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與生活
有情有義 -- 往事百語6-2
星雲法師
17/07/2017 06:47 (GMT+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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懺悔錄

「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瞋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往往在懺儀課誦中念到這首偈子,心裡真是慚愧交加。我今年六十七歲,回憶往事,令我懺悔的地方實在很多。
  
  我十歲那年,中日浴血抗戰,父親到遠地經商,一去杳無音訊,此後生死未卜。慚愧如我,多年來既未能克盡奉養,又未嘗親祭禮拜,實有失孝道。二十三歲時,我隨政府播遷來臺,與老母睽違四十餘載後,才取得聯繫。如今我雖在衣食上供應她無缺,猶未能每日晨昏定省,實在愧為人子!雖然曾將這份心意轉移給家鄉親友,在物質上予以補助;亦曾將孝心昇華,為一切眾生服務,但是在直接孝養方面尚嫌不足,終究還是自我安慰,無補於事。
  
  在多位兒孫中,外婆對我疼愛最多。我初出家的幾年,對她思念之深,簡直無可言喻,往往淚濕枕巾,直至天亮。在我來臺不久,接到她往生的噩耗,想起她在世時咐囑於我的後事未能如願做到,辜負了她生前的重託,不禁悲從中來。想我當初學佛因緣是由她所培植,如今我在佛法中得度,她卻不知輪迴何處?每思及此,心中更加難過愧疚。
  
  蒙恩師志開上人收我為徒,賜予我法身慧命,唯自一九四九年一別後,即音訊全無。直至數年前返鄉,方知他在文化大革命期間,頻遭批鬥,飽受羞辱,竟至抱屈而歿。近幾年來,雖然對其家人在經濟上聊表寸心,但是想到往日家師的慈悲教導,種種恩德,山高海深,在他受苦受難之時,我卻未能親侍左右,亦未曾給予片紙隻字的請安,心中的傷痛慚愧,豈是筆墨所能形容!
  
  當年離開中國大陸時,平日所飼養的兩隻缺嘴殘障小雞、一隻瘦小的土狗,無法一併帶走,如今不知去向如何,是否善終?塵封的記憶中,始終夾雜著絲絲的愧疚。那時處處烽火連天,我僅留隨身一套衣物,其餘圓領方袍,一概贈予同學道友,日常用品則送給其他正在逃難的親人,過去常常為此陶醉,自認能處處喜捨,有恩於人,現在想想:當時的餽贈,都是自己所不要的餘物,竟然還洋洋得意,對於這種醜陋的心態,我今深感懺悔。
  
  記得在焦山佛學院時,聖璞法師擔任國文教授,雖然時間只有兩學期,但從他認真的教學裡,我獲益甚多。一九八九年,我回大陸弘法探親,亟思當面感謝,卻因來去匆忙,而未能親自拜望,只得託人請安贈禮,略盡心意。
  
  一九四八年,我與一批響應人生佛教的青年學僧來到南京華藏寺,當時我們被佛教界視為洪水猛獸,但是住持蔭雲和尚不但慈悲接待,還將全寺交給我們管理。後來,我四處打聽他的消息,卻遍尋不獲。直至今日,心中仍是無限遺憾。
  
  青年時期曾經在棲霞、焦山等多處佛學院就讀,蒙受名師教導。融齋法師的愛護提攜,芝峰法師的一句「不作焦芽敗種」,聖璞法師的諄諄善誘,介如、普蓮法師的教授世間學科……,至今仍令我感念不已。惜我學而不明,未能好好發揮,實有負長者厚意,於此怎能不抱愧萬分?
  
  我也曾在金山、常州等處禪堂學禪多時,在禪七中坐過大板香,在念佛堂中也有忘我之境,承蒙金山禪堂的霜亭法師、太滄法師,天寧寺的證蓮法師、焦山的智光法師等諸山長老的耐煩教導,使我經常沉浸於禪悅法喜之中,但慚愧至今仍然禪機未透,心地未明,無以報答諸方大德的隆厚恩澤。
  
  儘管在大陸參學時期,曾於棲霞念佛堂與焦山佛學院的冬令佛七中朝暮念佛;來到臺灣,更組織週六的念佛共修會,數十年未嘗間斷;應邀主持參與的佛七法會,不下百次以上。自認在念佛法門也小有體悟,然而自慚不夠精進,功夫沒有成就,未能與彌陀願力相應,能不愧悔!
  
  在持律上,更是感到愧為受過具足戒的比丘,不要說比丘二百五十戒未能一一奉行,即使在五戒方面,又何嘗圓滿清淨?
  
  童年嬉戲,與玩伴們抓魚為樂,至今想起,活蹦蹦的魚蝦浮現眼前,心中的愧疚無法自己;垂髫之齡,亦曾打死過一條毒蛇,那時,村里流行一句俗語:「打死一條毒蛇,勝吃十年長齋。」我常引以為豪。出家學佛後,明白萬物自性平等、法界緣起的道理,想起這段往事,心中始覺懊悔。其實這個世界上,誰毒害誰,很難論定。近二十年來,遇上蟑螂蠅蟲迎面而過,至多只是驅出戶外;蚊虻螻蟻叮咬爬行,則將其餵飽放生……,然而又何足彌補前過?
  
  記得兒時曾經撿拾皮包,歡喜不已,竟不知失物招領,交還失主。一九八九年,率領國際佛教促進會發起的訪問團,到中國大陸探親弘法,於甘肅參訪敦煌洞窟時,弟子依照撿到一片約三公分寬、一寸長的薄薄木片,以為拾獲古物,我居然心中也見作隨喜,為他高興……。事後想想:凡此不但是妄起盜心之劣行,於保護名勝也有未盡心力之處,思之能無悔哉!
  
  對於人間情愛,雖不曾有非分之想,但有予人慈悲關護之心。在菩薩道中或契佛心;但在聲聞法裡,或嫌多事。而時近古稀之年如我,對於所有人間恩怨愛恨,除摰誠向諸佛懺悔外,實難置喙一辭。
  
  我自幼不但不沾煙酒,而且還甚為反感。但是因為對於世俗生活體驗不深,所以當信眾要求我呼籲反煙反酒時,我卻未作有力的提倡,於今反省,實難辭未盡教化社會之責。
  
  既然在戒除殺盜淫妄方面都自覺有所虧欠,遑論作人天師範?實有愧為如來弟子,身披三毳雲衣。
  
  禪淨修行之外,我曾放蒙山達十年之久,參與焰口佛事也在千臺以上,各種懺儀佛事亦曾隨喜多次,〈大悲咒〉、〈十小咒〉皆能融匯心海,但也只是將密咒作為日常生活中隨到隨遣、不著痕跡的輔行,並未刻意要求三密相應,故不能有所證悟,無異浪費時光,能不慚愧?
  
  五十餘年出家生涯中,除早晚課誦外,也不斷自我要求,從行單苦修到為眾服務,從閉關禁足到參訪行腳,從念佛修禪到講經弘法,從慈濟救難到文教利生……,亦嘗自豪多年來致力推行人間佛教,不但著書立說,更身體力行,接引青年學佛修行,扶植兒童菩提幼苗,收養鰥寡孤獨,救助貧困殘疾,並積極將佛法深入家庭鄰里,帶進國家殿堂,將法水遍灑世界五洲,潤澤法界眾生,以為自己所力倡的這種生活佛教是真正在奉行佛陀四聖諦、八正道的教義。然而細細回想,自己的願心尚不夠深,悲心尚不夠切,慈心尚不夠廣,發心尚不夠大,於大乘菩薩的四弘誓願不但相距甚遠,於六度萬行亦有所不足,思之省之,實愧疚萬分!
  
  對於太虛大師的護法衛僧、太滄長老的待人親切、妙果老和尚的知遇厚愛、章嘉大師的仗義直言、慈航老法師的直心慈悲,以及印順法師在學術思想上的卓著貢獻,於感佩之餘,也默默予以祝福,慚愧本身福德因緣不具,不能追隨學習。
  
  我自認一生中對於長老大德無不恭敬,但也曾為了密勒學人獎學金的頒發與智光商職建校之事,不惜向南亭老法師拍桌抗議;也曾由於《人生雜誌》的文稿事件與東初老法師有所爭執,憤而拂袖離去。他們雖然厚愛於我,事後我久久不能釋懷。另外,對於白聖法師的把持教會,排除異己,我抗爭到底,至今不悔!
  
  回頭觀照自己,不也常常排斥於自己的言論,為自己造勢作宣傳。雖然多半出自仗義護教的直言,或基於弘法創業的方便,仍有過多之疚。我也曾自我嚴厲限制,甚至以此訓誡弟子,但仍有自制不足之虞。
  
  幼承師誨,自許忝列大乘宗門,一直努力效法菩薩精神,深知願力非即興的發心,而是永世的承諾;亦非僅虔誠於心內,更需實踐於身外。故多年來廣發大願,廣結善緣,廣行慈悲,廣修福慧,遇有困難障礙,亦從未怨天尤人。然而每於清夜捫心自問,深愧心垢未除,餘習猶存。每每自勉:懺悔不只是一時的告白,而是一生的自省;懺悔不是掛在口頭作門面裝飾,而是要勤除內心的貪瞋愚癡。雖然如此,三毒已生,前業已造,焉能不對我佛如來頂禮求懺?行筆至此,不僅是為了自我警惕,也期望能藉此啟發後輩。
  
  (佛光廿七年-一九九三年三月)

貧窮就是罪惡

 我初入叢林古寺參學時,發現有些人以穿襤褸衣衫為標榜,有些人以吃餿飯剩菜為修行,有些人裝窮賣傻,揚言金錢名利是毒蛇猛獸,故以貧窮為清高。有一天,我聽到一位在客堂服務的知客師大實法師痛切地說道:
  
  「貧窮!貧窮!大家都崇尚貧窮,極樂淨土的七寶樓閣、黃金鋪地的莊嚴世界,由誰來完成呢?實際上,貧窮就是罪惡啊!」
  
  這番剴切的指陳,如雷擊頂般穿過我的耳際,我開始反覆思惟。當年,戰禍連綿,國勢維艱,民間建設固然百廢待興,寺院經濟更是蕭條不振。貧窮,已是舉國普遍的現象。那時,家師志開上人擔任棲霞山寺監院,他不但從不喊窮,也不叫苦,反而從開源節流上著手,設置果菜農場,實踐自耕自食;創建炭窯紙坊,提倡勞動生產,對於寺內經濟的自給自足可說貢獻至大!而棲霞律學院、私立宗仰中學,也因此而能成辦。我們每日勤苦作務,以稀粥、雜糧、豆渣果腹,卻將豆腐菜餚留起來供給信徒施主。仔細想來,這不就是以行動告訴大家:真正的貧窮是坐以待斃,是心內能源的枯竭墮落。佛教要有錢才能辦事業,要有錢才能和大眾結緣。我恍然大悟:貧窮,怎麼不是罪惡的淵藪呢?
  
  回想起來,我之所以能夠很快地契悟「貧窮就是罪惡」的道理,與我童年的經歷有著莫大的關係。記得小時家境清寒,我曾經沿街叫賣,貼補家計,也曾經牧牛拾荒維生,我從不因為貧窮而感到自卑,因為我自覺有能力去幫忙父母分憂解勞,是一件很光榮的事。為了取悅經年臥病的母親,我還常常為她講述一些七言俚語故事,古人寒窗苦讀、忠孝節義的事跡,卻也因此而深深地印入我小小的心靈,成為我日後行事的準繩。從小我就體悟到:貧與富,對於個人而言,只不過是自己心理上的價值認同而已,但如果國家社會大眾貧窮凍餒,將會引發無窮罪惡的問題。
  
  十二歲,我剃髮出家後,在佛教裡,我發現了更寬廣的世界。原來寰宇之大,不僅是天地君親師而已,我們所生長的地球是三千大千世界中的一個小宇宙,除了此生此世以外,我們已經在娑婆世界輪迴流轉不止千生萬世了。六道眾生也無非是我們過去生中的父母親朋,諸佛菩薩的曠劫精進更是令人歎為觀止……。多少個傍晚,餘暉斜映,彩霞滿天,我在焦山的江邊踱步,默念著經典上「心、佛、眾生,三無差別」的句子,細細地體會「心包太虛,量周沙界」的真理,感到自己在無限的時空裡,真是渺小又富有。
  
  儘管叢林物質生活十分缺乏,平日還要接受師長們無理的要求、無情的打罵,我卻沒有絲毫怨尤。我反而感謝老師們引導我進入真理的領域,我感恩常住給我一個安身的道場,我感激十方信施滋潤我的色身,我感念芸芸眾生供給我們生活所需。雖然大殿裡的佛祖沒有和我講過一句話,為我剃度的恩師也未曾給予我好言安慰,我仍然感激佛陀攝我以正法,家師賜我以慧命。每於晨昏自想,自己何功何德,而能承受種種供養?於是,我發奮讀書,勤於作務,我立誓要將全副身心奉獻塵剎,也因此,我在參學期間,過得分外法喜。我深深覺得,我們不必要求形相上的物質,也無庸企盼別人施予溫情,只要我們懂得知足、感恩、奉獻、結緣,一切的榮華富貴都在自己的方寸之間。
  
  離開祖庭白塔山大覺寺,來到華藏寺擔任監寺時,我才二十二歲。那時,國難方殷,財政瓦解,經濟崩潰,民不聊生,往往扛了一大袋鈔票出去,才換回一瓶油、一包鹽。一日三餐,我們都以饘粥餬口,還要費盡氣力與保守的舊僧周旋。雖是貧乏已極,我們並不感到灰心,因為我們以佛教的興衰為己任,所以我們每天都活得很充實,而我們所共同擁有的理想與抱負,就是心中那不滅的能源,它鼓舞著我們為法忘軀,為教犧牲,在所不惜。
  
  一九四九年,我赤手空拳從大陸來到臺灣,可說是一貧如洗。我的一雙木屐穿了兩年,連底都見地了;身上僅有的一件短褂,也縫縫補補地穿了三年。同參道友紛紛出去趕法會,做佛事,回來又是嚫錢,又是禮品,大家圍成一團,彼此炫耀自己的收獲,熱鬧非凡;我卻連擁有一枝筆、一張紙都萬分困難。有些信徒憐愍我貧窮,勸我放棄撰文投稿,隨著寺眾去趕經懺,作法會,但我未曾動心,因為我時時刻刻都覺得天地萬物與我同在,身外的財富雖然短缺,我更應該開拓心中的能源。清晨時分,當我獨自拖著板車,到幾公里外的市集去買菜時,天上的孤星殘月、路旁的花草樹木,都成為我的法侶道友;當我在庭院灑掃扒糞時,我默默祈禱芸芸眾生皆能掃除煩惱塵垢;當我到寺外幫忙收租時,我感謝山河大地供我馳騁遨遊;當我看護病人、掩埋死屍時,無常的訊息使我警惕自己,要在佛道上精進不懈。我感到自己非常的富裕,因為宇宙的森羅萬象都是我心中的禪悅法喜,而寫作發表則是為了讓別人分享自己所體驗到的無上法樂。
  
  雖然我很能隨緣度日,但我並非是一個因循茍且,得過且過的人。當因緣成熟時,我毅然告別最初掛單的寺院,開始為我的志向──振興佛教,努力奮鬥。於是我晝夜六時接引佛子,櫛風沐雨,弘法利生。回想我當時身無長物,卻能為佛教開展出一片新的契機,其理無他,只在於我不忍見佛教貧窮若此,所以我發願要力爭上游,為佛教和眾生創造美好而富有的世界。我在此奉勸天下的年輕人,自己可以不積聚外財,但不能不開發心內的智慧寶藏;自己可以無財無勢,但不能不立志為國家社會開創富強安樂。
  
  多年來,我雖然忙於說法度眾,但從未離開佛教文化的工作崗位。後來,我以著述所得,也蒙信徒贊助,購買了一棟精巧的普門精舍,住在裡面,讀書寫作倒也逍遙自在,然而為了能為佛教多貢獻心力,我還是將房子賣了,買下佛光山,創辦佛學院,為佛教作育英才。雖然我耗財費力,不曾擁有什麼,但是我享有一切努力的成果;為了創建佛光山,雖然我負債累累,卻從不感到貧窮,因為我時時心甘情願地將身心獻予十方塵剎。
  
  三十年前,佛光山原是一片竹林密佈的荒山,當時,有人曾經怪我,為什麼好好的都市不住,卻要到窮鄉僻壤的地方來拓地墾荒?但一股信心支持著我弘法興學。多年來,我們在經濟拮据的情況下,披荊斬棘,與洪水搏鬥,與悍民周旋,終於開闢出佛光山這座道場來。天下無難事,一切的空無貧乏不是阻力,信心、誠心、耐力、毅力,就是最寶貴的財富。等待、拖延、猶豫、無恆,才是貧窮的根源。莊嚴富麗的極樂世界是阿彌陀佛秉持四十八願,於無量阿僧祇劫中完成,我們要在人間建設富裕安詳的淨土,當然也不能坐等諸佛菩薩的加持現身,而應該效法他們的慈心悲願,認真地去創造自己的未來。
  
  起初決意創辦佛學院時,我身無分文,但我以為,信心就是我的財富。因此,我力排眾議,著手辦學,果然,一間間佛學院就這樣辦起來了。當來山信徒日增時,為了安頓他們的心靈,我計劃建設佛殿。那時,我手無寸銀,然而自念,社會大眾就是我的財富,於是,靠著「十方來,十方去」的理念,一座座的殿堂也設立起來了。後來,朝山禮佛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由於不忍看到他們食宿不便,我又打算興建朝山會館。雖然掌管財務的楊慈滿居士一再向我報告,已經借貸無門,我還是擇善固執,因為我確信,我的人格信用和信徒的發心淨財就是財富啊!現在,不是又增加了一棟棟的殿堂、一間間別分院來為信眾服務嗎?貧窮不是藉口,只要我們心中有佛法、有慈悲、有智慧、有願力、有社會、有信徒,「真空」就能生出「妙有」來。
  
  我經常被問到這樣的問題:「你沒有讀過師範學校,怎麼會辦教育呢?你也沒有學過建築,怎麼會建房子呢?」不錯,我既沒有讀過師範,也沒有學過建築,但過去當我還在佛教學院求學時,我就想過,將來如果我辦教育,我要如何計劃教學,我要如何實踐理想?我從大陸來到臺灣,又從臺灣弘法到國外,我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房子,每去一處,我都很留意當地建築的結構、樣式、格局、環境,並且設身處地思量,如果我是工程師,應該如何設計這棟房子?應該如何規劃這塊土地?由於平日的用心,一旦機緣成熟,不論籌辦學校,或是創建道場,一切構想早已成竹在胸,自能水到渠成。如果你問我有什麼秘訣?我只能說,自己比別人會利用零碎時間,多留心萬事萬物而已。天地萬物,一切現成,只看我們有沒有巧思慧心,將宇宙萬有化為自己的財富罷了。而心裡貧窮的人,只知不勞而獲,向外貪求現成,結果越貪越窮。幾曾見過貪婪慳吝的人能發財呢?能「捨」才能「得」啊!
  
  幾十年來,我陸陸續續地看到,幼年的一些同道在生活艱難的壓力下,紛紛另作打算,有些人則被金錢名利埋葬,失去了自己的方向。在惋惜之餘,我不禁為自己感到慶幸,如果當年在困苦的環境下,自憐自艾,不能在心內挖掘寶藏,成為自己的動力,或者短視近利,只貪圖眼前現實的利益,又怎能堅守佛教的生活與心中的抱負呢?直到現在,我一直認為,物質上的空無,正是生命歷程中的試金石。
  
  然而,這個社會上有些人卻矯枉過正,歌頌貧窮,詛咒富有,例如:最近成為大眾矚目焦點的「陽光法案」,其立法宗旨本來是為了藉以端正政風,結果卻變成大家競相比賽誰的錢少,轉為沽名釣譽、自命清高的遊戲。尤有甚者,根據報載,還有些民意代表在言辭中影射有錢的人是不道德,不清廉的。其實,業大財多並不必然與貪贓枉法、圖謀私利有關聯,事實上,有許多人是因為勤奮努力而得到應有的財富。如果社會上一味地貶抑富有,只怕長此以往,蔚為風氣,徒然造成社會進步的阻力罷了。
  
  金錢固然是煩惱禍患的根源,但淨財也是學佛修道的資糧,是弘法事業的基礎。人間的佛陀其實正是富貴人生的提倡者,他固然以毒蛇來比喻黃金,但也主張賺取淨財,擁有適當的物質生活。在《六方禮經》中,他指導善生如何運用金錢;在《彌陀經》、《藥師經》等寶典中,他描繪諸佛的淨土都是黃金鋪地、七寶樓閣,可見佛教並不排斥清淨的富有。
  
  秉持著佛陀的遺教,我倡導「儲財於信徒」的理念,對於十方的供養,我取之有道,我不敢受太大的信施,而要求信眾在不自苦、不自惱的情況下量力布施,因為我覺得正信佛法的弟子要重視自己家庭以及事業的需要。我也興建現代化的各種硬體設備,使佛弟子們都能在清淨舒適的環境裡修行學道,事半功倍。我認為對於財富珍寶,乃至其他五欲,能做到不貪不拒,才是佛陀所說的「中道」生活。
  
  我在中國大陸曾經遊走大江南北,參訪過各個名山古剎;到了臺灣寶島,我又與臺灣佛教共同成長。多年來的閱歷,使我深深感慨,佛教界和任何團體一樣,財產不在患寡,而患不均;對於錢財的處理運用,不在有無多少,而在概念的正不正確,以及會不會用錢。有錢而不會用錢,和貧窮一樣匱乏。所以有錢是福報,會用錢才是智慧。因此,當我創建佛光山時,便首先確立佛教處理錢財的方法。我告訴佛光山的徒眾,佛教振興之道,在於佛教有人才、有淨財、有道業、有事業。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缺乏淨財,無法成事。此外,我手擬佛光人守則,明訂佛光人不能私自化緣、私建道場、私置產業、私蓄錢財,而且申令管錢的人,不可掌權;掌權的人,則不能管錢;大職事有權,小職事管錢。
  
  有錢,要為佛教和社會用了,不可儲存。很多人看到佛光山一棟棟金碧輝煌的建築,但很少有人知道佛光山經常無隔宿之糧,甚至一直舉債度日。我最高興的倒不是將十方信施淨財用於建設道場,我最歡喜的事是將錢財培養了人才。一千多個僧寶,他們弘教說法,長於解除信徒疑難;他們住持道場,善於行政法務;他們在世界各地參學,通曉各國語言;他們把佛教帶向人間化、現代化、生活化、國際化,這是對信徒布施淨財的最大的回饋。此外他們還編印佛教大藏經、佛學辭典,發行雜誌書刊,其他興辦養老育幼、施診醫療等種種公益慈善事業,就更不在話下了。
  
  社會上有一些不明真實的人,他們無視於佛光山對佛教發展以及社會教化的貢獻,批評佛光山商業化,指佛光山很有錢。其實,佛光山不是很有錢,而是很會用錢,今年的錢用出去了,明年乃至後年的錢也用出去了。在日日難過日日過的生活下,我們將每一分淨財都用在培養人才、弘法利生的佛教事業上。佛光山不矯情,視金錢為罪惡,也不濫用金錢,積聚金錢,使金錢成為罪惡的淵源。我們的信念是要藉著佛教的力量,把苦難的娑婆世界建設成富樂的人間淨土。
  
  有人曾對我說:「真可惜你出家了!要不然你會和王永慶一樣有錢。」王永慶先生是傑出的大企業家,他的財富,我怎能比?所以,對於這些話,我始終不以為意,但是我們出家人,出家無家,只要我們安於八正道、六波羅蜜,無住而住,正可以處處無家,處處為家;三千大千世界,宇宙萬物都在我的心中。我富有三千,王永慶先生又何能與我相比?出家無子,只要我們擁有天下父母心,天下人都是我們的兒女;出家無財,只要我們運用般若智慧,秉持慈心悲願,到處都是自家的寶藏。因此,我深深感謝有這份福德因緣得以出家為僧。
  
  一九九三年初,我返鄉探親,中國佛教協會趙樸初會長贈我一偈,其中的一句是:「富有三千界,貴為人天師。」這可說是我出家半甲子以來,心境上自我期許的寫照了!
  
  (佛光廿七年-一九九三年十月)

感動是最美的世界

有許多人問我:「是什麼力量,使得您在面臨這麼多的橫逆阻難下,還能屢仆屢起,永不灰心?」我想:這與我生來容易感動的性格有著密切的關係。由於我很容易被一個人、一件事所深深感動,因此呈現在我心裡的世界,永遠都充滿著光明美好,從而鼓舞我不斷向前邁進。
  
  影響我畢生最深刻的感動,是來自家師志開上人的一言一行。他雖然望之儼然,但是辭語中肯,每一句話總是深切時弊;他雖然觀念新穎,然而講求務實,每一行事從不徒喊口號。由於他的高瞻遠矚,常住棲霞山寺在當年兵連禍結,經濟蕭條的日子裡,不但得以自給自足,還能濟弱扶貧,令人感佩不已。
  
  對於我這個唯一的入室弟子,他抱著恨鐵不成鋼的心情,因此總是將滿懷殷切的期許隱藏在聲色俱厲的棒喝之下。就在兩次近乎生離死別的事件裡,我被他泓深的道情法愛感動得涕泗縱橫。
  
  第一次是我十七歲那年重病垂危時,他遣人送來半碗鹹菜,另一次則是一九四九年國民政府即將撤退時,他聽說我想去臺灣弘法,即親自辦齋,為我餞行。由於這兩次深切的感動,奠定我盡形壽為佛教獻身命的決心與毅力。
  
  感人的言行也足以影響一個人日後做人處事的觀念,聖璞法師的古道熱腸就是一個例子。
  
  我十一歲時,中日戰爭爆發,家父旋即在經商途中失去聯絡。我曾隨母四處尋父未果,失怙的陰影,始終籠罩在我幼小的心田裡,揮之不去。
  
  十六歲那年,我將思父之情宣洩在作文簿上,定題為「一封無法投遞的信」。當時任教國文的聖璞法師閱畢,在評語欄中寫著:「鐵石心腸,讀之也要落淚。」並且花了兩個鐘點,在課堂上念給同學們聽。對於這種厚愛,我已是感激不盡,沒想到過了半個月以後,他神采飛揚地拿了一疊報紙給我看。
  
  原來,他在課餘時,將這篇文章謄寫在稿紙上,並且親自投郵到鎮江《新江蘇報》,竟獲連載數日。老師雖然什麼也沒有說,但是我了解他之所以在報紙刊登後才讓我知道,是為了怕萬一不被錄用會傷害我的自尊。老師這種慈悲後學的風範令我感動不已,後來我一生都以他這種為人著想的精神待人處事。
  
  二十三歲時,我隨政府來臺,由於當時局勢動盪不安,而且地域觀念濃厚,外省籍的僧尼備受奚落,度過一段極為艱辛的日子。幾年後,輾轉來到新竹青草湖靈隱寺,幸遇住持無上法師,他們從沒有把我當成外省人,而一以法師之禮相待。因此一九五一年我就擔任臺灣佛教講習會的教務主任,這在人情紙薄的當時,真是彌足珍貴。
  
  四十年前的臺灣,物質還很缺乏,生活非常艱苦,一位善心的老菩薩總是偷偷地煮一碗麵,為我療饑止餓。直到現在,我還記得每次她用布滿皺紋的雙手將熱騰騰的麵碗,就著我寮房的窗櫺送進來時,湯汁滴在窗櫺的景象。隔著氤氳的蒸氣,看著她臉上愉悅的表情,我的心裡往往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感動。就是因為這些點點滴滴的感動,讓我在新竹教書兩年。
  
  來臺初時,有鑑於正信佛法的衰微,我為《覺生雜誌》撰寫佛教文章。記得我的一篇短篇小說〈茶花再開的時候〉登載出來以後,中興大學錢江潮教授特地帶了多位同事從臺北到中壢來看我。
  
  回憶當年的社會普遍輕視爬格子的文人,而佛教淪為迷信之流,更不獲得知識分子的認同,所以當我目送著他們回去的背影時,心中的感動真是不可言喻。
  
  稍後,我的另一篇小說〈真正的皈依處〉也蒙常覺法師青睞,他特地從香港買了一隻派克K金鋼筆送我以為鼓勵,這在物資缺乏的當時,顯得格外寶貴,而他的一番隆情厚誼更是感人肺腑。我告訴自己要加倍努力寫作,以不負眾望。
  
  於是,我憑著一股弘法熱忱與初學的日文基礎,廣為搜集資料,翻譯〈觀世音菩薩普門品〉,並且撰寫《釋迦牟尼佛傳》,當我寫到諸佛菩薩度化眾生的用心良苦時,往往被感動得淚流滿面,不能自已。常常在深夜時分,寫到一半的時候,我走到佛陀的聖像前頂禮膜拜,一方面希望仰賴加持的力量,能將諸佛菩薩的慈心悲願廣為宣揚;一方面立誓效法,唯願自己也能生生世世來此娑婆度化眾生。
  
  不知是我的真心與諸佛相應,還是一片赤誠感動了讀者,不但寫作的過程十分順利,在書籍相繼問世以後,也獲得許多回響,更難得的是居然有一些信徒自願發心挨家挨戶地去推銷。我在感動之餘,只有勉勵自己更加精進弘法。
  
  或許是在不斷地發願中,長養了自己的信心與道念,我從弘法事業裡擷取到不盡的感動以為資糧,使我在苦中不覺苦,在累中不覺累。
  
  記得在宜蘭弘法時,我曾經舉辦一連串的環島佈教活動,我們總是在說法結束後,帶領在場的聽眾一起祈願。有一天,我們來到臺北縣的頂雙溪佈教,在節目的最後,我們按照往例,用幻燈片打出一尊佛像,然後由一位佈教員面對佛像,念著我事先寫好的稿子:
  
  「偉大的佛陀!我們是宜蘭念佛會弘法隊的隊員,今天我們把佛陀您的慈悲、智慧、功德,帶來給頂雙溪的大眾,請求佛陀加被這裡的人們,讓他們在您的佛光庇佑之下,能夠獲得幸福安樂的人生。」
  
  像這樣的講辭,我已是耳熟能詳,但是這一次不知道為什麼,當佈教員用充滿虔誠的聲音,透過麥克風散播出來的時候,卻深深地叩擊著我的心房。我望著莊嚴的佛像,情不自禁地潸然涕泣,並且在心中默默地許下了一個願望:「我要將整個身心奉獻出來,為弘法利生而努力。自今而後,凡是有眾生需要佛法的地方,無論是窮鄉僻壤,或是蠻荒漠地,我都願意不計一切,前往佈教。」
  
  因此,臺灣的監獄、工廠、學校、軍營、工商企業、公私機關,乃至全球五大洲,都有我講經說法的足跡。數十年來,無論那一位,只要他歡喜聽我說法,就算是犧牲吃飯睡覺的時間,我也必定如其所願,讓他滿載法喜而歸。
  
  直至今日,我每天應邀南北弘法,洲際穿梭,說來真是辛苦備至,然而這樣的付出所得到的感動卻是無價的,但看信眾為了一票難求,而提早趕到會場門口,不惜在風雨中挨餓排隊,甚至今年(一九九三年)我在香港紅磡體育館講經時,還有遠自巴黎乘坐十數小時飛機,專程聞法的虔誠信徒,我心中那種澎湃的感動,根本不是區區筆墨所能形容。後到的聽眾來到座無虛席的會場裡,只有蹲踞一隅,或貼壁而立,看到大家那份凝視專注的神情,那種會意拊掌的樣子,在在都引起我無限的感動。
  
  記得有一次,我在講演中隨興提到:「將金磚放在床底,不如拿出來花在有用的地方。」沒想到一位聽眾果真將他床底下的金磚完全布施出來。最近又有一位史忠居士,在聽我講經時,得知佛光山要興辦大學,會後即刻將他全部的養老積蓄一百萬元捐贈出來,作為建校基金;在香港還有一位先生每天努力地開計程車,以供應兒子的留學費用,在聽了我的講演後,發願只要是出家人坐他的車子,再遠的路程也不收車資,凡此都在我的心湖裡掀起朵朵感動的浪花,久久波動不已。
  
  最值得一提的是陳劍城居士,三十年來,不但每場必到,而且從頭到尾,時時都在點頭微笑,這種心意的布施所帶來的鼓勵,比掌聲還要可貴。
  
  在幕後默默耕耘的義工們更是感人,他們或為佈置現場,或為指揮交通,或為準備便當,或為清理善後,總是早到晚歸,忍熱耐寒。我永遠記得一位義工曾經和我說道:這些都不算什麼,因為看到我不辭辛苦前來講經,他覺得十分感動;看到這麼多人前來聞法,他也同樣覺得十分感動。而我聽了這番令人感動的話語,雖然佇立在蕭瑟的寒風中,心裡卻感到無比的溫馨。由於大家的彼此感動,圓滿了一場場殊勝的弘法活動,也成就了多少人永恆的法身慧命。感動,真是一個最美好的世界啊!
  
  相對於弘法活動的立竿見影,百年樹人的教育事業更需要多人的努力發心。一九六四年,我在高雄創辦壽山佛學院,一位法號慈介的陳老菩薩每天四處奔走,為我們勸募道糧。每當看到裹著小腳的她為我們辛苦忙碌,心中非常不忍,總想上前和她說幾句話,而她卻逢人便說:「師父真是慈悲,為我取名慈介,重新賜給我兩隻腳(指介字下面的兩豎),我要用它來走路結緣。」
  
  山下木材行的一對夫妻是小康之家,自願以一車十五元的特惠價格,供應我們燒柴火用的木屑。他們一個月上山兩次,每次總是一個在前面用力地拉車,一個在後面使勁地推車,雖然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到達山門,但是那種歡喜謙遜的態度,叫人見了無不動容。
  
  由於大家的發心護持,使得壽山佛學院人才輩出,奠定了良好的基礎,於是我們又在佛光山建立叢林學院,至今辦學不輟。
  今年,我在宜蘭林美山創辦佛光大學,承蒙游錫堃縣長、陳德治鄉長和宜蘭縣民的鼎力支持,使得購買土地以及申請建校的過程十分順利,我的心裡真是感激不盡。動土那天盛況非凡,聽說有許多人是搭了一晚的夜車,在清晨時分就已經來到山上,準備動土典禮及園遊會的各項事宜。這種虔誠的心意,連大自然也似乎為之感動,而在灑淨時出現「天降甘霖,地湧聖泉」的祥兆,使得與會者個個歡喜踴躍,紛紛掬水而去。
  
  回想我在世界各地建寺安僧,也曾見過不少瑞應,但都不及徒眾的發心令我感到欣慰。記得初建佛光山時,我們經常與洪水搏鬥,每當豪雨來臨時,依恆總是率先領眾搬沙包,運棉被,以減少水勢洶湧的沖刷力量。往往一場奮鬥結束時,耳邊隱約傳來起床的板聲,只見他遠遠走來,全身上下完全濕透了,臉上居然還掛著一絲微笑。
  
  龍亭的工程也是血汗的結晶,尤其在加蓋屋頂之際,適值黃昏,工人均已下班,為了防止灌漿中止,將有屋裂漏雨之虞,全山徒眾負起接班工作,由兩輛摩托車發電照明,繼續施工。依嚴爬到屋頂上砌水泥,因為頂部過於陡峭,水泥黏不住,一直往下流,只好用雙手塗平,結果皮膚都被水泥侵蝕得皮破血流,卻從不叫痛喊苦。
  
  慈莊為了籌建美國西來寺,更是煞費周章。他與依航等人冒著寒風細雨,挨家挨戶說明解釋,請人簽名,經過百餘次公聽會,才獲得政府允許建寺。而工程方面又是一波三折,前後耗費十年的時間才告落成,其中的辛酸令人難以想像,可是從來沒有看到他皺過一下眉頭。如今他已年過花甲,但是為了各地建寺工作,仍然馬不停蹄地南征北討,一旦建築完畢,他又立即將寺院拱手讓人,這種功成不居的精神令大家都覺得十分感動。
  
  心平更是了不起,他跟隨我近四十年,參與各項建設,一九八五年,我將住持之位交付給他時,曾和他說:「真是對不起你!我將佛光山一大堆的債務留給你來承擔。」他卻說:「師父!您不要這麼說,以後誰要再說佛光山有錢,我正好可以拿這些債務給他們看。」敦厚的心平從來沒有將債務示眾,倒是這些年來難為他默默地挑起佛光山的重擔。
  
  在家弟子的忠心耿耿也是頗為令人感動,例如:早年在宜蘭皈依的弟子如郭覺航、蕭慧華、吳寶琴等三人多年來護法衛僧,不遺餘力,而且直到現在,只要我說有客人要來,他們總是二話不說,即使是三更半夜,也會不辭辛勞,煮飯燒菜,掃榻以待。
  
  黃秀蘭四十年前由於各種因緣不具足,未能如願出家,但是後來卻把她的夫婿黃世樑也度來佛門。數年前,他們結束一切世俗的事業,全心全意來到佛光山,以服務大眾為樂。
  
  郭道光在果樂齋供應齋麵素點,從一頭烏黑的秀髮做到現在白髮皤皤,任勞任怨的精神已成為佛光山優婆夷的典範。
  
  邰保成為朝山會館煮飯二十八年,供養十方大眾,那種勤勞刻苦,人人無不稱道。
  
  張碧英在朝山會館典座,眉毛被火燒掉的痕跡與手上累累的傷疤,為她二十多年來的努力做了最佳的見證。
  
  多年來,佛光山備受嫉妒者的打擊摧殘,然而由於大家的齊心協力,一切的橫逆阻難都成為增上的因緣,佛光山非但沒有被打倒,反而屹立不搖,更加茁壯。凡此有目共睹的事實感動了山外的人士,一些人紛紛捐地獻寺給佛光山來管理。其中基隆極樂寺的修慧老法師最為難能可貴,不但一次將所有手續辦清,而且把所有財產全部捐出,以做個快樂的「佛光人」自居。
  
  嘉義圓福寺則在過去的管理人陳斗棩義正辭嚴的呼籲下,促使所有地主一致簽名,因而成就了一樁美事。自忖與他們既非隸屬同門,又非眷屬親友,竟能承蒙他們如此抬愛,心裡實在是非常感動。因此,我悉心擘劃重建工作,我派遣優秀徒眾前往管理,如今不但道場的法務欣欣向榮,連附設佛學院的校務也蒸蒸日上,想來應無愧於重託矣!
  
  出家人割愛辭親,以天下眾生為道侶法眷,徒眾承受法乳,其知恩反哺的孝行往往比親生子女有過之而無不及。
  
  三十年前宜蘭念佛會學生會的班長林清志、林秀美夫婦,當時隨著我上山下鄉說法佈教,如今兒女都已成家立業。自六、七年以前,我每個月都收到他們三千元的郵匯供養,卻從未給他們隻紙片字或是電話感謝,然而他們還是每月定時寄錢給我,不曾間斷。試問現代社會的兒女如此孝順者,又有幾人?榮民總醫院X光專家李武彥,也是皈依三十餘年的弟子,平日對我恭敬有加,每次總是以電話問候我的健康,不時催促我去檢查身體,我卻常常因為法務倥傯而抽不出時間,他就親自跑來,「咚!」的一聲,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我總是被他感動得不得不去醫院。
  
  每於清夜捫心自愧:我星雲何德何能,竟得如此殊遇?也曾在閒談間問過我的徒眾:為什麼要待我那麼好?他們竟然都異口同聲說道:是我的言行讓他們感動在心。
  
  慈莊經常說,他之所以披剃出家,就是因為被我為法忘軀的精神所感召。慈惠觀察入微,時時將我不擾大眾的生活瑣事拿來教育學生,他認為落實在生活上的善業才是真正的修行。慈嘉一直記得十多年前佛光山房舍不敷使用時,每到人山人海的法會期間,我總是將寮房讓給信徒,而自己卻睡到陽臺頂上。依空則說,他的父親張老先生早年來山小住,當我得知張老先生腸胃不佳時,即刻將眼前侍者準備僅有的一碗花生湯端去給他喝。直至臨終,他還念念不忘我的體貼關懷……。這些陳年舊事,若不經人道出,我早已不復記憶。唯細細想來,我這一生雖然別無長才,但由於我很容易受到感動,所以自己也一直努力地體察人意,恆順眾生,沒想到在給人歡喜中,自己也獲得了更多的歡喜。
  
  記憶中最深刻的是一九七四年曾有四位新加坡少女結伴來山遊玩,我帶著她們到剛落成的朝山會館參觀,目睹她們對僅有的一間高級套房那種欣羨的模樣,於是不顧管理主任的反對,安排她們住了一晚。她們回國後對這件事念念不忘,竟然每年捐贈大筆資金來山。
  
  另一次是十多年前,一位馬來西亞籍的黎姑首次來山,我無意中見她步履維艱,即趨前關照,沒想到她回國後,也是傾囊捐資。金錢財物對於道場事業的發展固然重要,然而令我最高興的莫過於他們在佛教所結下的善緣,一定會在將來開花結果。
  
  佛陀在菩提樹下成道時,曾經驚歎:「大地眾生皆有如來德相!」我從動物的善良本性中,證實了佛陀所說真實不虛。四十年前,宜蘭慈愛幼稚園所豢養的一隻猴子曾經溜到對面的大樓上玩耍,任憑大家想盡辦法,都無法讓牠下來。但是經我一聲呵斥,牠立即連跳帶爬,跑回籠裡,這種「認主」的特性,一時之間傳為感人的佳話。
  
  佛光山在多年以前,養過一條善解人意的狗兒,名叫「來發」,儘管我有時故意對牠不理不睬,牠每天總像護法一般,緊緊地跟著我,寸步不離,後來,牠預知時至,為了恐怕大家見了難過,就獨自到後山,掘了一塊窪地,躺在裡面,默然而終,直至今日,大家還是對牠懷念有加。
  
  大慈庵的一隻八哥頗具慧根,一些佛門語彙,諸如:「阿彌陀佛!」「各位護法信徒大家好!」……,牠都能朗朗上口,只見牠每日搖頭晃腦,念念有詞,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有一回,一名徒眾用黑布把鳥籠罩了起來,牠竟然出其不意地用臺語高呼:「我要熱死!我要熱死!」聞者莫不拍案叫絕。
  
  前不久,我將一隻落單病弱的小松鼠養大以後,放牠回歸自然,牠居然每餐都不忘記回來吃飯;而一隻文鳥在放生以後,像是晨昏定省似的,每天朝九晚五,都會飛來我的窗前,看我幾回。常常與牠們相視的那一刻,我不禁自省:連飛禽走獸都曉得感動,更何況我們這些自稱是「萬物之靈」的人類呢?
  
  所以,感動不僅是彼此心意的互相交流,更是佛心佛性的自然流露。披覽佛典,佛陀發願度生,乃至在因地修行時,為半句真理而甘願墜亡,為救護餓虎而寧捨身命,就是因為「感動」;諸大弟子投身佛教,跟隨佛陀到處弘法,甚至諸佛菩薩之所以和我們感應道交,也是由於「感動」。有了感動,我們就能心甘情願;有了感動,我們就能不怨不悔。所以,時時感動的人,永遠知足常樂,精進不懈;而不知感動的人,卻有如槁木死灰,非但不能與真理相應,也無法和大眾快樂相處。
  
  因此,感動是人間修行的重要法門,我們每天不但應該對於別人所作的善事,所說的好話心存感動,自己也要以慈悲、忍耐、謙遜、勤勞等美德來感動他人。如果能夠做到自他感動,佛國淨土即在眼前。
  
  (佛光廿八年-一九九四年二月)

慈悲

一九九二年,與佛光山合辦敦煌古展,在籌備工作上十分盡心賣力的胡嘉華小姐曾對我說:「大師!您是因為慈悲才到紅塵裡來的!」對於她的過譽,我愧不敢當,倒是這句話引發了我的思緒,使我想起五十多年前,我剛出家不久,合塵法師曾說過一句話,自覺深得吾心,那就是:
  
  「一個人寧可什麼都沒有,但是不能沒有慈悲!」
  
  我覺得:慈悲是做人本來應該具備的條件。
  
  我自幼就極富慈悲心,總是想盡方法補救那些不完美的人事。記憶中最深刻的是在我很小的時候,母親講了一個故事,主角是一個孤苦無依的老公公。我聽完以後,竟然難過地躲在桌子下面哭了起來,並且央求家人一定要去救濟他,任由大人們勸解哄騙,都沒有辦法阻止我的百般糾纏。直到深夜,家人拗不過我,只得買了一份禮物,陪著我去送給外公,我才肯罷休。
  
  及至稍長,十歲那年,父親為了維持生計而遠赴他鄉,經年累月都不在家,某日突見他返回家門,我想到他日夜辛苦,不禁悲從中來,淚水奪眶而出。此後,我便四出尋找零工,幫忙補貼家用,希望能藉此減輕他的憂勞。
  
  後來,母親長年臥病,我為了讓她歡喜,每天都在工作之餘,蹲踞在她的病榻之前,為她念七字段的小書解悶。母親不識字,但我念錯時,她會糾正我。家中大小事務,我也自動打點妥當,不讓她操心。鄉人們都誇讚我是個孝順的孩子,而我只覺得這是人子應盡的一點心意。
  
  十二歲,割愛辭親,入寺出家以後,我奉師長如父母,視同窗為兄弟,恭敬禮讓,為服其勞;我以教為命,以眾為我,犧牲奉獻,不為己求。自覺在慈悲上有更深的體驗,這才感受到慈悲並不是一個定點,而是情感的不斷昇華。
  
  一九四九年,山河易幟,我之所以前來臺灣,並不是貪生怕死,而是因為同學智勇法師所組的僧侶救護隊,臨時改變主意,決定放棄,我恐其「僧侶救護隊」會因此而群龍無首,故互易志向,允諾代為領導。又見時機危急,事不宜遲,我當晚連夜趕路,兼程來到常州天寧寺,摸黑叫醒睡夢中的同學,一個個問他們:「要不要參加『僧侶救護隊』,一起到臺灣去?」
  
  曾有徒眾聽我訴說這段往事時,驚訝地問道:「您半夜把大家弄醒,難道這些人您都認識嗎?」我毫不猶豫地回答:「為了慈悲救人,任誰我都敢去叫啊!」
  
  記得剛到臺灣那年,我巧遇同參性如法師,只見他兩眼深陷,氣若游絲,交談之後,才知道他已經是第三期的肺病患者。當時醫藥還不發達,得了肺病等於宣告絕症,大家都害怕傳染,不敢親近。只有真念法師和我無所畏懼,不時前往照料,每天還仔細地將枇杷葉上的細毛洗淨後,熬成藥汁,餵他服食。這時適逢道源法師開講《大乘起信論》,在當年缺乏弘法的臺灣,可謂甚難稀有。真念法師有心聞法,但又聽不懂國語,我遂自告奮勇,將聽講的手抄,連同自己搜集的許多相關資料,每天整理成上萬言的筆記,送來給他參考。我雖然為此忙碌了一整個月,但是看到真念法師滿心歡喜,性如法師病體漸癒,我自己也感到高興極了。
  
  月基老和尚曾經是我就讀棲霞律學院時的院長,我為了報答他當年的教導恩惠,不但將自己參與籌建好的高雄佛教堂交由他住持,並且奉養照顧,常常三更半夜送他就醫,為他付費療病,直至終老。他往生以後,道場卻立即被他人佔有。許多人義憤填膺,紛紛口誅筆伐,籲請我出面收回,我不但不計較,甚至交代依嚴法師,將老和尚生前積蓄的一千數百萬元,全部交還棲霞精舍。
  
  在佛光山開山之初,經濟最為拮据的時候,斯里蘭卡的法師在當地籌辦大學,希望我伸出援手;一位老法師曾向我借款八十萬元,我萬般籌措給他,事後他卻說:「我只是試試你的誠意。」在新加坡的一位法師建社會福利中心,要我認捐兩間房間,我雖阮囊羞澀,但都念其是長老或是同道,設法為其籌款解困。孟加拉、錫金、尼泊爾、拉達克、印度等地的佛教機構,來函表示他們缺乏經費建設教室、興設圖書館、修復道場精舍……,我那時雖然自身困難,也都竭力捐輸,以盡佛子微忱。
  
  記得數年前,我曾經接到一位不肯署名的無頭信,上面貼了一張有關到中國大陸救濟的新聞,旁邊寫著:「你是大陸人,你做了什麼慈悲救濟的工作?」我看完感到啼笑皆非。多年來,我對大陸的捐獻,不僅包括佛教團體、寺宇殿堂、水澇旱災、慈善機構,還有獎助學金、學術研究等等。這些微的愛心,難道都要向大家報告嗎?我一直覺得:慈悲不是用來衡量別人的尺度,而是自己身體力行的道德;慈悲也不是用來沽名釣譽的工具手段,而是真愛的自然流露。
  
  我捫心自問,自覺不但無愧於中國大陸的人民,更無怍於臺灣本省的同胞。記得一九五一年,花蓮發生大地震,我那時雖然一貧如洗,住在善導寺裡,以放骨灰的櫃子為床,卻為了震區災民,而奔走募款。在寶島四十多年來,我成立安老院、育幼院、出版社、雜誌社,我興辦教育,從兒童到成人,深入各個階層。凡此固然是為了不願聖教衰,不忍眾生苦,也是想藉以孝養天下的父母,教化天下的子女。
  
  我認為:慈悲不應該有省籍的界線與地域的分別,而應該是一種不以己悲,不以物喜,卻能以天下之憂為憂,以天下之樂為樂的胸懷。
  
  一九五年,韓戰爆發,我雖然居無定所,卻到處為前線官兵募集衣服書籍;一九五五年,越南淪陷,發生海上難民潮,我雖忙於弘法,也不辭辛勞,到各地呼籲社會大眾雇船到海上去救助難民,承蒙大家幫忙,活人無數。這些年來,世界五大洲天災頻仍,人禍不斷,我也都以國際佛光會會長的身分,多方奔走,發起會員們出錢出力。
  
  經常有人見我一生興辦許多佛教事業,很好奇地問我:「這些是否早就在您年輕的時候,都預先在腦子裡計劃好了?」其實,說來恐怕有人不信,這些事業當中,有許多是一念的悲心所成就的因緣。例如,由於不忍年事已高的阿隨姑獨自一人照顧佛堂,我四處籌款。在那裡我成立了「佛教文化服務處」,開始著手推動佛教文化事業。
  
  我在一九六七年購買佛光山土地時,也沒有想到要建大叢林,只是聽說一對越南華僑夫婦急於脫售一片二十甲的麻竹山地,以度難關,卻苦於無人肯買,全家大小坐困愁城,正欲投河一死了之。我見人命關天,心生悲憫,於是將「佛教文化服務處」變賣,以所得款項購買這塊山地。當時,許多信徒認為將這麼一棟座落在鬧區的房子賣了,換為荒山野地,簡直是聞所未聞,因此都來勸說反對。我還是力排眾議,買地救人。
  
  探勘地形時,我望著滿山的刺竹雜草,想到這麼廣大的地方,正好可以用來建設規模較大的佛學院,一償培才興教的宿願,於是,一間間校舍就這樣順理成章地蓋了起來,佛光山的教育事業就是在此地扎下深厚的根基。後來,為了因應朝山信眾的需要與方便,我又籌款購地,移山填海,規劃其他佛殿、講堂、客房、齋堂等建築。直到現在,佛光山的硬體工程從未間斷,但是我們可以昂首驕傲地說:「所有的設施,都是為了利益眾生;一切的建設,都是為了福利社會。」
  
  當學生一個個畢業踏出佛學院以後,我開始在各地建設別分院,讓他們得以奉獻所學,廣播菩提種子。經常有人問我:「為什麼要把寺院道場建得那麼多,那麼大呢?世界上的苦難這麼多,拿這筆建寺基金去濟貧不是很好嗎?」
  
  這一番話聽起來似乎言之有理,然而進一步探究,並非真實,因為布施再多的金銀財寶,興建再多的慈善事業,也只能拯救肉身性命,濟人燃眉之急,但是無法消滅貪瞋愚癡,拔除眾生根本業障。而佛法的布施,真理的指引,則更能淨化心靈,拯救法身慧命,使人斷除煩惱,了生脫死,其影響及於生生世世。所以,建造多功能的佛寺,度化萬千種眾生,才是最徹底的慈悲啊!
  
  建寺度眾生本來是一件神聖的使命,可惜的是教界一些人士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知建造寺宇,不知培養僧才,到頭來不但無法發揮度眾功能,猶有甚者,落入神棍手中,反而形成變相的斂財工具,誠為悲矣!
  
  因此,慈悲如果運用不當,也會淪為罪惡。縱觀社會現象,其他的例子還有:縱容子女,造成社會問題;姑息惡作,導致社會失序;濫施金錢,助長貪婪心態;濫行放生,反而傷生害命……。凡此種種都是源於沒有正確的知見,缺乏道德的勇氣,所以,真正的慈悲必須以智慧為前導,否則弄巧成拙,反失善心美意。真正的慈悲也不一定是和顏悅色的讚美鼓勵,有的時候用金剛之力來降魔伏惡,更是難行能行的大慈大悲。
  
  發展事業最為重要的條件,是人;成立事業最花費心力的資源,也是人。二十八年來,在佛光山服務的員工良莠不齊,我也一再勸慰主管們要以慈悲攝受部屬。結果,一些原本貢高我慢的員工,在佛法的薰習下,漸有成長;另一些實在與本山道風不能相應者,我也不予留難,總是給他們一條路走。我只是營造一個圓滿的結局,才能令雙方皆大歡喜。多年來的處世經驗,使我深深感到:唯有慈悲,才能化干戈為玉帛,消怨懟於無形;唯有慈悲,才能廣結善緣,成就事業。
  
  天下之事不能盡如人意,以慈悲行事也有吃虧的時候。有一些人在我承諾替他清償債務以後,就忘了他自己的責任所在,像曾經編輯報刊的某人,多年來我每個月得為他償付五萬元的債務。另有些人利用我的慈悲敲詐錢財,如西來寺的工程,延宕多日,原先負責建築的公司以為佛教人士善良好欺,數度索錢要脅。類似這種事,在我一生當中,不知發生過多少回,但我從來未曾灰心氣餒,因為我寧可因慈悲而自己吃虧,也不願任意捨棄一個眾生。
  
  或許就是因為對於眾生有這股與生俱來的深切感情,我從小對於動物,也是愛護有加。凡是家裡養的雞鴨狗畜,我都不准別人鞭打販賣,或殺煮烹食。記得過去鄉人都說狗只能吃一餐,但是我將心比心,不忍其饑,所以常常在吃飯時,藉故端著碗,踱到院子裡,與狗兒同享飯菜。即使遇上兵禍荒年,我也寧可自己枵腹,而不讓狗子餓著。有時被家人發現,難免一頓責備,他們常說:「人都沒得吃了,還要給狗吃。」我倒覺得:人不一定要吃,但狗還是要餵的,因為狗子不會說話叫餓啊!因此,我每天還是偷偷餵狗,至今想到狗兒歡喜搖尾的樣子,依然覺得樂在其中。
  
  九歲那年,我親自飼養的小白鴿飛失,好幾天都不見牠回來。我掛念鴿子乏人照顧,捱餓受苦,竟至傷心欲絕,投河自沒。不知是自己命不該亡,還是從小泳藝超群,竟然順著水勢,一路浮到彼岸。我悻悻然回到家裡,終日憂心如焚,食不下嚥,達數天之久。
  
  一九五六年,我在宜蘭開設慈愛幼稚園時,為了培養小朋友的愛心,我養了猴子、鳥兒。畜園的老闆一再勸我不能給猴子喝水,否則會很快長大,就不好玩了。但是我想到口渴的難過,於心不忍,還是每天餵牠喝水。不多久,猴子長得竟然比半個人還要高大。等到養得再大一點的時候,我見牠終日關在籠子裡,心生悲憫,於是放牠回歸山林。望著牠在樹上攀爬跳躍,高興無比的樣子,一股生命的喜悅在心中油然而生,沖淡了原本的依依不捨。
  
  多年前,佛光山曾經養過一隻狗,叫作「來發」,徒眾見我視動物如己命,自然也對牠百般疼惜。有一次,客人送了一盒餅,楊慈滿師姑迫不及待地拿了一個,對著我說:「來發!給你吃!」我即刻伸手過去,說:「來,給我,來發歡喜吃。」在旁的人說:「弟子見了師父,怎麼可以叫狗的名字?」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其實我常常也忘了自己是誰,也許正因為擁有這般物我兩忘、自他一如的性格,我的心中無時無刻都充滿著慈悲的歡喜。
  
  我回想剛來臺灣時,過著四處流浪的日子,雖然無錢無緣,但是心中卻不以為苦,因為只要我以慈悲待物,愛護珍惜,花草樹木會酬我以繁茂青翠,昆蟲飛鳥也迎我以悅耳鳴唱;只要我以慈悲應世,不冀回報,榮辱得失都是我的增上因緣,天下眾生也成為我的法侶道親。
  
  所以,惜福是慈悲,結緣是慈悲,尊重是慈悲,包容是慈悲。如果我們能用慈悲的心靈體貼關懷,用慈悲的眼神看待萬物,用慈悲的口舌隨喜讚歎,用慈悲的雙手常作佛事,那麼我們無論走到那裡,即使是一無所有,都足以安身立命。
  
  慈悲不僅於己有利,慈悲更是家庭幸福的動力,是社會安和樂利的基石,是國家繁榮進步的要素,是宇宙生生不息的泉源。因此身為一個人,無論處在任何一個時空裡,都不能沒有慈悲。今天我們這個時代之所以暴戾之氣甚囂塵上,就是因為缺乏慈悲,所以我們更應該提倡慈悲的胸襟、慈悲的道德、慈悲的勇氣、慈悲的行為。讓我們以慈悲的法水撫慰受傷的心靈,以慈悲的良藥對治瞋恨愚癡,使我們的國土成為慈悲的國土,使我們的世界成為慈悲的世界。
  
  我們寧可什麼都沒有,但是不能沒有慈悲。
  
  (佛光廿八年-一九九四年四月)

來源:www.book85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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