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讓阿彌陀佛代替我們報恩
佛教道場往往對發心捐獻的信徒說:「功德無量!將來阿彌陀佛會保佑您。」對於前來貢獻勞力的義工,也總是說:「功德無量!將來阿彌陀佛會接引您。」凡是對佛教有貢獻的人,寺院的主事者經常都會說:「阿彌陀佛會添福賜慧。」每當聽到這種說法,我心就想:「信徒為佛教奉獻布施,為什麼要麻煩阿彌陀佛來報恩?我們佛弟子又為佛教做了些什麼?信徒為佛教發心服務,為什麼要勞駕阿彌陀佛來感謝?我們怎能推諉責任,坐享其成?」
我一直覺得:我們不應該由阿彌陀佛代替我們報恩,而應該自我承擔這份感謝的責任。因此,凡是對佛門有貢獻的緇素大德,不一定對我個人很好,我都很樂意盡己所能來報答他們。像趙茂林居士不僅曾在佛寺、救濟院、大專院校佛學社團、廣播電臺等處弘法,而且經常到各地監獄佈教,達二十年之久,我敬仰他這份度眾的熱忱,因此在佛光精舍留了一個房間給他養老,最後往生時,又將他的靈骨安厝在佛光山的萬壽堂。
張劍芬居士是三湘才子,經常應邀為佛教撰序作詩,擬寫碑文,然而到了年邁多病時,教界竟無人前往照顧致意,我知道以後,為他多次付費洗腎,希望能盡棉薄之力,代佛陀來感謝他畢生以文字般若弘法利生的貢獻。
戈本捷居士曾參加佛教譯經工作,並且幫忙編纂《佛光大辭典》。在他晚年時,我接他們伉儷二人同來佛光精舍居住,頤養天年。一九九一年,戈居士往生,我當時剛好骨折開刀出院不久,特地坐著輪椅前往靈堂為他拈香。他的夫人周法安女士感動之餘,匍匐叩謝。戈夫人說她是皇族後裔,只向天子、父母跪拜,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向外人行此大禮,我聽了覺得真是愧不敢當,因為我只是做佛陀的侍者,代為致意罷了。
孫張清揚居士是孫立人將軍的夫人,對於佛教的貢獻更是至深且鉅。從東北到南方;從大陸到臺灣;從搶救三寶到捨宅弘法;從慷慨出資,助興善導寺,到變賣手飾,引進大藏經;從成立書局,出版佛書,到行走各地,講經度眾……。對於臺灣佛教今日的蓬勃發展,孫夫人的貢獻是有目共睹,不容抹滅的。然而自從孫立人將軍事件隱居之後,人情的澆薄現實令人唏噓,年老之後,更是無人問候。我有感於她一生衛教護法,功不可沒,因此經常去探望她,在她往生以後,雖知她有兒有女,但還是自願為其付喪葬費用,並且將她的靈骨送往佛光山安奉。
張少齊居士早年來臺時,曾創設健康書局,出版佛教書籍,後來又成立琉璃印經室,影印大藏經,他的琉璃精舍,經常都有諸山長老海會聚集,商討教事。《覺世旬刊》是他在一九五七年創辦的刊物,後來交由我接辦,至今已有四十餘年的歷史。張居士可說是臺灣佛教文化的源頭耆宿,但到了晚年,卻門前冷落車馬稀。我向來十分感念他為佛教的種種辛勞,於是在美國為他找了一棟房舍以為安養之用。
我剛成立東方佛教學院時,曾聘請方倫居士為學生授課,但當他往生時,我卻為他張羅喪葬事宜;唐一玄居士也是那時的老師,後來他雖然到別處教書多年,我還是每個月定期將嚫錢送到他家。有些人問我:「他們已經離開佛光山多年了,為什麼你還一直如此予以厚待?」我覺得:他們除了教授佛子以外,著述也很豐富,我這樣做,無非是感戴他們為佛教作育英才及著書立說的貢獻,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在施恩於人,頂多是報恩感念而已。
年少時,每讀到《阿彌陀經》的回向偈「願以此功德,普及於一切,上報四重恩,下濟三途苦……」,心中不免生大慚愧,虔誠誦經的功德殊勝,固然不容置疑,但是我們濫廁僧倫,為什麼要將報恩濟苦的責任推給阿彌陀佛呢?故當下立志效法阿彌陀佛慈悲喜捨的精神,在娑婆世間散播歡喜、自在,為大地眾生布施安穩、無畏。
太虛大師曾在文章中寫道:「……我母之母德罕儔……」我覺得這句話用來形容我的外婆是最恰當不過了。她一生行善助人,念佛不斷,慈愍有加。在我的記憶裡,她每天都到佛堂幫忙服務,從來沒有說過別人一句不好。當我在臺灣聽到她逝世的消息時,真是悲痛逾恆,然而關山遠隔,且當時兩岸政策又不允許探親奔喪,故未能立即前往料理後事。儘管大家都說她的修行這麼好,一定會往生極樂世界,但我總覺得自己也必須略盡心意,所以後來在家鄉建了一座塔堂,安厝她的靈骨。
家師志開上人生前對佛教盡心盡力,犧牲奉獻,對我更有親賜法乳,長養慧命的恩德,我除了立誓以此身心奉塵剎之外,更為他修葺墓塔,奉養他現在的家人,以期能報厚恩於萬一。
至於生養我的母親,我雖然不能經常隨侍在旁,但我購買房舍解決她的居住問題,請人照料她的日常起居,我在生活上讓她不虞匱乏,在精神上讓她安樂自在……,她的一切需求,我都設法滿足,更重要的是,我廣度有情,視天下的眾生如父母,因此凡是她所到之處,普天下的信徒也都待她有如上賓。
雪煩、惠莊、合塵、真禪、圓湛等長老,過去與我有間接師生之緣,我不僅派人時予供養,數年前還親自接待他們到美國參觀。雖然自愧力有未逮,無法使其親炙彌陀,暢遊淨土,唯願盡己所能,先讓他們享受西方國家的文明設施。
四十年前,我還是一文不名的時候,承宜蘭雷音寺的妙專老尼師接納,讓我在那兒安住弘法;又蒙圓明寺的覺義老尼師提供安靜房舍給我專心寫作,讓我在那裡完成《釋迦牟尼佛傳》、《玉琳國師》等書,使我得償文字度眾的宿願。後來他們相繼年老過世,我為其重修寺院,再塑金身,使法脈永存,以為報答。
對於弟子們,我固然極盡教養之責,當他們的父母壽誕,我也敦促常住準備禮品禮金,讓他們帶回祝賀,聊表心意。每年節慶法會,佛光山都循例替生者消災祈福,替亡者誦經超度。此外,更定期舉辦「親屬會」,接待徒眾的家人來山一遊,享受「諸上善人共聚一處」的樂趣,凡是年老體衰,未能前來者,我也命有關單位親自送禮慰問。我衷心希望藉此微誠薄意,代替佛陀感謝這些「佛門親家」送兒女來山學佛修道,弘法度眾。
過去,經常看見同道規勸信眾趕快念佛,以求往生時極樂聖眾現前迎接。我那時常想:念佛雖好,極樂也妙,但為什麼不趕快解決他們現前的苦惱,讓他們先在心靈上找到一片淨土,在生活上得以少憂少惱呢?
所以當我開闢佛光山時,就決定要善加規劃,使信徒生亡都能在此安養,讓大家不僅在死後才能蒙受佛恩,即使在現世也能得到法益。
因此,在「接引大佛」邊設「萬壽園」,將墓地公園化;又建「萬壽堂」,供奉靈骨。周遭環境優美,前臨綠水,後靠青山,二六時中,梵音不斷,期使亡者都能在三寶的庇佑下,長眠於此。為使老病之人都能享受佛光照耀,我興建「佛光精舍」,安養耄耋老人;設置「安寧病房」,照顧臨終病患;辦理「佛光診所」,為人免費治療;成立「雲水醫院」,送醫藥到偏遠地方……。區區心意,只盼能為佛陀分擔些許憂勞。
剛來臺灣時,有一位同道和我說:「大陸的寺宇氣派恢宏,比較能夠攝受人。」我乍聽之下,覺得那裡的道場不都一樣嗎?心中頗不以為然,但後來比較研究的結果,發覺的確有幾分道理。我想起經中敘述極樂世界黃金舖地、七寶樓閣、八功德水、微風舒懷等情況,不禁對阿彌陀佛的善巧方便,敬佩萬分。所以後來自己建道場殿堂時,也非常注重式樣格局,總是力求外部的大方莊嚴,富麗堂皇,內部的美觀舒適,怡人心脾。雖然無法做到行樹羅網、水鳥說法的境地,但是我購苗植林,愛護禽獸,使來山遊客都能享受林園風光;我搬砂運土,移山倒水,建設淨土洞窟、佛教文物陳列館、展覽館,讓朝山信徒均能領略文化之美;我恪遵古制,取法現代,成立禪堂、念佛堂、禮懺堂,令佛子們都能在此獲得法喜禪悅;我用心擘劃一桌一凳、一瓦一石,希望凡是來這裡的一切眾生,均能滌盡塵慮,增長菩提。
在佛光山的大雄寶殿、大佛城等地方,我曾聽到弟子們對發心添油香的信徒說:「謝謝!阿彌陀佛會加被您的!」當下心裡十分納悶:「為什麼不請信徒先到客堂喝茶,到朝山會館吃飯,讓他們直接感受淨土之樂呢?」這兩個地方可說是佛光山最初的建築之一,目的就是方便信徒香客歇腳、用餐,雖說與西方淨土的思食食至相去甚遠,唯願一份美味的供養,能使大眾身心柔軟。近十年來,我們又興設信徒服務中心、麻竹園、檀信樓,派人為信眾服務,解答佛法問題,固然各種設施與彌陀世界的法音宣流比之,可說是望塵莫及,但盼一顆虔誠的心意,能讓大家般若心花朵朵開。
每到初一、十五,寺院中必誦〈寶鼎讚〉:「端為世界祈和平,地久天長;端為人民祝康樂,福壽綿長。」五十年前,我在叢林中參學時,經常反覆咀嚼這些辭句,當時的佛教寺院大都沿襲明清的山林模式,我深深覺得:愛國利民不是光用嘴唱,凡我佛子應該走入社會,以高超的教養來淨化人心,改善風氣,才能實際對國家民族有所貢獻。所以,當我來到臺灣以後,每到一地,我都極力宣揚佛法,白天講經,晚上寫作,有時還替人排難解紛,消弭怨懟。後來,更舉辦大型佛經講座及萬人法會活動,以使更多人均霑法益;同時又興設各種文教事業,期使法義能廣為流布,影響深遠;成立各類慈善事業,希望鰥寡孤獨廢疾者不但皆有所養,同時能得到法水的撫慰。如今,各種佛光事業遍布全球五大洲,希望對於當地社會安定能有稍許助益。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我在臺北聽說東京佛光協會會長西原佑一的父親往生,特地趕赴嘉義,為其拈香。西原會長把老先生的靈骨安厝在佛光山時,和我說道:「現在我先將父親送來此地,將來我們全家人都要到這個『佛光淨土』來。」這番話令我想起曾有一位信徒歡喜地向別人說:「我的娘家在臺中,以前我常到東海道場禮佛,嫁到溫哥華以後,又經常去溫哥華講堂聽經聞法,沒想到現在移民澳洲,居然還可以看到佛光山的法師!我每去一處,都有佛光山的寺院能讓我念佛、念法、念僧,真是太幸福了!」當這些話輾轉傳入我的耳際時,心中不禁生起無限欣慰,雖然目前要做的事仍然很多,但是至少多年的願心已開始逐漸實現。
西方的極樂世界只有一個,並且必須廣修三福,念佛純熟,才能往生彼處,而人間淨土卻到處都有。只要我們有心,無論走到那裡,都能共沐在佛光之下,享受法水的潤澤。我們要將人間建設成佛光淨土,當世就能代替阿彌陀佛來報答眾生的恩惠。
(佛光廿九年-一九九五年五月)
愛,就是惜
數十年來,走訪世界各地,常聽人歌頌「愛」的偉大,並且舉出許多西哲的諺語來詮釋「愛」為何物,例如:莎士比亞說:「愛,不是以眼睛去看,而是用心。」雨果說:「愛,是感情的昇華,它有如陽光照耀大地,給萬物一股生長的力量,使其欣欣向榮。」佛洛姆說:「愛,是給予,讓對方能夠成長。」……。也有人反問我:「你覺得愛是什麼?」在我看來,愛的真諦,要昇華為慈悲,只有一個字可以代表,那就是「惜」。
人是有感情的動物,所以千古以來,諸葛亮為漢室鞠躬盡瘁,韓信報答漂母一飯之恩,藺相如、廉頗刎頸之交,梁鴻、孟光相敬如賓的故事,流傳今日,依舊為人們所津津樂道。可見時代思潮或有不同,但忠孝節義發展出愛的情誼,足以穿越時空,鼓盪人心。我也是一個極重感情的人,對於點滴的恩情,總要想盡方法湧泉以報。
記得二十歲時,我曾經被共產黨關進監牢,正要赴刑場槍斃時,被獄卒放走。四十年後,我重返故里,才知道是學校的一名長工四處借貸,冒著生命的危險,偷偷將我贖回。當我在飯桌上聽鄉人說起這個原委,感動得涕泗縱橫,可惜恩人早已往生,無法回報,因此我儘量在物質上酬謝他的家人,以聊表寸心。
四十年前,王如璋女士為我挨家挨戶推銷不下一千份《人生雜誌》及《玉琳國師》,在當年知識不普遍,正信佛教還不發達的時候,可說十分難得。三十年後,為了報答她當年對佛教文化的一片熱心,我將她迎奉到佛光精舍頤養天年。
十多年前,圓福寺因為林慈超居士的因緣,成為佛光山的分院;三年前,他的兒子西原佑一先生在日本籌組東京佛光協會,並且被推舉為首任會長。今年(一九九五年)元月,林慈超的先生往生,我特地從臺北一路在高速公路上超車,趕到嘉義,主持他的告別式,為的是感念他們一家對佛光山長久以來的感情。
花蓮四維高中校長黃英吉先生在當地推動佛光會不遺餘力,今年六月,我剛完成心臟手術,正在臺北修養期間,聽說他的兒子黃文魁先生在佛光山舉行佛化婚禮,立刻抱著弱軀前往主持,為的也是酬謝他對佛教的隆情厚誼。
為我主持心臟開刀手術的張燕醫師曾對我說:「我知道您是一個很好的人,因為常來探病的訪客都是與您認識幾十年的朋友、徒眾。」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達到好人的標準,但是對於感情,我確實很珍惜,所以能歷久不衰。
世間有了「情」,固然增添幾分色彩,然而更需要有才幹之士努力奮起,貢獻所學所能,才能使社會進步,讓更多的人得到庇蔭。基於這份「惜才」的理念,過去我曾經資助藍吉富、張曼濤先生赴日留學,現在我又攬聘龔鵬程先生等青年才俊為我辦學。在我不斷的鼓勵下,沒有傲人學歷的蕭頂順、翁松山,如今已是名聞臺灣的建築家、工藝家;苦難畫家李自健、殘疾青年施金輝,更是蜚聲國際的藝術名家。當初之所以認識胡秀卿醫師,並不是希望她為我診療醫病,而是看重她在重大集會時所表現的穩健臺風與流利言辭。所以,二十年來,凡是舉辦佛學講座,我都邀請她擔任司儀,如今她除了以精湛的醫術懸壺濟世外,也是佛光會著名的檀講師。我覺得:人生不僅僅只為了拓展自己的才能,更重的是能珍「惜」人「才」,給予「愛」護提拔,為社會大眾創造更多幸福的因緣。
說起「緣」,世間上每一樣事情,都是互為緣起,相生相成,所以佛教講究緣分的培養,常說要「廣結善緣」,其實善緣固然要廣結,一切的因緣,無論好壞,都應該善加珍惜。能夠隨時「惜緣」,才能談到廣結善緣。回想年少參學時,一些長輩說我沒有出息,我聽了一點也不懊惱,當下立志發願,一定要做一個有出息的人,所以對於他們嚴厲的喝斥批評,我牢記在心,痛下決心改往修來。如今我每次返鄉,必定探視師長,躬自奉禮,感謝他們當年教育之恩。青年時開始弘法,一些同參又議論我沒有大用,我聞後更加發奮圖強,深信以勤補拙,一定可以成為有用之人,後來我興學建寺,禮遇道友,廣納海單,希望藉此聊表感念之心。
有鑑於自己在成長的過程中,遭逢太多人為的排擠阻難,我倍加愛惜點滴善緣。四十年前還相當落魄的時候,孫張清揚女士居然以全套金製餐具為我慶祝三十而立的生日。因這「一餐之緣」,多年來,凡是與她有關的教界事務,我都主動獻議幫忙。前年她在寓中病逝,我也為她南北奔波,料理後事。
旅居加拿大的企業家賴維正先生在飛機上讀完拙作《心甘情願》後,買了數百本分贈員工,並且舉行考試,頒發獎品給成績優良者以資勉勵。我聽說此事,心中一直很感動,但始終想不出如何酬謝這份珍貴的「書香因緣」。去年(一九九四年)在溫哥華舉行國際佛光會第四屆大會時,獲悉他家剛建佛堂,特地請了一尊莊嚴的玉佛,親自送到他府上,才放下心中長久以來的懸念。「一書之緣」,讓我和賴先生萬里相逢,「一信之緣」、「一面之緣」、「一紙之緣」,卻使我和小朋友成了忘年之交,例如林雅筑從小學時和我通信,如今一轉眼,她已經是婷婷玉立的大學生了;十多年前,還在韓國漢城就讀初級中學的金貞希,在機場向我問訊,此後數度來佛光山,憑著比手劃腳,居然也無礙彼此之間的溝通。王竝小弟弟因在義賣會上得到我一張毛筆字,從此也是魚雁往返。
前些時日,劉醫師為我檢查身體時,語重心長地說道:「我知道出家人對色身不是很注重,但請您想一想有多少人需要您,請為大家保重您的身體。」我聽了以後,心裡十分感動,俗話說:「愛人者,人恆愛之。」我想到世間上,無論是父母親眷、夫妻兒女、兄弟姊妹、朋友同學之間,如果能夠互相「珍惜因緣」,彼此之間的「愛」必定能夠地久天長。
人,不分老少智愚,只要我們肯珍惜因緣,真誠相待,自然會緣緣相繫。回想動物也莫不是如此,假使我們能以慈悲覆護,也會有令人意想不到的結果。多年前,我曾經在寮房的抽屜裡發現一窩剛出生的小鼠,我怕牠們母子受到驚嚇,不但不敢搬動牠們,而且每次看顧牠們以後,還保持抽屜原狀,從此家中衣物居然也沒有被鼠類咬破過。這還不足為奇,最令我津津樂道的是童年時曾經飼養過兩隻羽毛燒光,只剩下上下喙的小雞。記得那時我每天耐心地用杯子裝滿穀類,一口一口餵食,並且常常以愛語安慰他們。如是過了一年多,小雞居然沒有夭折,後來還能下蛋,真是讓人欣慰極了。此後,我還養過路上撿來的狗兒,被風吹下地面的雛鳥,從樹上掉下來奄奄一息的松鼠,遭主人遺棄的病鴿,結果都能在悉心照料之下日益長大。我常想連一個瀕死的小動物都可以藉著些微的「愛心」存活下來,何況自稱萬物之靈的人類,更應該「珍惜善緣」,發揮生命的光與熱,照亮自己的前程,溫暖周圍的世界。
小時候,聽到鄰居從學堂回來,高唱著:「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我即刻悚然而立,懂得了惜時。少年出家,在經本上看到「普賢菩薩警眾偈」云:「是日已過,命亦隨減,如少水魚,斯有何樂?」不禁心頭一震,從此引以為誡,更加愛「惜」「時」間,不敢虛度。隨著弘法事業的拓展,我益形忙碌,許多人問我:為什麼要把自己的時間排得這麼緊湊?他們那裡知道,我恨不得將一個小時當一天來使用,將一天當一年使用,將一期生命視為千生萬劫。古時匡衡的鑿壁取光,汪邲的隨月苦讀,我固然望塵莫及,但自認在三度時空的把握上,更能順應環境,作更積極有效的運用。例如:與人相約,我不但守時赴會,不浪費別人的時間,而且能在忙碌的行程中,善用自己瑣碎的時間,很快地完成必須處理的事;遇有會議,我總是將相關單位集中在一地同時會商,一次解決數種問題。我既不趕赴經懺,也不作無謂的應酬交際,而是實事求是,把全副心思集中在人間淨土的建設上。
我除了「惜時」以外,也更「惜力」。五十年來的弘法生涯,我所遭遇到的譏謗阻難何止萬端,但是我不把精力耗費在人我是非上。在默默耕耘中,我另拓天地,反而對佛教的貢獻更大。因此,我興設佛教事業,首重組織規劃,目的在將佛教的資源統籌運用,將佛教的力量動員起來。佛光山之所以能在短短三十年內迅速成長,佛光會之所以能在短短四年中蓬勃發展,都是因為大家「愛惜力量」、「愛惜眾緣」所擁有的輝煌成就。俗語說:「拳頭不隨便揮出,力氣不任意使盡。」唯有「愛惜力量」,養深積厚,才能蓄勢待發,實現理想;唯有「愛惜眾緣」,尊重包容,才能群策群力,共成美事。
隨著時代的進步,在諸多力量之中,語言往往是最為驚人的利器。我曾經有一段「惜言」的體驗。年輕時由於自己不知道惜言,不知造了多少口業,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漸漸體會「沉默是金」的可貴,在實踐約一年時期的「禁語」之後,發現不但自己的心識更加清晰敏銳,就是說出來的話語也不同於前。後來我念佛參禪,曾有數次身心脫落的境界,起座以後,舉目所見,皆是佛的世界;凡有所聞,都是佛的音聲,我從此領略到什麼是真正的語言。隨著弘法越多,經驗越豐,我更深深體悟到唯有字句簡捷、言之有物的說辭,才是最成功的講演。所以若要發揮語言的力量,不妨先從「惜語」如金,不做傷人之語,不說無用之事做起,不但要愛惜嘴巴的語言,用慈悲的愛語化導暴戾的氣氛,使社會趨於平和;更要正本清源,愛惜心靈的語言,用智慧的心語消除貪瞋愚癡,使靈臺常保明淨。
從「惜言」再到「惜財」,語言固然沒有絕對的善惡,金錢的本身也無關好壞,所謂「善惡是法,法非善惡」,我覺得「惜財」之道,不在花用多少,而在明智簡擇對象、用途。所以,凡是用在佛法上的布施,我罄其所有;但對於沒有意義的花費,我一錢不捨。數年前,我在日本弘法,將一頓飯錢節省下來,買了兩本書帶回佛光山,放在圖書館裡供大家借閱,自覺樂趣無窮。許多人批評佛光山的建設粗製濫造,沒有精美的畫棟雕梁,其實我何嘗不想學習阿彌陀佛以七寶樓閣、八功德水來攝受大眾,但是為了愛惜十方檀那的淨財,我不得不因陋就簡。我不但愛惜佛教的淨財,更推己及人,經常告誡弟子們愛惜信徒的錢財,儲財於信徒,不可殺雞取卵,徒擾自他。
世間的財寶不一定要「擁有」很多,才算是富貴之人,只要我們能心胸豁達,視萬物為一體,三千大千世界盡為我們所「享有」。過去我在大陸就讀佛學院時,從出坡、挑水、採樵中,不自覺地與山林河川結為良朋好友;後來在臺灣開闢佛光山時,又從搬砂運石中,培養與大地泥土之間的深厚感情。在與大自然接觸中,我體會到天地萬物是休戚與共的生命體,所以在暴風雨來襲時,為了怕水土流失過多,我甘冒生命危險,率領弟子多人,以身為牆,阻擋如瀑流般的水勢;多年以來,我規定徒眾不能任意砍伐樹木,好讓穿梭在林野中的飛禽走獸,都能有果實充饑,有枝椏棲身;我不准弟子隨便攀折花草,以使蜂蝶爬蟲都能啜食甘美的雨露,享受芳香的蜜糖;在盛夏的傍晚,我經常在巡山之際澆灌花木,有些人嫌我太過老婆心切,我卻覺得花草樹木不會說話,所以我們更要易地而處,為它著想。我衷心希望無論是道場的住眾也好,來往的過客也罷,大家都能在蘢蔥的山色中,看到如來的清淨法身;在潺潺的溪聲裡,聆聽和雅的法音宣流。
經云:睒子菩薩走路時,不敢腳力太重,怕踩痛了大地,這是多麼的愛惜大地;說話時,不敢大聲,怕驚醒了眾生,這是多麼的愛惜他人;任何時刻,不敢亂丟東西,怕污染了山河,這是多麼的重視環保!左溪尊者非尋經典,不敢燃一燈;一襲僧衣,穿四十年,又是多麼的愛惜物力!清夜捫心,對於古德的慈悲懿行,自愧尚且不逮,但是憐惜萬物的一份愛心,則能少分相應。行住坐臥,我總是儘量小心翼翼;每次開關門窗時,都將動作放得既輕且慢,當肢體碰到椅背桌腳時,我會憐惜地為它揉搓撫摸。由於「惜物」如護己身,因此,我用過的東西都特別「長壽」,即使壞了,也是縫縫補補又幾年。俯視腳下,一雙羅漢鞋一穿就是五年,雖說布面縫了又縫,鞋底補了又補,我始終捨不得丟棄;信徒供養的長衫袈裟,不下數十年,我都一一轉送他人,看看眼前替換的那幾件,皆有破損補綴的痕跡,數年來伴著我四處弘法,功不可沒。侍者常說:「該訂製幾件新的吧!」撫拭衣襟,回憶往事,別有一番情趣在心頭,我怎忍棄舊換新呢?
愛誠然是偉大的,但是如果沒有恆長的憐惜心,愛反而是自私,是一種佔有,一種污染,一種罪惡。中國人很有智慧,將「愛」、「惜」兩個字合成一個詞,於是愛就有了落實的方向,愛就有了無限的生命。所以,愛護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就要「惜情」;愛護才華橫溢的人,就要「惜才」;愛護彼此之間的緣分,就要「惜緣」;愛護飛逝的時光,就要「惜時」;愛護自身的力量,就要「惜力」;愛護尊重的言語,就要「惜言」;愛護寶貴的錢財,就要「惜財」;愛護與我們同體共生的萬物,請要「惜物」……。甚至我們要愛護得來不易的福報,因此必須「惜福」;愛護十方大眾成就的生命,因此必須「惜命」……。能懂得珍惜,才懂得愛!
(佛光廿九年-一九九五年九月)
排難解紛不是閒事
去年報載華視連續劇「包青天」受到觀眾熱烈歡迎,弟子們說:「師父就像是佛光山的包青天,常常及時伸出正義的援手,專門為大家排難解紛。」
回憶自我懂事以來,就經常看到母親為鄰里親友排難解紛,記得曾經有人向她說:「何必多管閒事呢?」母親聽了,正色答道:「排難解紛能促進別人的和諧美滿,是正事,怎麼能說是閒事呢?」這句話深深地烙印在我幼小的心靈上。在耳濡目染下,我也繼承了母親的性格,一直都很喜歡幫助別人化解紛爭,而且並不一定是佛光山的徒眾,我才特意關懷照顧。每次在事後,當我看到雙方皆大歡喜的樣子,總是想到母親所說:「排難解紛不是閒事!」誠然是一句很有智慧的話。
曾經有人見我將很難化解的恩怨予以妥貼擺平,問我祕訣何在?我想,這是因為我向來覺得「排難解紛非等閒之事」,所以總是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甚至為了讓雙方都能得到公平合理的待遇,我不惜犧牲己利,以謀求大家的滿意。
記得一九六七年,余簡玉嬋女士競選連任宜蘭縣議員,結果以四十二票之多,勝於張學亞先生,贏得連任。但當時國民黨希望男士當選,所以在開票第二天發表張學亞先生當選,引起余簡玉嬋女士強烈不滿,要一狀告上法庭,不肯罷休。這時,因為余簡女士是佛教徒,宜蘭縣黨部找到我,希望我能想辦法勸退,為了顧全大局,我答應盡力一試。當時,我剛好接管耶穌教的「蘭陽救濟院」(後稱「宜蘭仁愛之家」),本來屬意李決和居士擔任院長,但因同意協調這件不平之事,我就將院長一職請李居士讓給余簡女士。張學亞、余簡玉嬋二人雙方各得其所,一場戰爭才化為烏有。
一九七一年初,高雄市長王玉雲先生與省議員趙铌娃女士發生爭執,彼此僵持不下,並且訴諸公堂,政府多方協調不成,情況越演越熾。我應高雄市黨部許引經主委的請求,邀二人上佛光山懇談,終於達成協議。最近,高雄吳敦義市長因為副市長問題,而與王玉雲、王志雄父子之間產生芥蒂。今年元月,我在美國弘法時,承吳市長看重,曾親自來電,請我居中調和。後來我尚未出力,卻因為王玉雲先生識得大體,顧全大局,志雄先生信佛參禪,這場紛爭才煙消雲散。
去年(一九九四年)一年之中,為地方軍民與政府排難解紛的事情也不少。例如:六月初,大樹鄉鄉長黃登勇向海軍第一軍區要求每年付給一千萬元「水權回饋費」,否則將於六月二十日封鎖海軍在鄉內開鑿的十口井,並實施斷電斷水措施。軍區司令高法鵬少將來山向我說明詳情,並請求幫忙。我見事關重大,遂去電前高雄縣長余陳月瑛女士,邀請當事人一起來山研商,結果雙方達成協議,黃鄉長十分明理,答應延長期限,以便軍方緩衝因應。
與佛光山毗鄰建廠的擎天神公司,以製造工礦炸藥為主,六月二十四日發生氣爆事件,波及附近農宅,大樹鄉鄉民基於居住安全為由,群起圍廠抗爭。七月五日那天,代表廠方的鄭健治經理及代表大樹鄉民的黃登勇鄉長等人,在前余陳縣長的出面邀請下,來山協議。黃鄉長希望三年內能全部遷廠,但鄭經理表示有困難,談判因此陷於膠著狀態。我知道以後,主動向黃鄉長表示,遷廠從評估、買地、開發、規劃到建廠,其中還要經過營建署、環保署等政府單位審核,三年期限的確太過倉促。然後,我又對鄭經理說,允諾遷廠應該要有實際行動,否則別人無法相信廠方的誠意。最後,我提議雙方以五年為期,並且可以附加但書:若五年未能如期遷廠,則每延後一年,由廠方提供一定金錢回饋鄉民,如此逐年增加回饋金,直到遷廠為止。至於廠址的選擇,有人主張「產業東移」,我以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既然高雄縣不要,其他縣市也不會歡迎,凡事無法求得完美,只要對全民有利,將傷害減到最低程度,就是最好的方案。所以我向余陳女士建議,不如就在高雄縣的甲仙、六龜、桃源等偏遠山區另找地方建廠。承蒙大家不嫌我饒舌,一席話下來,三方面都欣然同意,歡喜而去。
去年最熱門的話題,不外是競爭激烈的台灣省省長選舉,因為這是首次公開辦理全民選舉,尤其在競選之初,當時任職內政部部長,而且人脈充足的吳伯雄先生自行參選,與當時任職省主席,由中央提名的宋楚瑜先生可說是旗鼓相當,反觀在野黨候選人陳定南先生也同樣聲勢不弱,在在都引起各界的關切與矚目。七月十二日,我應邀至國父紀念館參加「反毒總動員大會師」的授旗儀式,巧遇吳伯雄部長,與他相偕返回佛光山台北道場敘談三個小時之久。我勸他「退一步想,海闊天空」,不一定在框框裡打轉,否則兩雄相爭,對黨國和個人而言,都將遭致難堪的結局。吳部長很有慧根,第二天就宣布退選,不但戰勝了名利與欲望,更戰勝了自己的心。而他的風度雅量贏得了大家的喝采,最重要的是,他結束了一場政治紛爭,無形中惠及全民,可說是功德無量。所謂「退步原來是向前」,誠乃不虛之言。
我之所以教別人忍耐退讓,非僅拾人牙慧,口說空話,而是因為我自己也曾經有過許多委曲求全、相忍為教的體驗,自覺這是消弭爭端的良方之一。一九五六年,我在高雄創辦佛教慈育幼稚園,只見董事們一個個都為私利打算,不想讓別人帶頭領導,大家意見很多,卻又不肯開誠布公,總之就是藉故拖延決議。最後,我將月基法師請出來,擔任董事長,大家才不再爭執,幼稚園終於得以順利開辦。
接著高雄佛教堂興建時,將佛像高高地安在天花板下,座下盤踞著兩隻大型的石獅子,顯得不倫不類,引起兩派信徒紛爭不已。我雖然為建寺工作花費了許多心血,然而為息事寧人,所以在完成建設後,即自行退出,覓地另建壽山寺,好讓另一派信徒不致流失他處。
雖說「為做事必須求全,要成功何妨忍耐」,然而佛教「忍」之一字,並非只是一味的退縮趨避,在應當向前的時候,我們也要放下一己之毀譽得失,忍受來自各方的困難壓力,提起勇氣,一爭到底。
一九九四年三月,臺北的初春寒氣未消,只見大安區七號公園的觀音事件正如火如荼地展開護法行動,原因是市政府受到異教徒施壓,對於這座觀音聖像的去留問題出爾反爾。在元月十八日時,公園管理處行文給當地大雄精舍的國大代表明光法師,內文居然與市府前函相反,違背先前的承諾,下令強制在三月底前自行拆遷,因此激起佛教徒強烈不滿,認為政府在決策上有欠公允。
然而儘管當時信徒們群情憤慨,明光法師發起「觀音不要走」運動,昭慧法師與林正杰立委在公園絕食靜坐以示抗議,但是教界人士中,存觀望態度者有之,一旁說風涼話者有之,無法榮辱與共,團結一致,當然力量也就削薄了。經過多方了解後,為了維護政府的公權力與佛教的權益,為了喚起社會各界的平等共處,我本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心情,在忙碌的行程中抽出時間,四處奔走,拜訪靈糧堂牧師,聯絡市議員,和市政府協調,和佛光會員座談。後來佛光會決議將發動三百餘輛遊覽車北上陳情,市長聞言大驚,邀請我次日晚上代表教界至其公館會談,與會者還有議長陳健治、市議員江碩平、秦惠珠、牧師周聯華先生,深夜長談,終於達成共識:觀音可以留下來了!當我將協議書送至公園,交予昭慧法師等人簽字確認後,已近清晨兩點,在一旁守護觀音的民眾無不掌聲雷動,歡喜踴躍,有許多人甚至感動落淚。走出公園,萬籟俱寂,我仰望蒼穹,默默祝禱社會安寧,全民和諧。
談起為教界排難解紛,其實已有一段很長的因緣。臺灣光復後,本省許多佛教寺院多被駐軍、軍眷、機關等佔滿,台北善導寺大部分的房舍也被市政府兵役科佔用辦公。一九四七年,幸賴孫張清揚女士捐資一千萬舊台幣,李子寬居士捐資五百萬舊台幣,合力收回該寺,恢復道場弘法度眾的功能。
最初我剛來臺灣時,風聞寺中之本省比丘尼與大醒法師之間有所爭執,但因我初來乍到,不明內情,故未參與其中。李子寬接掌寺務後,屬意由太虛大師的傳人擔任住持,因而又引發新舊二派長老紛爭。由於我曾經受教於二位前輩,所以儘管心裡很著急,卻無能為力。
後來默如、演培法師之間,演培與悟一法師、真華與成一法師之間,也相繼有意見紛爭之事傳出。所謂「旁觀者清」,據我了解,他們之間都無私人恩怨,只是因為理念不同而產生異議。在佛門裡,自古以來,縱使證到阿羅漢果,我執已除,法執難化者常有所聞,因此,對於他們的爭論,我並沒有十分介意。直到悟一法師委屈難平,衝突日盛時,我因與悟一法師同在焦山、棲霞受業,故略盡棉薄之力,居間斡旋調解。
早年張少齊居士所建的琉璃精舍,號稱「地下叢林」,因為張居士素與佛教大德來往頻繁,許多教界紛爭都是在該處攤牌解決。我也經常身在其間,承孫張清揚女士與張少齊居士厚愛,待我為上賓,每次親自為我張羅茶水,準備齋飯,對於佛門的一些爭端,也常採納我的意見。記憶中最深刻的是我曾建議張少齊居士讓聖嚴法師接任中華佛教文化館的董事長,當時看得出來他有些勉強,但或許是出於一份尊重,還是接受我的意見。如今目睹該館能經營有序,我的心中稍有所安。
我不但在事關大局時挺身而出,也替一般家庭排難解紛,像高雄澳洲行、孫張清揚等人的財產糾紛,以及一些信徒的婚姻危機,我都運用佛法,耐煩調解,故能化繁為簡,迎刃而解。三十年前,臺灣省林務局長沈家銘先生本來不是佛教徒,有感於我挽回他的家庭幸福,所以特來表示願為佛教效力。後來,我受當時中國佛教會祕書長悟一法師之託,親至林務局,請求讓香港倫參法師擔任阿里山慈雲寺住持,在沈局長明智的決定下,應允成事。過去一段排難解紛的因緣,居然成就另一段助人的好事,我更確定了排難解紛的好處。
一九九四年六月,演藝界知名人士夏玉順、凌峰之間,因口角齟齬而演成肢體衝突,夏玉順提出驗傷單,向警方提出控訴。我得知後,先和他們互通電話,曉以佛法,然後約他們同來台北道場用餐,一番言談後,凌峰當即表示道歉,隨後彼此握手言和,連在場採訪的記者都不禁歡呼鼓掌,一場鬧劇終於以喜劇方式收場,但幕後我為他們付清了律師費,則無人得知。
由於排難解紛,我也遭致各界不同的反應:體諒其中辛苦,讚美事情得以圓滿處理者固然不少,但也有人持反對意見,說我愛管閒事,太過入世。其實二千五百年前,佛陀不也經常出入於王宮貴冑之中,來往於民宅貧窟之間,為人排難解紛嗎?而觀世音菩薩為了排難解紛,更是不惜倒駕慈航,以三十三應身化現世間。佛教悲智雙運的精神,本來就在入世度眾中表現無餘,否則沒有眾生,何來佛道?為人排難解紛,正是自己的本分,怎可說是閒事呢?
比起人類,動物有時反能顯現明是非,識大體的一面。十餘年前,佛光精舍的老人抱怨大慈育幼院的小狗「黑虎」亂吠,擾亂安寧,並放言將投書報紙,說我們虐待老人。所謂「善門難開,好事難做」,我們以善美之心從事慈善工作,卻遭到這種後果,一些徒眾為此迭有怨言,但我做事一向為所應為,不計榮辱得失,所以只有一面安慰徒眾,一面想法子解決問題。後來幾經努力,將「黑虎」送到美濃朝元寺央請慧定法師收養,並且另外找了一條溫順的狗兒,以免院童哭鬧,才將此事圓滿解決。八年後,我到朝元寺去,「黑虎」居然還認得我,不但沒有絲毫怨尤之色,反而似乎很能體會我當初的苦衷,不斷搖尾歡迎,而且跟前跟後,一副舐犢情深的樣子。目睹此情此景,不禁鼻酸:我們將牠送到百里以外,但牠心中始終沒有捨棄我們!
排難解紛,能結好緣,能積善德;能化干戈為玉帛,能轉暴戾為祥和;是推己及人,兼善天下;是福慧雙修,自利利他。如果每個人都能將排難解紛視為自己的本分,則人類紛爭當可減少,世界和平也是指日可待之事。所以,排難解紛是正正當當的好事,不是閒事。
(佛光卅年-一九九六年二月)
為信徒添油香
我經常在弘法途中順道巡視佛光山各別分院。有一次,到臺中東海道場,住持、當家向我報告該寺的建設、法務、制度、活動等進展的情況,可以看得出他們度眾的用心,於是嘉許他們的努力。但是偶而談及信徒來往情況時,住持告訴我:
「過去,信徒張順發先生每個星期都固定來參加共修法會,但是現在卻很少來了。」
當家接著說:「以前張居士對於本寺活動非常熱心地參與護持,最近確實沒有看到他了。」
我告訴在場的住眾:「這是因為你們沒有為信徒添油香啊!」
大家面面相覷,有一位弟子不解地說道:「信眾前來聽經、禮佛、用齋、喝茶以後,總想要添油香,作為他們與佛祖之間的往來,為什麼現在反而要我們僧眾為他們添油香呢?」
我告訴他們:「佛教的發展固然需要信徒添油香,但是信徒給予寺院多少贊助支持,所以我們也要為他們添油香。」
大體而言,信徒的油香有所謂的「十供養」:香、花、燈、塗、果、茶、食、寶、珠、衣,而我們出家人也應該以主動的招呼、和悅的笑容、親切的關懷、人格的尊重、真摯的慰問、困難的解決、熱忱的服務、信仰的法財、完善的設施、智慧的建議等十種美好的供養來「為信徒添油香」。
記得三、四十年前在宜蘭雷音寺和高雄壽山寺弘法時期,一大清早,做完早課,我就開始主動地招呼信徒拜佛、喝茶,同時還為他們開示說法。那時許多信徒只要一有空,就喜歡往道場跑,有些家庭主婦聽得入神,甚至忘了回家煮飯。信徒一批一批地來,我經常在佛殿一站就是一整天,但是卻做得滿心歡喜,因為總覺得「為信徒添油香」是在禮敬未來諸佛,乃無比神聖之工作。如今這些信徒雖已年老,然而他們的兒孫輩依舊繼承法脈,忠實護教。後來,我開闢佛光山,首創許多佛教活動「為信徒添油香」。記得一九六九年臺北的朝山團第一次前來,當團員們禮過佛,吃完飯,正準備走時,我突然想到:信徒為常住添油香,我也可以「為信徒添油香」啊!於是臨時將團員集合起來,為他們講說「人我相處之道」,即所謂的「你對我錯,你大我小,你樂我苦,你有我無」,一名信徒臨走前,高興地對我說:「講得實在太好了,讓我受益良多,我以後要常常帶親友來這裡。」目送他們法喜充滿地上車,我決定以後要更積極主動地「為信徒添油香」。
是年,佛光山籌備大專佛學夏令營,正愁無錢可用時,我見到一名頭戴斗笠,打著赤腳的老婆婆在炎熱的陽光下拾級而上,即命慈莊前往招呼,沒想到她臨走前留下一個紙包交給慈莊,裡面居然是一疊五萬元的臺幣,讓大家喜出望外。多年前,馬來西亞的黎姑也因為我主動照顧她上下坡臺,回國後竟以大筆款項資助佛光山的教育事業。有人見我無求自得,而其他的法師向她化緣卻都不能如願,於是問她為什麼對佛光山情有獨鍾,她答道:「因為星雲大師不會嫌棄一個窮酸模樣的老太婆。」世間事互為因果,懂得設身處地「為信徒添油香」,信徒自然就會想到要為寺院添油香。
隨著時代的發展,僧信二眾必需齊心合力,才能將佛教的資源凝聚起來,為眾生謀取更多的福利。所以我組織「國際佛光會」,將在家信徒凝聚起來,授予各種技能;後來我又設立「檀講師」制度,鼓勵信眾由弟子升級為老師,並且為他們編寫弘法教材,主持訓練講習會。看到大家躍躍欲試的樣子,我深深相信:以人格的尊重「為信徒添油香」,不但是在實踐佛法的平等觀,更是在奉行佛陀示教利喜的精神。
因此,僧之所以為「寶」不一定要高高在上,而應該以眾生的喜悅為喜悅,以眾生的憂苦為憂苦。向來只要能力所及,舉凡信徒的要求,我都儘量滿其所願,尤其當信徒有病苦喪葬時,我更是竭盡己力,前往慰問。例如現任臺灣女中醫師公會理事長的胡秀卿女士,多年來經常以佛理開導病人,抒緩疾苦。當她從小離開的親生母親捨報時,我不但親自前往拈香弔唁,更送上一些奠儀給她的兄弟們作為母親安葬之資。此後她不知多少倍回報於我,並且數十年來以穩健的臺風、優美的嗓音,在我的佛學講座中擔任司儀,更不知攝受了多少信眾。
香港佛經流通處的創辦人嚴寬祜居士,目前擔任國際佛光會世界總會副會長,前年在臺灣因心肌梗塞住院開刀時,我親往慰問;去年十二月到美國弘法,我聽說他在休斯頓休養,也特地錯開行程,飛去探望。因為我總是想到:嚴居士一生捨身捨命,利教利人,不但在臺灣成立嚴寬祜文教基金會弘法利生,近來更於大陸籌劃以漫畫弘揚弘法,並且對各佛學院頒發獎學金,對各佛教道場贈衣贈食,信眾如此為佛教添油香,我們僧眾又何嘗不能「為信徒」布施歡喜,「添加油香」呢?
去年四月底,我的心臟也出了毛病,當手術完畢後,被推往加護病房時,承蒙一名護理人員的悉心照料,使我安然度過有始以來最漫長的一天。我突然感觸良深:人生在世,誰都有失意落寞、恐懼無依的時候,這時最需要的就是親切的關懷。觀世音菩薩遍遊法界,救苦救難;地藏菩薩久居地獄,利濟眾生。凡我佛子也應效法前賢,施以慈悲,給予歡喜,發心作眾人的依怙,以此為大家「添油香」。
記得三十多年前,一位信徒因先生有了外遇,想要自尋短見,由於我的一句「以恨不能贏得愛,要以愛才能贏得愛」,後來不但挽回了她的婚姻危機,也使她丈夫成為忠實的佛教護法;皈依三寶的耶穌教牧師高登博士夫婦,被教會撤職排斥,我知道以後,囑咐西來寺為他解決生活問題,後來他全家人矢志為佛法的國際化而努力。多年來,我深深感到:以解決困難「為信徒添油香」,不但形成信眾與寺院之間的橋樑,也增進了佛教的力量。
二十多年前,九個結伴來山參訪的大專學生誤餐,我特地為他們炒飯、熱菜,不意他們臨走時竟掏出十倍以上的代價──九百元添油香,這在當時是一筆很大的數目,對於常住的經濟不無小補。望著他們手舞足蹈地踏出大門,我也沾染一份歡愉的氣氛。去年,林素芳居士家裡遭雅賊光顧,什麼都沒有偷,唯獨掛在牆上一幅我寫的字不翼而飛,讓他非常難過。我輾轉獲悉此事,立刻再寫一張囑依德轉交,他收到以後,感動地說道:「我一定為佛光會的發展全力效命以為報答。」其實在我來說,這些都只是舉手之勞,不足掛齒,卻讓對方心悅誠服地為佛教奉獻心力,可見以熱忱的服務「為信徒添油香」是多麼的重要。
佛光山剛開山時,公路局第三工程處處長倪思曾先生首次蒞臨。當時朝山會館尚未建好,我們請他在佛學院的齋堂吃飯,他堅持要添油香,我連忙說不必,彼此堅持了好一會兒,後來,我說:「既然處長您這麼誠意,那就添個大油香吧!如果能將大樹鄉這條黃泥路鋪成柏油路,對地方建設將是一大貢獻,本寺當感激不盡。」他欣然應允,並且說:「大師!如今我才知道您的道場原來不只限於佛光山啊!宇宙才是您的道場,全地球的人都要為您添油香啊!」對於他的過譽,我愧不敢當,然而抱著熱忱的服務精神為全球的信徒,乃至為十方的眾生「添油香」的確是我的心願。三十年來佛光山各地別分院普門大開,供應齋飯,不知接引了多少眾生皈依在三寶座下,而西來寺為信徒們接機送機更是遠近馳名,乃至現在國際佛光會各地協、分會也都遵守「來時歡迎,去時相送」的信條,讓旅遊各地的會員們咸感賓至如歸。
過去的叢林,從廣納海單到普參接心;從文疏回向到普同供養,乃至對於個別信徒的壽誕祝禱、新居灑淨,無一不是在「為信徒添油香」,而過年贈送春聯、灶符,供應臘八粥,也是古代高僧大德們「為信徒添油香」的美意,後來奉行全國各地,被百姓們視為消災免難的象徵。四十多年來的弘法生涯,雖然崎嶇顛簸,但我未嘗忘記祖師們的慈心悲願,除了奉行古制外,更順應時代,印贈日曆手冊作為新春的祝福,分送手珠、項鍊、小佛像、鑰匙圈等佛教紀念品,希望信眾戴在身上,放在車上,都能夠享有平安的人生。
此外,我依照年齡、性別、嗜好、職業的不同,舉行各種弘法活動,以契理契機的課程,讓他們得以將佛法應用在家庭上、工作上,增添生活的美滿;我錄製佛教唱片、錄音帶、錄影帶,在國家殿堂舉行梵唄音樂會,讓清淨的佛曲為大眾滌盡塵慮;我在廣播電臺開闢佛教節目,在三家電視臺宣流法音,在世界各地講經開示,讓佛陀的教言為人類指引正確的方向;我撰文出書,發行佛教典籍、雜誌,編纂佛教藏經、辭典、年表,讓文字般若發揮淨化心靈的效果。
極樂世界以七寶樓閣、水鳥說法為眾生添福利;琉璃淨土以衣食無缺、離諸欲染為有情增安樂。我雖力有未逮,唯願效法諸佛如來的大悲願力,以完善的設施、舒適的環境「為信徒添油香」。因此,為便利社會大眾的需要,我設立會議室、圖書館、會客室;為解決香客的吃住問題,我興建檀信樓、玉佛樓、雲居樓;為信徒子女的教育著想,我舉辦兒童學校、才藝輔導,創辦中學、大學;為了行者的修持,我興建禪堂、佛堂、禮懺堂、抄經堂;為了病者的疾苦,我成立助念團、醫療隊,興設施診所、安寧病房;為了安養老者,我創建老人之家、仁愛之家;為了利樂亡者,我興建萬壽園、玫瑰陵。
半甲子來,從入寺出家到駐寺弘法,從興寺安僧到藉寺度眾,我深深感到:寺院不但是清淨莊嚴的安樂地,也是人生旅途的加「油」站;不但是往生佛國淨土的移民局,也是現世飽餐法味的「香」積國;不但是信徒香客的百貨公司,更是芸芸眾生的慧命之家。因此偉大的信徒懂得盡心盡力地為道場「添油香」,能幹的僧侶設法以服務奉獻「為信徒添油香」。彼此添油香,是多麼美好的互助因緣啊!
(佛光卅年-一九九六年四月)
不要將歉疚帶到棺材裡去
所謂「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我經常勉勵徒眾應該把握光陰,及時努力,將應該做的事趕快做好。有一天在集會開示時,我忽然心有所感,告訴大家:「我們不要把歉疚帶到棺材裡去,要記住一切佛法都在當下。」事後弟子們紛紛問我為什麼突發此言,其實這句話正是我一生經常勉勵自己的警語。
經常在矇矓中,眼前彷彿出現一個小男孩臥在一個慈祥的老婆婆腳邊……,午夜夢迴,我往往淚濕枕襟,因為這不是幻象,而是童年時和外婆相知相處的回憶。記得有一天,外婆曾經語重心長地對我說:「看起來我將來的後事,你的幾個舅父都不可能幫我處理,只有靠你了!」年方十二歲的我,聽到一個老人家交付這麼重大的責任,心中惶然的感覺只能以「戒慎恐懼」來形容。出家以後,瞭解生死事大,我更加將外婆的交代銘記於心。不幸後來國共之爭造成海峽兩岸有如天地之隔,她老人家何時與世長辭,我竟一概不知。直到離鄉四十載後,我和大陸親人取得聯繫時,方始得知惡耗,當下悲慟莫名,立即籌寄五千美金回鄉,請兄弟為外婆興建塔墓,雖已嫌遲,但我仍然要信守承諾,不能將她的重託成為我永世的「歉疚帶到棺材裡去」。
去鄉多時,思母日甚,弱冠之齡,我已深深體會到「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悲哀。所以當一九七七年,獲悉母親尚在人間的消息時,我真是喜出望外,遂不顧當時台灣和大陸海峽兩岸緊張的局面,甚至在危及生命安全的情況下,用種種管道和她取得聯繫。承蒙在美國弘法的弟子慈莊法師全力協助,以李一同的名義(「李」是我的俗姓,「一同」代表佛光山全體大眾),經多方聯繫,才將母親由弟弟陪同之下接到日本,我則從臺北到日本與其會合之後,轉迎到香港、臺灣等地參觀遊覽,然後接到美國頤養天年,雖不敢說無愧於人子之道,只盼「不致將人子之歉疚帶到棺材裡去」,則余願足矣!
棲霞山是我出家剃度的道場,這裡的師長滋長了我的菩提道心。一九八五年,我在香港遇到昔日的老師雪煩長老和圓湛長老,他們向我說明棲霞山的情形之後,我慨然捐贈新臺幣數百萬元,協助玉佛樓的興建,甚至遠從緬甸恭請玉佛一尊供在樓中,後來棲霞山修建寺前月牙池等地工程時,再度向我化緣,我都歡喜地奉獻助力。年少時對於聖賢「滴水之恩,湧泉以報」的精神時生嚮往,沒想到日後自己也能躬身實踐,不禁感恩機緣的殊勝,讓我「不致在人間留下對常住的歉疚」。
海峽兩岸互有來往之後,我不斷追憶童年時的師長、同學、鄰居、朋友,並且以種種管道幫助他們。那時大陸鄉人最喜歡的,不外是電視機、收音機、照相機、手錶等等,尤其電視機最受大家歡迎,我經常在香港購買,再經廣州雇卡車運回江蘇老家。許多人勸我說:「送不勝送,有心就好,不必如此。」但我總想到自己幾十年來對故鄉親友無所貢獻,趁自己還有些微能力時聊表寸心,以免日後將「對師長、同參的歉疚帶到棺材裡」,而懊悔不及。
一九八九年,我回鄉弘法探親,承蒙信徒給予贊助,了我多年心願,小紀念品不計,光是手錶、金戒子就不只送了千個以上,甚至左鄰右舍,包括多少社區幾百戶人家,我都託我的兄弟,每一家致贈一個紅包袋,雖然每一袋中僅百元人民幣一張,千餘人送下來之後,心中也感到非常歡喜。其實出家無家處處家,自覺素無濃厚的地域鄉情觀念,但人總不能忘本,能在有生之年對當初的本源略盡心意,才「不致將歉疚帶到棺材裡去」啊!
我資助故鄉小學、中學,我也幫助恩師故鄉海安縣的教育基金。我曾在出家的祖庭作過短期居留,在那裡服務的數位長工都對我特別呵護照顧,甚至在我受難的時候,想盡一切辦法前來搭救。四十年後,他們紛紛作古,當我知悉其子女陳水松等還健在後,不但前往探望,而且至今仍不斷給予助緣。
我一生經常想到身體髮膚受之於父母,法身慧命來自於師長,所以無論遭逢多少磨難,都不敢稍有怨言。而別人的一點微笑、一句好話,在我心中就像活水一般,涓涓不斷地流動,天地之間的生命之所以賡續不斷,正是憑藉著因緣的互動往來。每當憶及往昔生命的點滴,不禁反問自己:難道我不如一個長工嗎?設若不及時回饋報答,心中長存「歉疚」,將如何安然度世?
初來臺時,顛沛流離,浪跡天涯,只要有一座道場能供我安棲,有一個長輩能賜我教誨,有一個道友能給我提攜,有一個信徒能予以護持,我都感戴莫名,清夜自思:何功何德而能受此恩寵?不過是仗佛光明,身披三毳雲衣,故能在亂世之中僥倖苟活。慚愧之餘,只有勉勵自己應該用佛心來看待一切,以期報浩蕩佛恩於萬一。因此,對於初來臺時曾經收容掛單的寺院,當其修葺時,我雖阮囊羞澀,但念及昔日恩情,故罄其所有,資助一二。對於邀請我前往新竹教書的演培法師,當其在新加坡建設兩座養老院時,雖佛光山正值草萊初闢,經濟拮据,唯思及過去道誼,我仍四處籌錢,捐助寮房兩間,以示支援。
有人對我說:佛教的制度不健全,佛教的教育不完善,使得許多有心人士卻步不前;教界的長老不肯交棒,教界的同道互相排斥,使得許多有為青年離開僧團。其實,我覺得:如果不是佛教給我們因緣,我們那裡能擁有什麼?如果不是佛教給我們真理,我們和一般醉生夢死的人有什麼兩樣?所以身為佛子不應該怨天尤人,不必問佛教給我什麼,重要的是應該問自己為佛教做了些什麼?所謂「己愈給人己愈有」,一味接受的人生是貧窮的因果,唯有喜捨的人生才是真正的富有。我們不趁自己有能力的時候趕快播種,趕快報恩,難道要「將歉疚帶到棺材裡去」嗎?
三、四十年前,臺灣的民風閉塞,我不畏艱難,舉辦各種佛教活動;我不懼譏謗,帶動男女青年學佛,甚至我經常拖著疲憊的身心勞神案牘,一心只想著如何將佛教的好處周告大眾;我抱著垂危的病體四處弘法,努力將歡喜的種子散播四方。英國名將納爾遜年輕時即如願效命沙場,屢次挫敗拿破崙兼併歐洲的野心,當他四十七歲殉難臨終前,口中還不斷地喃喃念著:「吾幸能為國家恪盡義務。」我引以為知音,生不懊悔,「死無歉疚」,人生夫復何求?
二十多年前,國際知名的企業家張姚宏影女士曾表示想捐我五千萬元,希望我能拿去辦大學,在那時這是一筆相當大的款項,她見我遲遲沒有動念,問我何故。我半幽默地回答她:「現在教育當局不開放私人興辦大學,如果我收了你的錢,以後你常常問我怎麼不辦大學呢?會增加我精神上的負擔。」她立刻回答:「你現在不接受我的五千萬,等到將來我沒有錢的時候,彼此都會懊悔的啊!」她的話深得我心,我們都是「不願意將愧疚帶到未來」的人。
一九八○年左右,「經營之神」王永慶先生前來佛光山訪問,在數小時的談話中,他不曾提及他的塑膠事業如何如何,我也未嘗訴說佛光山一言半語,我們最主要是談到人死後眼角膜的移植及如何為盲人重建光明。目送王先生離山的背影,我深深感到他盡心地經營企業,我默默地建設佛光山,由於我們都沒有貪念,只想做一個俯仰無愧的人,所以雖然忙碌異常,卻常感歡喜。惟一的遺憾是,後來我雖然簽下器官捐贈的遺囑,但是現在年屆古稀,將來老邁的器官布施出來可能也無大用,對於這一點「歉疚」,我只有用其他方法補報眾生。
企業鉅子趙廷箴先生曾對我說:「我們會賺錢,但是我們不會做善事。」這句話在我腦海裡留下深刻的印象,信徒將辛辛苦苦賺來的錢,交給我們做善事,倘若有負所託,豈不愧對十方信施?因此我精進不懈地開拓佛教文教、慈善事業,我馬不停蹄地在世界各地弘揚佛法,希望將來「不致將對信眾的歉疚帶到棺材裡去」。
記得過去在叢林裡,老師同學們互相砥礪時,常說:「你要知道慚愧,你要知道苦惱。」因此念及愧對佛陀,便鞭策自己要盡力作好一個佛子;想到愧對師長,便勉勵自己要盡力光大宗門;思及愧對國家社會,便告訴自己要盡力福國利民;覺得愧對十方信施,便警惕自己要盡力裨益群生。曾子「一日三省吾身」,蘧瑗「年五十而知四十九之非」,但願我能勤行效法,則庶幾可以「不將歉疚帶到棺材裡去」。
文天祥曾說:「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張橫渠嘗云:「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每念及此,不禁想到:身不饑寒,天未曾負我,學無長進,我何以對天?所以我的一生時時刻刻都是懷抱著感恩的心情來學習每一樣事情。反觀現代的年輕人多半心性脆弱,一點點的挫折打擊,便煩惱頻生,怨天尤人,在感嘆之餘,我經常告訴他們:「你們有什麼資格煩惱怨恨,自從生到世間上來,你們對人間有什麼貢獻?想想食、衣、住、行,那一樣不都是父母、師長、國家、社會成就你的。你不思報答,還在這裡煩惱怨恨,難道要將這些罪過延續,『將歉疚繼續帶到棺材裡去』嗎?我們應該為生命留下歷史,為社會留下貢獻,為未來留下願心,為世界留下光明啊!」
雲居禪師的「十後悔」:「逢師不學去後悔,遇賢不交別後悔,事親不孝喪後悔,對主不忠退後悔,見義不為過後悔,見危不救陷後悔,有財不施失後悔,愛國不貞亡後悔,因果不信報後悔,佛道不修死後悔。」言簡意賅地說明一般人不能慎於開始,而在事後悔恨的情況,是多麼的令人懊惱!陸游臨終時的「示兒詩」:「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淋漓盡致地描繪出不復親見國家統一的感傷,是多麼的令人哀痛!
歷史上,諸葛亮為匡復漢室,六出祁山,無奈群臣屢次質疑,造成無形的阻礙,及至他積勞成疾,於五丈原歸天,劉後主才後悔莫及,但因大勢已去,只有「將愧疚帶到棺材裡去」。夫差寵愛西施,聽信太宰伯嚭的讒言,不僅無視伍子胥的獻策,反將之賜死,直到勾踐復國,才悔不當初,但為時已晚,只有抱恨九泉,「將歉疚帶到棺材裡去」。
毛澤東擁有中國之後,改國號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後來海峽兩岸對峙,才懊悔當時沒有繼續沿用「中華民國」國號,只有「將愧疚帶到棺材裡去」;蔣介石在中共進入聯合國時,基於漢賊不兩立的原則,毅然宣布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後來再想加入,已萬分困難,但也只有「將歉疚帶到棺材裡去」。
歷史上有許多帝王將相在上位時,不知為民謀福,只知為私利而爭鬥,結果死後罵名留在人間,卻「將罪惡愧疚帶到棺材裡去」;世間上有許多朱門富豪在有錢時,不知造福社會,只知為個己儲蓄,結果死後屍骨未寒,子孫們卻為爭奪財產而對簿公堂,這不也是「將悔恨歉疚帶到棺材裡去」嗎?
人云:「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其實不然,我們生時如一張白紙,固然不帶來什麼,但如果死後「將歉疚帶到棺材裡去」,豈不遺憾終生!
所以,我們凡事應及時,當年壯力強時,應以體力報答人間;當腦力尚佳時,應以智慧貢獻人類;當富有錢財時,應以錢財補助窮困;當有一片誠心因緣時,應當以心香一瓣,將好因好緣的生命之光普遍十方。
(佛光卅一年-一九九七年二月)