息裡,我訓練自己在返回寮房的路上,邊走邊脫鞋襪,以便早點打坐養息。直到現在,我養成一、二分鐘吃完一餐的習慣,盥洗也只花三、五分鐘,這不是刻意自苦草率,而是對自己生命的珍惜。古德不也是「非拜佛,不妄行一步;非讀經,不輕燃一燈」嗎?那是在珍惜時間,因為生命不能虛度,珍惜時間就是在儲蓄生命。
在惜福崇簡的禪門裡,時間也是經常被討論的話題。有一位日本官員在問澤安禪師如何處理時間時,說道:「唉!我這個官做得真沒意思,天天都要受恭維。那些恭維的話聽來聽去都是一樣,實在無聊,我不但不喜歡聽,簡直有度日如年的感覺,真不知這些時間該怎麼打發才好?」
澤安禪師送給他兩句話:「此日不復,寸陰尺寶。」
有一天,一位信徒問趙州禪師:「十二時中如何用心?」
趙州禪師回答他:「你是被十二小時支使得團團轉的人,我是使用十二小時恰恰當當的人,你問的是那一種時間?」
的確,會運用時間的人,他的時間是心靈的時間,因為能夠縱心自由,達古通今,所以他的生命展現了泱泱宇宙的全體大用;反過來說,不會運用時間的人,他的時間只是鐘表刻度的時間,由於受到鐘表指針的支配,一小時不會多,一分鐘不會少,因此他的生命渾渾噩噩而渺小有限。
許多人問我:「你這麼忙,那裡有時間計劃這麼多的事業?」其實我過去年輕的時候,就時常想:「假如我將來辦教育,應該如何實現理想?」假如我將來辦雜誌,應該如何充實版面?」「假如我將來佈教,應該講些什麼內容?」「假如我將來辦法會,應該如何計劃程序?」……再加上出道弘法以來,我幾乎每一天都在為信眾而忙碌不已,但我不以為煩苦,也不覺得是在為別人解決問題,因為我從傾聽、思惟、喜捨、助人當中,不斷地得到許多寶貴的經驗。由於過去的用心,所以一旦機緣成熟,不論創建道場或籌辦學校,一切構想早已成竹在胸,因此工作就能夠順利進行。如今到了古稀之齡,我仍二六時中處處留心,即使身帶病恙,仍工作不懈。有人問我:「為什麼不享享清福?或等健康恢復的時候再做呢?」我覺得韶光易逝,歲月荏苒,「等待」是生命的殺手,人生的意義是在有限的時光中,擴大生命的田園,與大家同享慧命的花果。
過去四川有兩個兄弟同時發願朝禮觀世音菩薩的聖地──普陀山。哥哥想:我必須要籌妥資糧,備好船隻,順江而下,朝禮普陀。弟弟想:我雖然身無分文,但可以沿門托缽,徒步而行。時隔多日,弟弟已經朝禮過普陀山,再返家鄉,發現哥哥仍留在原地為籌措盤纏而苦惱。
類似這對朝山兄弟的,社會上的人也可以分成兩種類型:有些人明明今天只有一件事情,卻特地把其中半件事情留待明天才做;但有些人手邊即使有十幾件事情,也希望一天就能夠完成。所謂:「今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懂得及時努力的人,當下就擁有「三百歲的人生」了。
記得過去我在建佛光山的時候,信徒說:「你沒有錢,怎麼建得起來?」我先搭個小草棚,慢慢計劃,佛光山不就這樣建起來了嗎?我最初辦佛學院的時候,教界有人說:「你沒有人,怎麼辦得起來?」我先求其有,以一當十,當年一個個畢業出來的學生,不都成為今日佛教界的菁英嗎?我在辦文化事業的時候,有人嘲笑我:「你沒有經驗,怎麼做得長久?」我虛心請益,邊做邊學,如今各種文化出版不也蓬勃發展嗎?我想辦社會教育的時候,大家說:「你沒有地,根本一籌莫展。」我先在寺院裡成立技藝班,慢慢拓展,現在不也因口碑良好而獲得大眾的肯定嗎?我不為困難所惑,反而視之為生命的資糧,林林總總的佛教事業於焉成立,不但充實了我的人生,也成為信眾生命的一部分。欣見於此,所以,我更積極地從事各種弘法的工作。
過去別人看到我做事神速,一臉的驚喜,我連忙打趣說:「我是『限時專送』。」現在承蒙信徒厚愛,法務更忙,我更加惜時如金,每次一分不差地赴約,總是引來一陣歡呼,我更為自己打趣說:「我是『快遞』。」其實,「限時」也好,「快遞」也好,無非都是想要為自己創造更長久的生命。
我曾聽過一則「滴水和尚」的故事,其中所蘊含的生命意義,讓我久久難以忘懷:儀山禪師在洗澡的時候,因為水太熱,就呼喊弟子提桶冷水來加。一位弟子提了桶冷水來,將熱水加涼了,便順手把剩下的水倒掉。禪師不悅地說:「你怎麼如此浪費?世間上不管任何事物都有它的用處,只是大小價值不同而已,你卻如此輕易地將剩下的水倒掉。你要知道即使是一滴水,如果把它澆到花草樹木上,不僅花草樹木喜歡,水本身也不失其價值,為什麼要白白浪費呢?」弟子聽了以後,若有所悟,於是將自己的法名改為「滴水」,這就是後來非常受人尊重的「滴水和尚」。
一滴水,可以助長樹木花草的生存,這一滴水就是無限的生命;一句話,給人鼓勵,讓對方有信心地生活下去,這一句話就是無限的長壽。在民間,我們常看到一些婦女,喊丈夫,不叫名字,而叫他:「殺千刀的」、「死鬼」、「短命」、「夭壽」……如此不珍惜生命、感情,怎麼能成為恩愛的夫妻呢?還有些人,一件衣服明明可以穿五年,但是他三個月就把它穿壞了;一雙鞋子明明可以穿兩年,但是他幾天就將它磨損了;一些父母任小孩在沙發上跳躍翻滾,在桌子上任意敲打切割,好好的物品沒用幾天就千瘡百孔,凹凸不平,令人不忍卒睹,像這種從小就不懂得珍惜生命價值的人,將來如何期望他能懂得「人生三百歲」的意義呢?小貓小狗如果常常得到讚美,會長得更活潑美麗;一花一草若能常常得到照拂,也會活得欣欣向榮。當然,有些人的生命能與風霜雨雪奮鬥,但多數人的生命要在慈愛關懷之下成長,我們能關愛別人的生命,自己的生命自然能獲得延長。所以,我們為人處世,說話要立志說有「三百年」功用的話,做事要立志做「三百年」長久的事業。凡是一言一行都能夠影響「三百年」的人,就是最懂得生命意義的人了。
唐伯虎有一首打油詩,形容人生的短暫,道盡了古往今來許多人心中的遺憾:
人生七十古稀,我年七十為奇,
前十年幼小,後十年衰老,
中間只有五十年,一半又在夜裡過了,
算來只有二十五在世,受盡多少奔波煩惱。
其實,如果你了解生命的意義,就不會如此怨歎了。你看,堅貞不拔的老松,一活就是數千萬年之久;尼拘陀樹的一粒種子,也能夠繁衍出無限的生機;還有,顏回只活了三十歲,他的善德賢名不是流傳千年嗎?僧肇大師也只活了三十一歲,他的一部《肇論》,千百年來不也深深地影響著中國佛教嗎?真正懂得生命的人,不會受時間限制,不會受空間阻礙。
兩千五百年前的靈山勝會,在虛雲老和尚的眼中,宛然存在;十萬佛土外的極樂淨土,阿彌陀佛也正在那裡說法。所謂「溪聲盡是廣長舌,山色無非清淨身」,我們用口說,可以創造無限的生命意義;我們用耳聞,可以聽到無限的生命在呼叫;我們用目視,可以看出無限的生命在活動,甚至我們用心思惟,都能夠體會無限生命的意義。
最重要的是我們必須了解:每一件事都是要依靠眾多的因緣才能成就,每一個人都是要仰賴無限的生命才能成長。像現代人所提倡的「集體創作,共襄盛舉」,就是在實踐「同體共生的生命」。只要我們抱持服務大眾的理念,一剎那間可以創造無窮無盡的生命,一微塵中也可以安立無量無邊的法界生命。
舉目望去,整個世界就是一個展現生命力的舞台,即使是一莖小草奮力從石縫裡冒出來,接受雨水的洗禮、陽光的照耀,也是為了長養生命;即使是一棵寄生的樹藤,攀爬在牆頭上,迎風搖曳,搔首弄姿,也是為了延續生命;甚至螟蛉子也知道父母不能生育,因而借助別的昆蟲來展現自己的生命。
俗話說:「豹死留皮,人死留名。」其實,名倒是其次的,最重要的是,我們應該將小我的生命融入宇宙大化之中,造福無量無邊的眾生,讓一己的意志流入整個世間,與虛空萬物同在,那才是生命的真諦。阿彌陀佛之所以為萬人崇拜稱念,就是因為他證悟了無量壽、無量光。無量壽意謂超越了時間,無量光意謂超越了空間,能超越時間的人才是與真理相契合的人。因此,「三百歲」還是一個人生短暫的理想,如何擴大永恆的理念思想,我們還應該要向阿彌陀佛的無量壽、無量光邁進。
(佛光卅三年-一九九九年七月)
不能不信因果
信佛重要,還是信因果重要?我個人認為:寧可以不信佛,但不能不信因果。因為不信佛,佛祖不會氣惱怨怪我們,降罪傷害我們,所以信佛固然對人生有很大的助益,不信佛也不會產生不好的後果。但是不信因果、不明因果、不知因果、不順因果而行,則後果不堪設想。因為「因果」是亙古今而不變,歷萬劫而常新的真理。大至國家興衰,小至個人得失,追根究底,其中的一切過程,惟有「因果」二字才能予以說明。
所謂「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即使是變種接枝,也有變種接枝的結果。像三皇五帝、文武周公、孔孟諸子,並非出身權貴世家,但由於懂得「因果」,知有所為,所以能成聖成賢,模範千古。夏桀、商紂、周幽王、秦始皇,乃至大建佛寺,擁護佛教的石虎、隋煬帝等,雖然掌握政權,坐擁山河,但由於違背「因果」的善惡法則,專制暴虐,殘忍成性,所謂「天作孽,猶可為;自作孽,不可活」,最後逃不過「因果」定律的制裁,所以不但自己喪失性命,遺臭萬年,甚至招感國家滅亡、朝廷傾覆的厄運,寧不悲乎!
猶有甚者,因果報應延及生生世世,及至惡業盡消,方得休止,即使以「神通第一」著稱的目犍連,也無法敵過宿世業障,被外道梵志以瓦石擊死;而至尊佛陀,雖已圓滿菩提,但由於夙業猶存,所以有木刺穿足、空缽而回、頭疼背痛等災難。經云:「善惡之報,如影隨形;三世因果,循環不失。此生空過,後悔無追。」所以智者無不以因緣果報之理則作為殷鑑。
過去一個小偷在偷椰子的時候,被椰園的主人逮個正著,小偷辯解道:「我沒有偷你的椰子,因為我偷的是樹上的椰果,你種的是地下的椰種。」樹上的椰果和地下的椰種難道沒有關係嗎?所謂:「長安不是一天造成的。」從大陸到台灣,貪污腐敗的「因」,造成河山易幟的「果」;省籍衝突的「因」,造成二二八事變同胞互殘,族群等爭鬥不已的「果」,始作俑者能無悔乎?蔣家和毛家對國家社稷的功過姑且不論,但觀其後人種種不幸,「因果」之間的關聯實在不可思議。
自古以來,許多人正像那盜取椰子的小偷一樣,只看到結果,而不追究原因,以致於濫起無明迷惑,再造新業罪殃,致使受苦無窮,「惑業苦」因果循環,無有止期!像目前全球犯罪年齡普遍降低,青少年作奸犯科者日益增加,許多人指責老師不善誘導,但父母的身教又如何呢?目睹世風日下,許多人慨歎人心不古,但誰能體會媒體也有責任呢?政經動盪不安,許多人遷怒於彼,但自己可以置身事外嗎?各地天災人禍不斷,許多人怪這怪那,但人類是否洞察到殺業深重的原因呢?
懂得「因果」的人,見到山林河川遭到破壞,就知道社會大眾對大自然的財富不知妥善保護,有一天地球將反撲人類;見到兒童在路邊戲耍小魚小蝦取樂或玩弄蟬兒、蜻蜒、蝴蠂、金龜,就知道長大成人對於生命的價值不予重視,有一天社會將亂象頻起。偈云:「我肉眾生肉,名殊體不殊,原同一種姓,只是別形軀。苦惱從他受,甘肥任我需,莫教閻老斷,自揣應如何?」「千百年來碗裡羹,怨聲如海恨難平,欲知世上刀兵劫,但聽屠門夜半聲。」這都說明了「因果」昭然,絲毫不爽,我們能不謹慎規範身口意業,念念警惕嗎?
社會人士不懂因果,苦迫交煎,猶可認為愚痴;但有時見到佛教人士也不明因果,迷惑造業,真是感慨無已。像信徒布施,施錢獻力,我們為什麼要祈求極樂世界勞煩阿彌陀佛代替我們報償呢?一些寺院只知要求信徒無相布施,但自己有無相的修為來接受供養嗎?行腳於寺院殿堂、寬廣庭園之中,是否想到自己應如何延續前人的播種,期使結出豐碩果實,以為報答古聖先賢?一些教徒利用佛教資源,大力提倡社會公益,但自己在教內自私自利的行徑又如何啟發大眾?
記得小時候看到民間廟觀牆壁上描繪「十殿閻王」、「刀劍油鍋」的情景,「因果」報應的觀念深植心中,至今難忘。及至稍長,剃度出家,參加法會,誦到《瑜伽焰口》中的文句:「近代先朝,帝主尊榮位,勳戚侯王,玉葉金枝貴,宰執中宮,婇女嬪妃類,夢斷華胥,來受甘露味;國士朝臣,經緯匡時世,牧化黎民,未遂忠良志,失寵懷憂,謫降邊邦地,戀國遊魂……。」更覺「因果」業報歷歷不爽,故而時時引以為誡。
一九四九年,初來台灣,掛單中壢圓光寺,常看到住持妙果老和尚寫一首偈語送給信徒:「三寶門中福好修,一文施捨萬文收,不信但看梁武帝,曾施一笠管山河。」在敬信之餘,心中亟思:佛教本身固然是上好的福田,但身為佛子的我們如何將這塊福田的價值發揮到極致?一九五四年,慈航法師捨報圓寂,恭讀遺偈:「法性本來空寂,因果絲毫不少,自作還是自受,誰也替你不了。」在感念慈老生前種種行誼之餘,更加提醒自己要不昧「因果」,慈悲利眾。後來我在世界各地創辦佛教學院,期能紹隆佛種,報佛深恩於萬一;我每年舉辦僧伽講習會、寺院行政講習會等等,藉此促進教內的交流;我設立佛殿講堂、養老精舍、墓園設施、義診醫療,希望所有對佛教有貢獻的人都能往生佛光淨土,讓他們的善心好「因」都能在此生享受善美的「果」報。
如今眼看世事滄桑,歲月無情,深深感到「因果」不是哲理,而是一種宇宙人生的真相。日常生活中的衣食住行,乃至人我相處、道德、健康、經濟等,都各有其因果關係。例如腹饑進食,進食是因,解饑為果;口渴喝水,喝水是因,解渴為果。我們絕對不能強求喝水可以解饑,進食可以解渴,因為那不合乎「因果」的法則。
常聽一些人說:「我每天燒香拜佛,為什麼身體多病呢?」「我信佛如此虔誠,為什麼錢財被人倒了呢?」「我吃齋念佛,為什麼生活感到不順利呢?」「我每天打坐參禪,為什麼命運多舛呢?」我聞言不禁覺得奇怪,佛門不是保險公司,只知道一味祈求佛菩薩加被,自己的言行卻違背「因果」,怎能得到好報呢?所謂「種如是因,得如是果」,信仰有信仰的因果,道德有道德的因果,健康有健康的因果,經濟有經濟的因果,我們不能錯亂「因果」。想要身強體健,必須注重飲食、運動,培養良好的生活習慣;想要事業成功,必須精進勤奮、把握機會、分析市場趨勢;被人欺騙,應該先檢討自己是否貪小便宜,傷害別人;遭到扒竊,應該先反省自己是否太過招遙,將錢財露白,甚至或許前世有欠於他。
也常聽一些人說:「某甲經常布施行善,但是為什麼如此貧窮呢?某乙為非作歹,為什麼這麼富有呢?」經云:「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辰未到。」因果業報有現報、生報、後報,就好比植物有春種秋收,有一年生,有多年生。「因果」業網比植物的生長因素更為錯綜複雜,之所以遲速不一,輕重有別,其間的「緣」也很重要,好比一顆種子,即使再好,也需要沃土、陽光、空氣、水分、剪枝、施肥,才能茁壯成長,開花結果。世間之事亦然,一個人具有才華固然是一個好「因」,但也要加上好「緣」,才能得到好的結「果」。一個人素行不良固然是一個惡「因」,但如果能加上一些好「緣」,也可以改變因與果之間的關係,或許會減輕將來的惡「果」。所以,當我看到一個人才,總是在心裡想如何給他一個好的因緣,讓他能夠早日成就;當我看到冥頑眾生,也常思如何循循善誘,給他改過向上的機會。
社會上有些人見到親友的輝煌成就,不但無視於這是多少「因緣」的耕耘得來的「結果」,卻在一旁說風涼話:「他不知道用什麼手段發了這筆橫財!」「他不知道怎樣攀緣上司,才獲得陞遷!」甚至有些人看到正信宗教蓬勃發展,不但無視於宗教淨化人心方面的成效,卻帶著嫉妒的心態大加撻伐,貶抑抹黑。每當目睹此情此景的時候,心中不免感慨萬千,一個社會如果連善美的宗教都容不下,如此惡「因」還能奢求進步發展的善「果」嗎?
佛光山開山三十多年來,有的人只見到出家法師眾多的「果」,卻沒有看到我們多少辛苦培養僧才的「因緣」;有的人只見到在家信徒眾多的「果」,卻沒有看到我們花了多少心思教育信徒培植的「因緣」。三、四十年來,我看到千萬僧信和佛光山緊緊結合,一起成長,心中感到無限欣慰;但也看到少部份的人由於因緣不順,為了一句話、一件事、一個臉色、一個神情,離棄寶貴的信仰,甚至倒行逆施,妄語謗法,上焉者懂得及時追悔,猶可挽救;下焉者一路錯誤到底,終至萬劫不復的地步。所謂「差之毫釐,失之千里。」吾人對於世事「因果」豈可不明辨慎思?
佛教的「十來偈」說得好:
端正者從忍辱中來,貧窮者從慳貪中來,
高位者從禮拜中來,下賤者從憍慢中來,
瘖啞者從誹謗中來,盲聾者從不信中來,
長壽者從慈悲中來,短命者從殺生中來,
諸根不具者從破戒中來,六根具足者從持戒中來。
短短數語,說明了禍福窮通的緣由,所以了解「因果」可以助人樂觀進取。像我生來歌喉五音不全,說話鄉音難改,自忖這與往昔「因果」有關,便不會惱怒生氣;受到別人的冤屈傷害,想到此乃宿世「因緣」所致,便不會灰心失望。經云:「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來世果,今生作者是。」又說:「隨緣消舊業,更莫造新殃。」雖然宿世的惡業形成今世的障礙,但我深信只要肯耐心培養當下的善緣,改善過去的惡因,未來必定有無限的希望。所以,我學習發展其他長處,努力讀書以撰文和人結緣,由於有了這個「因緣」,結「果」文學的鑰匙為我開啟了一扇寬廣的天地;我學習堅守承諾,永不退票,由於有了這個「因緣」,結「果」獲得許多人的信任;我學習給人歡喜,滿人所願,由於有了這個「因緣」,結「果」許多人都樂於和我共事;我學習堅忍不拔,吃苦耐勞,由於有了這個「因緣」,結「果」衝破了許多難關。
懂得「因果」,可以讓我們勇於面對挫敗。記得過去由於年輕氣盛,只知直心講理,不知人情世故,每遇阻難當前時,三思反省,才發覺自己在無意中傷害了別人,所以我學習改變立場,改善關係,有了這個「因緣」,結「果」贏得許多珍貴的友誼。佛光山最初開山時,頻遭山崩洪水的災難,當我知道這是土質、天候的關係時,便從植林種樹、水土保持著手,有了這個「因緣」,結「果」不但天災帶來的損失減至最低,而且全山綠蔭密覆,風景優美,成為信徒香客流連忘返的勝地。
多年以前,一位發心的信徒要將五千萬台幣捐出來,希望我能辦一所大學,但我自認沒有這個「因緣」,對於結「果」能否如其所願沒有把握,所以好言婉拒。四十年前還有一位住在迪化街的信徒在過年時包給我一個十萬元的大紅包,我只收了一百元,雖然我的經濟十分困難,但我自問福薄德淺,恐將愧對信施,有負「因果」,所以將其餘款原封退還。剛到美國時,一位久居當地的佛教徒表示想捐二千三百萬美金給我辦學,另一位虔誠的信徒也聲明要捐助三百萬美元作為建寺基金,雖然數目龐大耀眼,但我堅持佛教事業應由十方共成,自忖我的功德條件不符,不能由於貪圖眼前的利益,讓社會大眾失去種福田的機會,所以一概辭謝不受。雖然類似的情況發生多次,讓我與大心功德失之交臂,但我從不後悔,因為我覺得錢去了有再來的時候,如果在「因」上苟且大意,自己遭受不好的「果」報尚屬事小,萬一斷送了眾生的慧命,豈不罪過深重!如今我在世界各地辦了多所大學,西來寺也屹立美西,成為發展歐美佛教的基地。這些事實說明了只要我們自己不負「因果」,「因果」必定也不會辜負我們。
在宜蘭弘法時,有人自稱在公路局做事,想捐砂石給我們舖路,但先要拿錢給他運送砂石;在佛光山初開山時,有人自言是陸軍官校的上校,想捐二百石米糧給寺眾,但要我先墊車費。凡此例子不勝枚舉,但我總想到國家的公物、軍糧怎可輕易拿走,再說自己也沒有這個「因」緣條件可以接受,故當下回絕,結「果」後來都證明這是一樁騙局,不禁慶幸不已。經常見到一些人被人詐取錢財,甚至遭到破產、身亡的厄運,深究其中原因,大都由於當事人一念貪心所致。《楞嚴經》云:「因地不真,果招紆曲。」誠乃不虛之言也。
所以,我常對佛光山的弟子們說:「我們要用『因果』的筆來記帳,用正直的心來理財。」佛光山管帳理財的人多達百人,但在金錢上從無差錯,這是因為大家的心裡有「因果」觀念,所以三十年來融洽和合,相安無事。
信徒捐給佛光山的錢財,指定是用來出版雜誌的,不會被挪用購買香燭;指定是用來買水果供佛的,不會被挪用購買飲食;指定是用來作為僧眾道糧的,不會被挪用作為建築款項;指定是用來添置車輛的,不會被挪用裁製僧服僧鞋。因為佛光山的大眾對於信徒的每一分錢都能俯仰無愧,不錯置「因果」。
我常對佛光山的信眾們說:「佛光山的帳簿掛在牆上。」大眾的功德芳名永遠鑴刻在佛光山各殿堂的樑柱及陶壁上,因為信徒發心的「因果」,我們必須重視。
我常對佛光山的功德主說:「你們都是佛光山的『頭家』(台語,老闆的意思)!」數年前,我組織「功德主會」,施以佛法的教化及心靈的提昇,因為對於信施恆長的「因果」歷史,我們必須銘記於心。
我也常對佛光山的義工、金剛們說:「過去的天龍八部經常環繞在佛陀的四周,你們是現代的天龍八部,應當受到我們的禮遇。」佛光山經常舉辦義工會議、金剛會議,以實質的鼓勵回饋為道場出力服務的男女老少,因為我主張:眾人奉獻佛教的「因」不必等到將來結「果」,身為佛陀侍者的我們,應該在現世代為及時報答。
甚至我在佛光山手擬各種制度,揚善懲惡,讓善「因」繼續綿延,善「果」集體成就;我創立佛光會,讓十方善「因」結合,共同謀求善「果」。
中國諺云:「順天則昌,逆天則亡。」「天理昭彰,疏而不漏。」日本楠正成將軍在行刑臨死前,也寫下「非、理、法、權、天」五個字。其中「天」,指的就是因果。《華嚴經》則直接簡明地指出:「因該果海,果徹因源。」世間一切成敗得失、成住壞空既不是鬼神所能操縱,也不是權勢所能左右,而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因果」法則。佛教的精義在明因識果,佛教的目的在教化人心,所以信仰佛教很好,明白「因果」的道理更好;明白「因果」的道理很好,奉行「因果」的法則更好。
所以,我說:「你可以不信佛,但不可以不信因果。」
(佛光卅三年-一九九九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